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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严肃起来,“如果我是在应聘‘都得利’的总经理,讲这些算是口试,你能给我打多少分?可以及格吗?”金月兰惊讶地站了起来,看着史天雄摇着头 扑 哧笑了,“一百二十分。谈商业零售,你是博士,我顶多算个初中生。不是离得天南海北,我真想聘你当个顾问。不过,这司局级的顾问,月薪没五六千,只怕聘不 来。我这小店,出不起这个价。所以呀,还是你当你的司长,我开我的小店吧。你能陪我看这种天气的圆明园,我已经很感激了。”史天雄仰天长叹一声,“我说的 是实话。告诉你实情吧,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司局级干部,实际上已经下岗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辞职的事,我想换个活法。你的‘都得利’是我辞职后最 想去的地方。说心里话,你的‘都得利’保留着很多让我珍视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让我感动。你知道,如今,让人感动的东西不多了。不瞒你说,换个活法的想 法,已经有很久了。在部里做官这些年,我常常感觉到找不到人生目标了。我不大喜欢整个官场的氛围。我一直认为,这二十年中国取得了很大成绩,可也丢失了很 多宝贵的东西。具体丢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常想,如果我带着现在的青年人,再遇到当年那种情况,他们会不会心甘情愿留在奶头山打阻击。当时,我们的侦察 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完全有理由拒绝执行额外的任务……”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下来,搓搓手搓搓脸继续说:“你看,我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假设,有点可怕。我, 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我们不及时地把那些失去的东西寻找回来,中国肯定会出大问〖JP2〗题。陆承伟,也就是我小舅子,说我身上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 唐·吉诃德性格,也爱干一些和风车开战的傻事,这种看法有点准确。我确实已经下了决心……从你的‘都得利’身上,我确实看到了希望……我,我希望你能认真 考虑我这个要求。”说罢,像个刚刚交了考卷的中学生,蹲下去,勾着头,静等老师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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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兰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史天雄的长篇倾诉。很久了,她都没有听到过一个男人这 样发自肺腑的叙说了。因为感动,她的面颊涨得通红,呼吸也随之加快了。看着缩成一团的史天雄,金月兰冲动地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这么看好‘都得 利’的前途。‘都得利’九十二个员工,都希望能有像你这样一个总经理……只是,只是我不敢相信这会变成现实。因为你史天雄不仅是一个司局级干部,而且还是 陆震天的女婿。”
史天雄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只要你愿意接收我,足够了。你还记得我当年对自己的评判吗?我相信我还是这样一个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理想故,二者皆可抛。”金月兰将信将疑地看着史天雄,“我一直很欣赏你身上这种东西……我可以保证在你官复原职或者在你高升之前,给你留着一个薪水微 薄的‘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总经理的位置……”
“你不相信我的决心?”史天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我写好很久的辞呈。明天我就可以交上去。如果你的‘都得利’还需要人才,它当然需要人才了, 我还可以给你推荐一个销售经理,也就是当年的杨排长。他一再表示,愿意做我的桑丘·沙潘,让我这个唐·吉诃德不至于太孤独。他也是一个被现实抛弃的人,一 个多余的人。走,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金月兰听呆住了。
…………
史天雄辞去公职的事,在陆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陆小艺看来,史天雄这么做和叛徒没什么两样。一个父母因历史问题自绝于人民的孤儿,被陆家收养,倍受养父养母恩宠,政治风暴袭来时,这个家最先想到 的是把他保护起来,然后着力培养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然后把家里的独生女儿嫁给他,当这个家庭需要他作为一根支柱撑起一片天时,他却逃跑了,他不是叛徒, 又能是什么?史天雄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承陆家所赐,陆小艺早就这么认为了。在夫妻的卧室里,陆小艺这样警告说:“史天雄,做人要讲点良心,做事要考虑 到后果。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一切可能的后果,由你一个人承担。叛徒在中国,什么时候有好下场?离开官场,你将一无所有,请你牢牢记住我这句话吧。”
史天雄从这些话里,感到了透入骨髓的寒冷。难道历史真是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难道历史真的可以颠倒起来写吗?别的事,妻子可以根据需要进行改 造,两个人之间共同拥有的感情历史,也可以随便更改,拥有无数个不同的版本吗?难道陆小艺真的忘记当年是她引诱了史天雄,造成异姓兄妹谈了恋爱这个既成事 实吗?史天雄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十六岁,陆小艺十五岁,陆小艺叫他去看新衣服,突然间抱住他亲一口说:“我爱你!天雄,我不再向你叫哥了,咱们又没有血缘 关系。”这种大胆的进攻,让十六岁的小男人无法招架,到了夏天,他在陆小艺的引导下,摸了陆小艺还在发育中小小的乳房,秋天要来的时候,如果不是突然响了 电话铃声,史天雄和陆小艺已经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儿。史天雄直到今天,还在惊讶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会说出这种话:“我是你的人了,你要是背叛了我,再找别的 女人,我就去死。”这种恐吓的约束力,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是无法挣脱的。不久,陆小艺当着弟弟陆承伟的面,撕碎了隔壁袁慧送给史天雄的一张照片,史天雄没 敢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在很多年里,史天雄认为陆小艺尽管专横霸道,但都出于对他的爱。现在,他只能悲哀地认定自己在妻子眼里已经彻底物化成房梁、廊柱这些 可以使用的东西了。他没有和妻子争论,只是淡淡地说:“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岳母苏园的攻击,招招都直奔要害处,史天雄几乎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苏园让史天雄开着车,去了铁帽子王胡同,瞻仰了陆家“文革”前的旧居。史天雄五岁半 来到这里,作为陆家的养子,在这个铁帽子王管家的旧宅度过了十一年童年和少年的时光。苏园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用她依然圆润悦耳的声音说道:“天雄,快四十 年了。我记得你爸接你来家的那天,下着毛毛秋雨,淋得台阶有些湿滑。你在这里站着,抬着头,睁着黑亮的大眼,看着我、小艺和承伟,我的眼泪忍不住了,可是 我还是朝你笑着。我心想,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到底招惹了谁,竟罚他在一天里同时失去了亲爹亲娘?你爸在你身后鼓励你自己走进院子,你迈上第三个台阶时,脚 下一滑,身子就要栽倒,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你从那个台阶滚到路面上。你爸看我和你都没伤着,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泪水 流过我的脸,滴在你的脖子里……这些事情,我忘不了哇……”
这特定的场景,带着史天雄进入了一段特定的时空里。
时光倒流四十年,五岁多的史天雄在西四自己的家里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父亲和母亲。那时已是夜晚,史天雄已经开始打哈欠了。他不明白就要睡觉的时候,好 多天没有回家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穿最新最漂亮的衣服,为什么还要在左胸前挂上军功章?他还想问问这些天给他做饭,送他去幼儿园,陪他睡觉的小吴阿姨哪 里去了。没等他问,父亲和母亲轮番抱住他亲吻起来。妈妈的眼泪沾满了他的小脸,他感到很不舒服,可又不敢说。后来,父亲把他从母亲怀里拉出来,对母亲说: “雅兰,不能犹豫。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他看见母亲点点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父亲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纸,伸出大手放在他的头 顶,说道:“雄儿,这份东西留给你长大了保存,现在先念给你听听。雄儿,爸爸和妈妈没法用别的办法洗去叛徒指控,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我们在上海的四年多, 对革命的忠诚。作为革命者,能活着看到革命成功,我们死而无憾。既然没人来证明爸爸和妈妈的清白,我们只好用生命来证明吧。雄儿,你是党的儿子,失去双亲 后,党不会不管你。震天伯伯是爸和妈最为信赖的领导和战友,我们决定把你托付给他。他会把你培养成为一名对党的事业忠诚而有用的人。爸爸史重光,妈妈温雅 兰绝笔。”后来,妈妈带他去洗了脸,侍候他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清晨,他听到了满院子的嘈杂声,爬起来一看,几个人正对着睡在院子里的父亲和母亲相互争吵 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这是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他们在上海期间,跟他们的主子潘汉年一样,都做了叛徒。”这时,他看见陆震天伯伯一脚踢倒一个 花盆,吼道:“放屁!抓个潘汉年还不够吗?他们用生命证明清白,你们还不满意?你们要证言吗?我可以写,我陆震天愿意证明他们是清白的。如果他们贪图安逸 的生活,他们就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参加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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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跟着苏园朝里面走,猛然间,他看见突兀在后院墙角的千年古槐,顿时怔了一 下。一段隐秘的记忆带着一段青春的时光重现了。槐树巨大的树冠探出高墙,那边便是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铁帽子王府了。一八五八年,咸丰皇帝把这座王府赏给了 汉人大将军袁正林。这次破例的赏赐,包含着咸丰的良苦用心。袁正林在曾国藩在京为官时,一直是曾国藩的死敌。眼看着曾国藩的湘军日益壮大,太平军节节退 守,咸丰皇帝不得不考虑提防曾国藩了。百余年过去,袁家经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朝,仍能稳住铁帽子王府,堪称一大奇迹。出于对政治上不倒翁做人上 变色龙的本能反感,陆震天从不与这家邻居来往。直到史天雄长到十五岁,隔壁袁家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则传奇,一团迷雾,一种从陆震天一次次评价中得出的 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袁家在清末与袁世凯过从甚密,最后成了中华民国的旺族之一;他知道袁家在袁世凯称帝前迁移到了南方,最后成了倒袁的主要骨干力量;他知 道袁家在1949年以前就和北平的地下党有了交道,解放后袁家的掌门人袁仁明在政协做了高官。他也知道袁仁明有个孙女叫袁慧,年龄和他们差不多,每天早上 可以坐一辆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上学。十五岁那年初夏,陆家的新一代终于和袁家的新一代有了接触。这种接触,开始于少年青春期的好奇和骚动。时隔三十来年, 史天雄还能记得那个不寻常的早晨。史天雄正蹲在水池边刷牙,白色的泡沫沾在他唇边刚刚开始长出的浅黑的茸毛上,样子有点滑稽。这时,陆小艺把刚刚开始全面 发育的身体,靠近史天雄,讲出一段神秘而紧张的耳语:“天雄哥,承伟最近不正常,总比我们起得早。我已经发现他的秘密了,他每天带着爸爸的望远镜,爬上后 院的槐树,偷看袁家。天雄哥,承伟是不是耍流氓,偷看袁家女人解手哇?”史天雄正色道:“小艺,你可看清了?”陆小艺道:“不信你去看看,承伟还在树上 呢。”史天雄和陆小艺跑到后院,陆承伟正像猫一样从大槐树上溜下来。史天雄厉声喝问:“承伟,你上树干什么?”陆承伟涨红着脸,嗫嚅着:“我,我没干什 么?”说着就往前院跑。史天雄一把抓住他,取下望远镜,把陆承伟推到一边,敏捷地爬上古槐,用手拨开稠密的槐叶,用望远镜朝隔壁大院里搜寻。匆匆看了一 圈,没发现厕所,在三个鸟笼处略作停留后,史天雄准备收了望远镜下来。忽然间,他被一幅如画般的景象攫住了。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正坐在秋千架上, 捧读一本书。少女把书放下,坐在秋千架上荡了起来。一阵风起,把少女的裙摆吹成了一朵白玉兰花,两条玉柱样的修长的腿,在晨曦中泛着奶白的光晕,一朵红艳 的像花蕊一样的小精灵,在两腿间随着裙摆的起落时隐时现。史天雄顿时感到像是被一件利器刺穿了,身子一抖,忙抱住一个树枝喘气。他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紧张 过,从来没有像这样口渴过,周身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燥热难耐过。这时,他听见一声女人的喊:“袁慧——练琴吧!”史天雄终于忍不住,又举起了望远镜。他看见 少女像一只白狐一样掠过一片草地,少女胸前摆动着一串钥匙,云一样飘到了琴房。不一会儿,史天雄听到了钢琴奏出的优美的旋律。几个月后,他才知道这首曲子 叫《致爱丽丝》。史天雄从树上下来,下意识地擦擦额头上的虚汗。陆小艺忙问:“天雄哥,你看见什么了?”史天雄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他们后院养的有 鸟。”陆承伟接道:“一共有三只鸟,一只八哥,一只画眉,还有一只我不认识。”史天雄说:“是百灵鸟,不知道能叫几转了。能叫十三转就是极品,叫十四转是 神品。”陆小艺嘟囔一句:“几只破鸟,有什么看头。”说罢,扭着腰肢去前院继续洗漱。史天雄把望远镜递给陆承伟,一声不吭走了。陆承伟追两步说:“天雄 哥,以后咱们俩一起看吧。”史天雄扭头看看陆承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