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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刚好回到客厅,问道:“承伟,你打算怎么做?陆川国企有上万名工人,这件事可不像炒地皮那样容易。”陆承伟耸耸肩道:“你不接招,我再不接, 爸 爸的面子怎么办?怎么做,我还没想好……”陆小艺关切地说:“小弟,你没把握,就不该把话说满。爸爸革命七十年,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多了,这些破事都要 管,累死全家。不管这件事,还怕他们散布流言不成?”陆承伟冷笑道:“这事有什么难办的?陆川的基金会已经闹出人命了,那些小国企欠基金会七八千万,按下 葫芦浮起瓢,已经要崩盘了。我随便动几个手术,就是陆川的大恩人。那个搞基金会的镇党委书记,在陆川和清江有八套住房,养了六个情妇,受贿三百多万,可三 个月前,还是常务副县长的人选,最热门人选。他们不说家丑,爸爸和你们自然也想不到。那个秦县长是你们的同学, 我不便评论。那个爱民如子的田书记怎么样?抽的是软包装中华,四十多一包。看他的指头,就知道他一年要抽掉多少吨民脂民膏了。你们以为他们真的是为国企的 前途呕心沥血?多半是为乌纱吧。保乌纱干什么?卖官敛财。”停下来看看史天雄,“嫌我用夸张的笔法把你们的官场描得太黑了?还是疑惑我从哪里了解到这么真 实的底层生活情况?我说过,我也忧国忧民,只不过咱们的忧法不一样罢了。我这么说没细节,好,说个细节给你们听。六叔家的承祖,你们还记得吧?当过咱们陆 家湾的副支书,后来辞职经了商,欠了别人六万元债。这次我回去,他只给我提了一个要求:给乡书记说说让他官复原职,这样才能还清债务。仔细一问,才知道我 们的村官,已经要明码标价出售了。三年一届村支书,一万元;副支书,八千;村支委三千。计划生育专干,干一年要两千。为什么要花两千元买个计划生育专干? 因为当了这个官,手里每年就可以掌握十来个生二胎的指标。政策是头胎是女儿,这女儿六至九岁时,可以再生一胎。哪一家都想在女儿刚六岁就再生个儿子。这就 是计划生育专干们搞腐败的民间基础。像不像天方夜谭?承祖没当副支书,我把他收编了。报纸和电视看不见这些。咱们的老百姓可真能忍耐呀!所以,我敢接这个 破事。一万个工人,今年春节每人从我手里领一百元过节费,他们就能记我三年!你们别为我担心,我不是个慈善家,我要在赚钱的同时……算了算了,再说就是商 业机密了。”
母女俩对有人养六个情妇的事情略作议论,也就把陆川遗忘了。史天雄在家看完《新闻联播》,匆匆去一个小酒馆见秦思民。
秦思民见陆承伟答应得太爽快,心里就直打鼓。回到宾馆,陆承伟的请柬已经在房间恭候了。详谈的地点是凤凰海鲜大酒楼呈祥厅。田青廉也觉得陆承伟有些过分热情,建议秦思民从侧面摸摸陆承伟的底牌。
史天雄一落座,开门见山道:“你的用意我清楚,可惜我帮不了你。我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承伟已经成了亿万富翁。他这么主动提出帮你们渡过难关,出乎我的 意外。他究竟想在陆川干什么,我想不出来。我来见你,只想给你提个醒:承伟是个商人,赚钱恐怕是他的惟一目的,而你们的企业都属于国有资产。”秦思民把酒 斟上,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个东西不是酒壶。早几年,不贪财,不经常上错床,这太平官能做一辈子。如今呢,危机四伏,离监狱越来越近,一个闪失就进 去了。原先想,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一过四十,才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下午路过老皇城根儿,听老票友唱一嗓子京韵大鼓,这鼻尖就一股一股地酸。我知道该回 来了。可眼下这个关口过不去,我还能回来吗?三十年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不知今生何处了。来,喝一杯。”史天雄默默喝了酒,问道:“你们那里的一个基 金会是不是闹出了命案?”秦思民呆呆地望着史天雄,没有回答。史天雄又问:“一个副县长人选,有八处住房,养六个情妇,是不是真的?”秦思民一脸无奈,摇 头叹息道:“都是些家丑,说不出口哇。陆老听了肯定生气。你的消息很灵通,也很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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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自饮一杯,痛苦地闭了一会眼睛,自言自语道:“可怕。你抬举我了,在京城呆久了,呆久了。承伟是我家里的人,我对他基本上是一无所知。这 些都是 听他说的。如果他不是早就打上了陆川的主意,那他就是个天才。他对你们研究得很透了,而你们却像我一样,对他一知半解。他还不至于坑你们,可他到底想干什 么呢?”秦思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接下去,两个老同学只能借酒叙旧了。分手的时候,史天雄又问:“思民,在陆川,是不是花一万块钱就能买个村支书当三 年?你要说实话。陆承伟说,想当一年村计划生育专干,也要投资两千元。是不是不好回答?”
秦思民难堪地笑笑,支吾道:“这,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还没遇见过。陆川出的贪污受贿案,还没这种例子。社会以权力为中心,没办法。眼下也只能割看得见的毒瘤。”史天雄很不满意这种回答,心里道:“癌症可是看不见的毒瘤,它是绝症。”
外面起了秋风,凉意浸人,两人的步子沉重起来。
第二天中午,田青廉和秦思民怀着希冀,忐忑不安地去了凤凰海鲜大酒楼。酒席一开,陆承伟就定了调子:设这桌上了龙虾、三文鱼和茅台的便宴,目的只是答 谢两位父母官不远几千里来为父亲祝寿。五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小姐,静静伫立每个人身后,像画中人一样无声无息,只在换碟子点香烟时才弄出几个小心翼翼的响。 齐怀仲和顾双凤也只是一味地劝酒,一口的套词。满屋子响的都是亲热的话语,可两位县官都感觉到与陆承伟的距离正在拉远,不禁感到燥热气短起来。酒在三杯 中,田青廉还能分出精力比较一下顾双凤这枚熟透的桃子和身旁这些青杏的区别,见陆承伟主题这般明确,再也不敢分心,集中精力想着如何把谈话引向正题。田青 廉说:“一个星期前,我们决定把公墓区……”陆承伟马上接道:“感谢你们在划公墓区时,还能想到陆家在祖坟安息的先祖。承伟再敬你们一杯。”
吃了一个小时,秦思民说话了:“承伟,咱们是不是接着昨天的话题谈谈?”陆承伟一拍脑门儿道:“你们不提,我都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你们在父亲隐退十年 后,还能记得他的生日,我们一家人都很感动。这种真情,如今比咱们的大熊猫还稀有哇。中国人常以父亲的出生地为籍贯,我应该算是货真价实的陆川人。陆川的 国企问题,如今很好解决了,如今的政策允许卖给私人。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实力,选个十来家卖给我就行。你们彻底解决基金会遗留问题,只差七八千万嘛,很好 办。喝酒,喝酒。”
秦思民和田青廉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是陆承伟自己要买这些企业。
陆承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瞪着眼问:“是不想卖给我呀?还是觉得我买不起?中介的业务,我们早不做了。”自嘲地笑笑,“别说你们有这种疑问。有疑问是 正常的。譬如怀疑我手里这些资本的来历,譬如怀疑我可能会趁人之危逼你们贱卖国有企业。我的亲姐夫也在怀疑我呀。你们不想卖给我,也没关系。我这个人,边 缘了多年,没事就研究中央文件,我相信政策。你们如果只想大型国有企业兼并这一个结果,我恐怕就帮不上什么忙了。”田青廉忙道:“我们没别的意思,对老 弟,斗胆称你一声老弟吧,你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对老弟你的实力,我们也不怀疑。你要收购十家陆川的企业,我们听起来,像是在做梦。所以,我们一时……” 陆承伟接道:“这就好办了。我收购哪些企业,我的办事处主任会告诉你们。你们要信我,可以着手对这些企业进行资产评估了。搞完评估,我们就可以进行实质性 谈判了。人员包袱,我决不甩给你们。工人和农民如今活得都很难。我只准备裁员百分之十。”
田青廉和秦思民又被震住了。
陆承伟接着说:“收购后,我想搞成股份制,陆川政府可算百分之十干股。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人挪活,钱挪也活,应该让陆川的企业都动起来。你们看呢?我再说一遍:这件事千万不能勉强。”
听到这里,秦思民还是把它看做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之类的梦想。这些企业让他呕心沥血多年,也让他头疼了多年。陆承伟出了钱,背着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沉重包 袱,又无条件地送给陆川政府百分之十的干股,天下哪有这等美事?有一刹那,秦思民在想:是不是陆家在用这种方式寻找一个下台的台阶?不管,伤面子,管又管 不了,只好这样大包大揽,逼你不好意思把破东西卖给他。可又一想:一旦陆承伟是真的想买呢?错过这个机会也太可惜了。陆承伟买这些企业干什么?当玩具玩儿 吗?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资本论》曾这样揭示资本家的本性:当利润能达到百分之三百时,这种人连杀头都不怕了。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田青廉先表态了: “陆总,我们回陆川就进行资产评估。陆川能出你这种高人,是九十万人民的幸事啊。”
陆承伟眼睛盯着餐巾看,慢慢地说:“我想补充两点。第一,我是陆震天的儿子,红色政权的传人。我要是对陆川搞落井下石、玩空手道赚故乡人的钱,老革命 家肯定会大义灭亲,陆川的父老乡亲会挖我家的祖坟。第二,我的承伟实业,与我爸、我大哥、我姐夫,没有丝毫关系。我们合作期间,我不想惊动他们。”看看手 表举起酒杯,“两点半,我约见了一个日本客人,失陪了。来,为我们开始合作,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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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伟如此轻描淡写,为这次合作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面对陆承伟抛出的诱饵,两位陆川的父母官已经开始感到左右为难了。太急于出售,怕陆承伟借 机压 价;表现得不够积极,又怕陆承伟借故退出。非正式地一交手,陆承伟完全占据了主动。他认为,既然中国选定走市场经济的道路,就必须遵循市场经济的基本游戏 规则,金钱必将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角。至于他收购陆川的企业后,准备怎么运作,就先让别人猜测吧。
组织计划司副司长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八点至八点二十,史天雄审看电子处的一份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全国VCD生产厂家第二年生产计划已突破两千万台,建议部里开个吹风会,给VCD热降降 温。八点二十至八点半,史天雄带着这份报告到了司长办公室,简要向司长表明了对开这样一个会的意见。八点半至九点半,史天雄去计划处,参加一个短会,会议 的内容是如何回复十二个小电视机厂在长虹电视机准备再次降价消息传出后,发来的救命呼号。九点半到十点,接了三个电话,为一个要离婚的副处长开了准离证 明。十点到十一点,参加陈部长主持的一个如何领会十五大精神,再为企业放权的小型动员会,其中有四十分钟是宣读十五大文件。十一点到十一点二十分,史天雄 又接了三个不关痛痒的电话,其中一个还是拨错了号码打来的。十一点二十,左腿旧伤处疼痛难忍,史天雄拿出热水袋,灌上开水,边给伤腿加温,边给刘玉林医生 打电话,电话那边没人接。十一点三十,走廊里开始嘈杂起来,服务公司把盒饭送来了。
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吃着盒饭,史天雄回忆了上午所干的几件事,脸色凝重起来。部里为给VCD热降温,已开了两次会,可产量却在以几何级数逐年攀 升。长虹已经搞了两次大幅降价,每次都引起小厂强烈反对,部里对价格竞争已失去了仲裁权。副处长离婚不离婚,完全是他个人的私事。十五大文件,已经在各种 会上宣读过四次。刚刚过去的三个半小时,特殊意义在哪里?
陆承伟这三个半小时在干什么?他不敢细想。
十二点钟左右,史天雄再一次被这个念头攫住了: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要到红太阳去,到红太阳去。
红太阳电子集团公司,是电子信息部部属大型企业,地处S省省会西平市东郊。七十年代末,它叫红太阳电子管厂,厂长就是陆震天的亲侄子陆承业。整个八十 年代,红太阳在陆承业的领导下,靠家电产品在全国的家电行业独领风骚,八八年抢购风正刮时,陆承业厂长签名的提货单,不但可以当做货币流通,而且曾使不少 人一夜间暴富起来。进入九十年代,中国的家电出现了群雄割据的局面,长虹、海尔、天宇、春兰和康佳奇迹般地崛起后,红太阳就走上了下坡路。曾经当选首届全 国十大企业家的陆承业在决策时,不过出现两次闪失,七八年过去,红太阳这个在八十年代末被称做航母的大型企业,竟不可扼制地走到了资不抵债的悬崖上。陆承 业的第一个闪失,是过于相信红太阳牌子的影响力,心疼每年支付给电视台的一千二百万广告费。等他发现这个失误,想重新分割一块电视台黄金时段广告这枚蛋糕 时,红太阳已显得实力不济了。陆承业的第二个失误,只是低估了中国人的购买力,在三年前准备上VCD时,投了否决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