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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来信之第六天


  红墙!

  红墙!

  你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神秘?

  你怎么老是弄得人紧紧张张、奇奇怪怪的?

  我一直在想,父亲晚年古怪的才也好,病也罢,肯定跟他在红墙里头秘密的工作是有关的。换句话说,这些可能都是父亲的职业病,职业的后遗症。因为职业的神秘,以至职业病也是神神秘秘的,叫人看不懂,想不透。

  解铃还得系铃人。我想,既然父亲的病可能是由他的职业引起的,那么红墙里的人也许会知道怎么对付它。就这样,有一天我找到老王局长,他来过我家几次,给我印象好像对父亲挺关心的。王局长听我说完父亲的病情后,久久没有吱声,既没有惊异也没有同情,只是有一种似乎很茫然的表情。他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我说在家里,他就让秘书拿了两条烟,跟我回家来。来到家里,我看门开着,而父亲却不在家里,问守门的老大爷,老大爷说我父亲绝对不可能离开院子的,因为他半个小时前还看见过我父亲,就在院子里。但我们把整个院子都找遍了,也没见父亲的影子,好像父亲凌空飞走了似的。结果你想父亲在哪里?就在我家前面那栋楼的楼道里!我们找到他时,他正拿着我们家的钥匙,在反复开着人家的门,你说荒唐不荒唐?连自己家都认不得了!我们带他回家,可是一进家门,父亲又退出来,坚决说这不是我们家。我简直拿他没办法。可王局长似乎马上想到了办法,他让我带父亲先出去,过了一会,他又出门来喊我们回去。走进家时,我注意到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沙发上的套子不见了,原来放在餐桌的鲜花被移到了茶几上,还有一些小摆设也被挪动了位置,而父亲恰恰看了这些变动后,相信这就是我们家。你说奇怪不奇怪?太奇怪了!

  这天,王局长在告别时,教了我一个对付父亲犯糊涂病的办法,说以后父亲要对什么一下犯了糊涂,我们不妨将父亲眼前的东西临时做一点改变,就像他刚才把房间里几件小东西挪了挪位置一样。说真的,开始我不相信,但试过几次后,发现这一招还真灵验,比如有时候他突然把我和阿兵当作另一个人时,我们只要换件衣服或者变换一下发型什么的,他也就跟梦醒似的又重新认识我们了。其他情形也是这样,反正只要我们“随机应变”,犯病的父亲就会“如梦初醒”。后来,我们还不经意发现了一个“绝招”就是:只要家里开着电视机或者放着广播,他就不会犯“家不是家”的糊涂。这可能是因为电视画面和收音机里的声音随时都在变化的缘故吧。有了这个“发现”后,我们当然减少了一个大麻烦,起码让他回家是不成什么大问题了。但新的麻烦还是层出不穷的,比如今天他把某个人弄错了,明天又把某句话的意思听反了,反正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洋相都出尽了。你想想,他老是这样,红墙里的人也许能理解,不是红墙里的人会怎么想他?到后来,院子里很多家属都说父亲犯了神经病,躲着他。

  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随时都可能犯病的人,谁还敢让他单独出门?不敢的,出了门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什么事都可能闹出来!所以,后来父亲出门时我们总是跟着他,跟着他出门,跟着他回家,就像一个小孩子,一会儿不跟,我们就可能要到处去找才能把他找回来。当然,阿兵在家的时候,这似乎还不成问题,可到下半年,阿兵去省城上学了,读研究生了。我说过的,本来我们想借此把家搬去省城,为的是让父亲有下棋的对手,现在看一来不必要了,二来也不可能了。父亲这样子还能去哪里?只能呆在这个院子里!这里的人大家都熟悉,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人们能够谅解,也安全,去了省城,人生地不熟,不出事才怪呢。可是阿兵走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顾了工作就顾不了父亲,顾了父亲又顾不了工作,怎么办?我只好又去找王局长。王局长也没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把父亲送到医院。

  我知道,父亲是不愿去医院的,可王局长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愿意也只有愿意了。对组织上的决定,父亲一向是不讲条件的。通过王局长的努力,父亲没有被可怕地送进精神病院,而是进了灵山疗养院。这个结果我是满意的,把父亲送到疗养院,我看那里的环境、条件、气氛,包括离家的路程,都比我想的要好,心头就更满意了。没想到,我满意还不到三天就又后悔了。深深地后悔了……

  这一天,疗养院打来电话说,父亲出事了。我和王局长赶去“解决事情”,一到疗养院,站在父亲住的楼下,我就听到父亲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冲上楼,看父亲的房间的门被一条临时找来的铁链锁着,父亲像个被冤枉的囚犯一样乱叫乱喊着。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已经关了他几个小时,快4点钟了,连中午饭都还没给他吃。王局长带我去找院领导,本来还想控诉他们的,可听疗养院领导一说起事情原委,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原来院里有个护士姓施,很年轻,大家都喊她小施小施的,你知道家里人都喊我小思,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引发了父亲的糊涂病,把小施当作了我,上午她来收拾房间,父亲突然对她有些过分的亲切,小施生了气就拂袖走了,结果父亲又追出来,又喊又追的,把小施吓得惊惊乍乍的。就这样,这里的人把父亲当作“流氓”关了起来。我们解释说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人照样振振有词地指责我们,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应该把父亲送到他们这来,他们这是疗养院,不是精神病院。这话说得并不算错,因为确实是我们不对,让我气的是,当时有人居然提出要我们给那个小施道歉,还要赔偿精神损失费,那么我想,我父亲的精神都已经“损失”成这样了,我们又去找谁赔偿呢?

  疗养院的事就这么结束了,满打满算父亲只呆了三天,然后想呆也呆不成了,于是又回到了家里。人是回来了,但我心里还是很茫然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平平安安地把余生度过去,说幸福已经是想也不敢想了,只要平安,平平安安,我们就满足了。有人建议我把父亲送去精神病院,这我是坚决不同意的。这不等于是把父亲丢了?我想,我就是不要工作,也不能把父亲送去那里。这不是个道理问题,而是感情问题。我的感情不允许我做出这种选择。

  然后是有一天,是父亲从疗养院回来后不久的一天,我下班回家,见父亲笑嘻嘻的,不等我开口问什么,就兴奋难抑地告诉我,说组织上又给他分配任务了,他又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父亲都处在这样的兴奋不已中。

  说真的,我们以前盼啊望的,就希望父亲早一日走出红墙,想不到现在又要回去,我心里真觉得难过。真是不愿意啊。王局长征求我意见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不行,我不忍心。我说我情愿把工作辞掉,呆在家里侍候父亲,结果父亲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我想,这件事首先我是没有权力反对的,反对也是白反对,其次我就是辞了职,分分秒秒都守着父亲,那又能怎么的?父亲的病照样还是病,难受照样还是难受,我不可能给他带来快乐。父亲的快乐我们是给不了的,谁能给?事实就写在父亲那天的脸上。你无法想像,那天父亲是在怎样的一种兴奋中度过的,他跟阿兵打了两个小时长途电话,绕来绕去说的就是一句话:爸爸又有任务了,又要去工作了。

  第二天,父亲就真的“又去工作了”——跟在阿兵的电话里说的一样。我清楚记得,那是1996年冬天的一个寒风料峭的日子,外面冷飕飕的,路上淌着夜里的雪水,我陪父亲走到院门口,把他送上去红墙那边的班车。班车开走了,望着它远去的背影,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父亲义无反顾地钻进红墙大铁门上的小铁门的影像。

  呵,父亲!

  呵,红墙!

  就这样,父亲在他走出红墙827日后的一天,又重新回到了它怀抱里。

  开始,我还老担心父亲在里面又犯糊涂病,又没人照顾的,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情。还有,我也担心他的身子骨,毕竟歇了这么长时间,重新工作还能不能受得了?受不了又怎么办?总之,父亲这次重进红墙,把我的魂儿也给带进去了,我白天黑夜都心慌意乱的,睡不好觉,记不住事,整天恍恍惚惚的,老有种要出事的不祥感觉。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也过去了,然后一个月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非但没事,而且还好得很,每次回来,我看父亲脸上总是透着饱满的精神,看起来是那么健爽,那么称心,那么惬意,那么充实又满足。呵,你简直不能相信,父亲重返红墙后不但精神越来越好,而且连身子骨也越来越硬朗,那个古怪的毛病也不犯了,好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地好了。红墙就像一道巨大的有魔力的屏障,把父亲以前罪孽的日子全然隔开,断开了,用王局长的话说:父亲回到红墙里,就像鱼又回到了水里。

  是的,父亲又鲜活了!

  现在,我常常以忧郁的自负这样想,宇宙会变化,可父亲是不会的。父亲的命就是一个走不出红墙的命,他的心思早已深深扎在那里面,想拔也拔不出来,拔出来就会叫他枯,叫他死。神秘的红墙是父亲生命的土壤,也是他的葬身之地,他是终将要死在那里头的……呵,说起父亲的死,我的手就开始抖,我不相信父亲已经死了,我不要他死,不要!我要父亲!

  父亲!

  父亲!

  父亲!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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