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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肃然望着山上的榛莽和杜鹃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红色的。
过了些时,发生一件事,在昆菁学校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随着杜鹃花漫山遍野而来,山下庄户人家种的蚕豆熟了。三家村小铺添卖盐水煮蚕豆,一分钱一茶盅,用一张纸托着,女学生一路吃回涌泉寺。从小铺门口可以 望见近山脚处的蚕豆田,绿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时,走过这一片田,可以看见满田饱满的豆荚,似乎盛不住了,风一吹,一阵窸窣,像是悄声在说“吃我吧,吃我 吧”。
晚自习课都用汽灯照明。汽灯打足了气,照得满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发的小头伏案做功课,虽然是破壁纸窗,却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说,咱们学校要 出人才,出不了近视眼。但是汽灯往往支持不到下课,不知是气不够还是油不够,到后来就渐渐暗下来,同学们便收拾书包,随意走动。嵋则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 小说。虽然碧初屡次说她,并委托慧书监督,她还是没有下决心改正。
一天晚自习课又到了灯光昏暗时刻。嵋那几天正在读《红楼梦》,刚读到葬花词,这时拿出来,仍从葬花词开始读。
“孟灵己!”殷大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嵋旁边了。昏暗掩不住她唇红齿白,两眼活泼澄澈,亮晶晶的。“孟灵己!”她说,“有件好玩的事。莫看书了。”
“说嘛。”嵋掩上书。
“下山偷蚕豆去!在田边煮来吃。可好玩!”
“哪几个去?”
“我两个,我们班的何春芳。还有高中的人。叫上你们班的赵玉屏。”她停了一下,声明道:“严慧书不去。”
正说着,严慧书进来了。有同学议论:“怎么的,都跑我们班来了。”慧书对嵋说:“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严慧书!莫拆台呀!”大士低声叫起来。又对嵋说,“月亮大得很,满山亮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着我爹夜里打过猎!太好玩!”
“我们去猎植物!”嵋兴高采烈,对慧书抱歉地一笑。说:“慧姐姐,你也去吧。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觉得散发着香气的月夜在召唤她,她不能呆在屋里。
“你要去你去。”慧书淡淡地说,转身走了。
“严慧书越来越正经了。”大士撇撇嘴,语气是友善的,“她这人,没有你天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嵋很快收拾好课桌。
这几天章校长到重庆去了。大舍监家中有事,不在学校,小舍监觉得半个学期过去了,女孩们对寄宿生活已经习惯,不用太费心照顾,只在临睡前查看一遍,便自回房高卧。
她到嵋等宿舍来时,见几个女孩坐在铺上,神色有些兴奋。“咋个不睡嘛?快睡喽!”“是了。”女孩们回答。只有大士倚墙坐着,一点儿不理。小舍监特地走到她面前陪笑说,“早睡才能保证早起,上课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监搭讪着退去。
各宿舍灯都熄了。寺庙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为首的一行人蹑手蹑脚开了庙门。她们走过四大天王面前,觉得他们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们能动,一定会一道去夜游。大士还向持琵琶的一位做个鬼脸。
好一个月夜!庙门前的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空中一轮皓月。月是十分皎洁,天是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几棵轮 廓分明的树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压压的树林,树顶浮着一片光华,使得地和天的界限不显得突然。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这是只有高原地带才有的月夜!这 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说,月亮两字用在昆明最合适,因为这里的月亮真亮。
嵋抬头对着明月, 忽然想, 照在方壶的月亮不知怎样了?它也是这样圆吗?“孟灵己!”赵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们轻快地跑下山,一路低声说笑,月儿随着行走。两旁的山影树影被她们一点点撇在身后。大片杜鹃花在月光下有几分朦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里。
嵋忽然说:“我们何必去偷蚕豆!就在这儿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说好去偷蚕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满地说。她有一种猎取的愿望,要打着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枪就会一枪一个打蚕豆。
穿过一个小树林,蚕豆地已经在望。田径弯了两弯,便到地头。每一棵豆梗都负载着饱满的豆荚,形成墨绿色厚重的地毯,让月光轻抚着。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大士首先跳进田里,敏捷地摘了几颗豆子,剥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蚕豆,可是饿死鬼!”高中生王钿玩笑地说。她在田埂宽处拢起些细枝,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来,下来!”大士向嵋和赵玉屏招手,“先来摘,我怕你们谁也没有摘过豆。”
嵋迈进豆地,觉得脚下泥土软软的,身旁的豆棵发出青草的香气。她抬头看月,向月亮抛出一个豆荚。那是一只豆荚的船,可惜永远到不了月亮。
一会儿何春芳打了水来,也来摘豆。四个人很快摘了几大捧。王钿始终在田埂上招呼着,不肯下田,只负责剥豆荚,照看煮豆。
远处一个黑影渐渐移近,女孩们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赵玉屏尖声叫了起来:“狼!狼!”那东西对着火光跑过来,向王钿摇尾巴,原来是一只野狗。
“我就说呢,没听说这里有狼。”王钿舒了一口气。那狗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吃的,转身向来处跑了。
“这条狗好傻。”大士说,“它一定奇怪这些人在干哪样。”嵋想着,觉得很可笑。
赵玉屏先笑出声,大家都跟着笑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洒满银光的豆田上飘荡。她们笑那狗,笑摇摆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来偷豆!笑和歇斯底里一样,是女孩间的传染玻王钿也笑,但不断地提醒,“轻点,轻点嘛!”
一时间豆摘够了,也笑够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剥豆吃。那是涂着月色的豆,熏染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的豆,和着少年人的喜悦在缸里噗噜噗噜跳动的豆。
如果她们在这时结束豆宴回校,就会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气事件那样,级任老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豆梗上挂着,可看见?”果然不远处豆梗上飘着白色的纱巾。这种尼龙东西从尚未正式通车的滇缅公路运来,当时是大大的稀罕物件——“赵玉屏!你去拿来!”赵玉屏没有迟疑,几步跨到田里,取过了纱巾。
“哎呀!”赵玉屏忽然尖叫一声,向豆荚丛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见一点鳞光从赵玉屏身边窜开去,她顾不得害怕,跳下田去扶住赵玉屏,大士等也围过来,把赵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时女孩们都和大人一样穿旗袍,穿起来晃里晃当,很容易查看腿上的伤。只见赵玉屏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流血。王钿说要块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么蛇。大 士忙拿过玉屏手中的纱巾递过去:“快点扎!”王钿看着这纱巾,有些迟疑。嵋大声说:“人要紧还是纱巾要紧?”王钿瞪她一眼,忙动手扎住伤口上部,免得毒血 上行。垂下来的纱巾角很快变红了。
“快点!快点!咋个整?”女孩们慌了,商议一阵,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监求救,王钿和嵋守护赵玉屏。嵋把自己蓝布旗袍下摆撕下一块,又不知伤口该不该包扎。
大士两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着玉屏的手。玉屏说:“我怕得很。”“不怕,不怕,”嵋说,“不要紧的。不会是毒蛇。”其实嵋自己也很怕。怕赵玉屏中毒,又怕忽然再窜出一条蛇,咬自己一口,“真的,没听说这里有毒蛇。”
王钿说:“赵玉屏你能走吗?我们扶你慢慢移动才好。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她们扶玉屏慢慢上山。到永丰寺桥边,山上下来人了。是何春芳领着小舍监,还有一个男护士、一个校工抬着简易担架。这男护士便是代理校医,虽说不是正式医生,经验倒很丰富。他提灯看过伤口、血色,宣布不是毒蛇所咬,大家都透一口气。
“殷大士呢?”嵋问。殷大士应该在这儿陪着!
“我让她睡去了。”小舍监说,“她也帮不上忙。”
大家回到学校,把赵玉屏送到卫生室,一切收拾好了,代理校医说最好有人陪着,还要招呼服药。王钿已先撤退了。舍监看看嵋,又看看何春芳。两人都愿意陪,小舍监说那好那好。
嵋忽然大声说:“该叫殷大士来陪。是帮她取纱巾才碰上蛇。”见舍监不理会,便不再说话,自己拔脚跑回宿舍。
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在梦乡,有些人被惊醒了,大睁着眼睛。大士已经躺下了,慧书却坐着,大概预料到事情没完。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铺位前,很坚决地说:“殷大士!你起来!”
大士想问问情况,见她声势汹汹,便不肯问,反而说:“我起不起来,你管得着!”
“我管得着!你起来!去招呼赵玉屏!人家帮你取纱巾,挨蛇咬了,你倒没事人似的!你起来!”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师?是校长?是主席还是委员长?你凶哪样?你凶!你凶!喊人来赶你走!”
她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醒了。慧书跳下床来,紧张地拉着嵋连说:“不可以,不可以!”嵋又吵了几句,这时小舍监进来了,立刻命慧书劝嵋到门外,自己去安慰大士。
“不公平!不公平!”嵋觉得十分委屈,眼泪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莫要不懂事,”慧书说,“惹她发脾气何苦来!我们还要上学,好好上学才对。我就说你莫要去偷豆嘛。”见嵋不语,又说:“公平不是人人讲得的,妈妈有一次说,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
嵋觉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说话。哭了一小会,忽然站起,抹抹眼泪,往卫生室跑去。慧书摇摇头,自回宿舍去了。
嵋到卫生室,见赵玉屏安稳睡着,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着了。月光从窗中流进,满地银白。嵋坐在小凳上,想着“公平是专给读书人讲的”这句话。世上许多事自己确实还不懂。她也管不了许多了,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来去看桌上的钟,好给赵玉屏服药。她看见椅上换了一个人,不是何春芳。是谁?是殷大士。
大士定睛看着嵋,嵋也看着大士。
这时赵玉屏醒了,低声说:“孟灵已,我好多了。”
“殷大士也在这儿。”嵋说。
次日,殷大士闯祸的消息传遍全校,被蛇咬伤的人到底是谁倒似乎不大重要。
下午上自习时,训导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办公室,训导了一番,责成她们还豆钱。最后说:“女娃娃咋个会尾起男学生的样!下次再犯,要严办!校长早有话 了。”说着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学时,曾经挨过打,章校长亲自动手,打了十记手心。事后校长到殷府说明情况,是大士打破同学的头,又不听教诲,才用体 罚。家长倒是明白,不但不怪罪,还感谢再三,说章校长这样的人太少了。
大士当然记得这事,嘟囔了一句“乌鸦叫喽”,意思是校长是乌鸦。众人俱作未听见。
傍晚时分,庄无因上山来看望。嵋正在庙门前池旁小溪里洗东西,小娃在旁边看。两人抬头忽见无因站在山崖边树丛前,很是高兴。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说。她在学校里称无因为庄哥哥,被同学讥笑,说什么哥哥妹妹的,难听死了。于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样叫了。
“庄哥哥!”他大声叫着跑过去,和无因站在一起。
“听说我们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问。
“只知道偷豆的夜间行动。前后必定有些因果。”
嵋一面漂洗东西,一面讲述夜间的事,讲得很详细。无因和小娃认真听着,不时惊叹。
讲完了,无因说:“全部过程都像是孟灵已所作所为。”
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像我做的事呢。”
“为什么不像?当然像!你素来有点侠气的。”
嵋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来。一时嵋洗完了,三人并排坐在山崖边石头上,看太阳落山。
太阳在蓝天和绿树之间缓缓下沉。近旁的云朵散开来,成为一片绚烂的彩霞,似乎把世上的颜色都集在这儿了。天空还是十分明亮澄净,东边几朵白云随意飘着,一朵状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长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阳告别。
太阳落下去了。天空骤然一暗,朦胧暮色拥上来。云、树的神气都变了,变得安静而遥远。
“北平的太阳这时不知落了没有。”无因若有所思。
“昨天夜里月亮好极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这样圆。”嵋说。
“据说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圆的时间格外长,因为空气稀薄的缘故。”
“我记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着——”“萤火虫!”三个人一齐说出这三个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闪烁的萤火虫,在梦里飞翔的萤火虫——。
“我家的门是棕色的。你家的门是红色的。我有时梦见回去了,可是两家的门都打不开。”嵋说。
“都是日本鬼子闹的。”无因说。
“小日本儿,喝凉水儿,砸了缸亏了本儿,压断你的小狗腿儿。”小娃大声念诵儿歌。这首儿歌是用普通话说的,他们好久不说了。
“在城里住时玮玮哥常带我们做打日本的游戏。”嵋说。
“你们香粟斜街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我记得。”无因道。
“我也记得。”嵋说,“我们喊一二三,一齐说,看谁记得清。”
“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两人一齐大声说。小娃拍手大笑。
“孟合已,考考你,”无因对小娃说,“我家小红门上有什么对联,记得么?”
小娃闭目想了一会儿,嵋忍住笑捅捅他,说,“别想了。开玩笑呢。小红门上根本就没有字。”
“双亲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对联,还没来得及。——好了,说正经的。今天级任老师找我谈话——”这时严慧书和几个同学从庙门出来,看见他们,便走过来坐在嵋身旁。无因乃不说。
大家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慧书对无因说:“好几个人问我,哪个是庄无因?说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师说话,代数老师有不会的题还问你呢。”
“代数老师不会做题?没有的事。我们有时讨论讨论,都是老师教我的。”
“庄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来崇拜无因,这时高兴地说。两个女孩更露出钦佩的神色。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无因皱眉。
“哦!下午殷大士家来人送东西,妈妈给我带了点心。吉庆祥的点心。我去拿来。”慧书跳起身,拉拉身上鹅黄色短袖薄毛衣,轻盈地跑进庙里去了。
“刚刚说级任老师告诉我,让我暑假考大学,不用上高三了。”
“你要上大学了?”嵋觉得上大学很遥远。
“是呵。人都要长大。连小娃也要长大。”
他们默然坐着。几只小鸟飞到近处树上,啾啾叫着,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了,该回家了。
“我走了。”无因站起来。
“还有点心呢,”嵋说,“慧姐姐好意去拿。”
无因摇摇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树丛间。
圆而大的月亮。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