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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进了堂屋,夏天义直戳戳坐在小条凳上,眼睛闭着,鼻孔张得很大。夏天智说:“有啥大不了的事,生这么大的气?!”一句未了,夏天义突然跳起来,从 门后抄起了一把斧头,哐哐地就在院子里的桌子上砍起来,立时一条桌腿便砍断了。众人登时愣了,缓过神忙去夺斧头,夏天智却说:“砍得好!要这桌子干啥?” 夏天义越发像头狮子,又是十上八下地砍,桌子成了一堆木板,然后咣地把斧头撂了,说:“这是我的桌子,我怎么砍就怎么砍!”众人都呆了像木鸡,二婶号啕大 哭。夏天义吼道:“你哭啥呀,咱生下冤孽了有啥哭的?!”脸黑得像锅底,却说:“来了,坐。”取了他的黑卷烟一一给大家散,也给了君亭一根。都不知道该说 些啥,君亭倒说:“二叔,你这可是很长日子没给我散过烟啦!”夏天义说:“你不见我,我给鬼散去?”上善赶紧打圆场,说:“哈,这下没事了,哑巴哑巴,你 没眼色,还不把这些木片子拿开,给你爷搬凳子呀!”哑巴把砍下的木片拾开了,端了凳子给夏天义。夏天义没坐,让乡书记坐了,又拿了另一个凳子让乡长坐。君 亭忙搬了那把红木椅子给了夏天义。上善说:“今日天智叔摆了酒席,为的就是要给你和君亭喝化解酒的,这酒还没喝,隔阂就解决了。我知道了,天义叔不到天智 叔家是个阴谋,故意要让君亭亲自上门的。”夏天义说:“我和君亭有啥隔阂?为了集体的事,吵是吵嚷是嚷,心里没仇没恨的,我恨的就是我养了个狼,咱整天说 谁是谁的掘墓人,庆玉才真的是我的掘墓人!”乡长说:“你儿子当然是你的掘墓人呀!”夏天义说:“我就是死了,让狗叼着死了,也不让他送终!”夏天智说: “到底是咋回事么?”夏天义说:“咋说呀,不说啦,你们去吃酒吧,不要为我家里的事败了大家的兴。”君亭说:“二叔,你不说我们都知道了,庆玉不让拿桌子 换手扶拖拉机,咱就不换了么……”夏天义说:“不换了他庆玉也休想拿到!”上善说:“这桌子是魔鬼变的,砍了就安然了!”君亭接上说:“两委会已作了决 定,让你承包七里沟,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去,村上不收你的承包费。没有手扶拖拉机,把村上的那辆旧手扶拖拉机也就给你!至于这屋子里的东西,他庆玉要, 你不会答应,就是你答应了,村里也不同意,只要你老在,谁都不能动一针一线,即便你和我二婶都不在了,分家还得村干部主持吧,我君亭还得出面吧?”乡长就 拉了夏天义,说:“君亭话都说到这儿了,你还不笑一下?”夏天义不笑。乡长说:“你不笑?”戳了一下胳肘窝,夏天义说:“我修七里沟是我没办法了才去的, 靠我能把七里沟修好?乡上领导都在这儿,你当支书的不是说同意我承包七里沟,你应该实施什么时候去淤七里沟啊!”乡长就说:“老主任,你这就得寸进尺了, 淤不淤七里沟那是以后的事,今日咱先喝酒,还有省城的人哩,不要晾了人家。”连搡带扯,把夏天义拉出了门。夏天智让二婶也到家去,二婶不去,说:“你二哥 咋活得像娃娃一样喽!”把褂子让夏天智给捎上,还有那副大椭子眼镜和一包黑卷烟。夏天智就指着哑巴骂:“没心眼,叫你开门咋不开门?!”哑巴只是笑,然后 跑到厕所就不出来了。

事情是解决了,大家却没了酒兴,原本准备了五瓶酒,只喝过两瓶就喝不动了。夏天智说:“都喝呀!夏风,给各位都倒满!来,我再敬大家一杯!”新生说: “四叔,我不敢多喝了,这酒上头。”夏天智说:“我这是好酒,咋就上头了?!”新生说:“不是四叔的酒不好,酒是好酒,是我昨夜没睡好,沾酒头就昏了。” 夏天智说:“你那胖身子,渗都渗半斤酒的。”新生说:“我实在不行了,你瞧我这脸!”新生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他解开褂子,胸膛上也是红的。夏天智说:“那 是这,你要不喝了,你给咱唱一段,黑编辑到咱这儿,老感叹这么个小地方还有人能画秦腔脸谱,他是不知道清风街人还都能唱秦腔的!不是我夏天智多能耐,是清 风街秦腔艺术的群众基础厚,啥地方产啥东西,咱这儿葱长一尺高,我听中星说,他在新疆当兵,那里的葱都是两尺来高!新生你就唱一段,让黑编辑听听!”众人 就说:“好,好,新生来一段!”新生却说:“唱啥呀?让上善唱吧,上善你唱了我再唱!”夏天智说:“上善你先唱?”上善就拢了拢扑闪在额前的那撮头发, 说:“唱就唱,我脸厚。今日高兴的事多,初次见到省城里的黑老师。”黑编辑忙说:“什么老师,我年轻,就叫小黑。”上善说:“叫老师!初次见到了黑老师, 又是四叔要出书,再是君亭和二叔和好,还有乡上的两位领导在场。”乡长说:“你这话多了,咱们又不是不常见面?”上善说:“和领导在一块吃饭这是第一回 呀!这么多的好事,我就唱一段,大家多喝酒。”大家以为他要唱了,上善却又说:“唱什么呀?我在清风街是唱得最不好的,四叔说清风街秦腔艺术的群众基础 厚,这话是真的,刚才在路上碰着引生,连引生都写了个文章,说的也是秦腔。”他把那份材料拿出来。黑编辑说:“引生是谁?”夏天智说:“疯子!”黑编辑 说:“疯子?让我看看是咋样个疯子!”一边看,一边说:“哈!”一连说了三个“哈”。夏天智说:“上善,让你唱的,谁叫你说这些?胡拉被子乱拽毡!”黑编 辑说:“写得好么,咱书上没有序,这不是现成的序么!”夏天智说:“?我看看。”夏天智看了,说:“这是引生给你的?”上善说:“是呀。”夏天智说: “他从哪儿弄来的,他怎么能写了这些?”上善说:“是不是宏声写的?”黑编辑说:“宏声又是谁?”夏天智说:“清风街上的医生。”黑编辑说:“真是块神奇 地方!别的书请名人作序的,咱这本书用民间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黑编辑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兴了,说:“人常说天上掉馅饼,真是掉了馅饼,喝酒,喝 酒!”乡长说:“老校长喜糊涂了,你不是让上善唱一段吗?”夏天智说:“对对对,上善你唱!”上善还是说唱啥呀,啪啪地拍脑门,只说他又要拿做,嘴里却不 变声调地说开戏词了:“我在学坊当门督,爱吃牛肉喝烧酒,我乃门督,今是大比之年,学里老师命我给吕师爷送来衣帽蓝衫,十两银子的盘缠,打发老人家上京求 官。来到门前,咋没人言喘。吕师爷!哎呀是不是饿死咧。吕师娘!得是冻死咧。待我窑背上去叫,吕师爷你睡醒些,财神爷给你送元宝来了!”咣哐,把酒杯往桌 上一扔。君亭说:“酒杯?酒杯?”上善说:“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宝!”开口却唱:“贫莫忧愁富莫夸,谁是长贫久富家。有朝一日风云炸,时来了官帽插鲜 花。”黑编辑立即鼓掌,说:“唱得好,唱得好!”夏天智说:“你知道他唱的哪出戏?”黑编辑说:“这我倒说不来。”夏天智说:“是《木南寺》,穷秀才吕蒙 正和妻刘瑞莲受饿于破窑,刘氏之母来接济女儿,差苍头丫环送来粮米,刚才那段是门督的说唱。”黑编辑说:“噢,是丑角戏。”夏天智说:“上善不是唱黑头就 是唱丑角。”上善说:“四叔是说我不是个正人君子啊?”夏天智笑着说:“你是个人精,清风街真还离不得你!新生,现在该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来一段正 剧,咋样?”刘新生说:“唱哪段?”夏天智说:“来段长的,《哭祖庙》,我给你起板。”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渐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刘新 生便唱开了:“先皇爷腰挎着三尺宝剑,灭强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国威衰王莽篡汉,毒药酒害平帝龙驾归天。光武帝走南阳复兴炎汉,全凭着云台将二十八 员。传位在桓灵帝宦官作乱,恨黄巾插义旗四下狼烟。我皇祖和关张桃园遇面,杀白马宰乌牛大谢苍天……”夏天智离开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婶却坐在厨房门口打 盹儿,夏天智说:“堂屋里唱的多热闹,你倒瞌睡了?!”四婶说:“这酒喝到啥时候呀,饭菜都放凉啦!”夏天智说:“不急的,大家正喝到兴头。白雪呢?说得 好好的她要给大家唱一段的,人呢?”四婶说:“她身子都笨成那样了,还让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负责呀?!”夏天智没脾气了,立在那里了半天,堂屋里新生 还在继续唱:“……当阳桥三声吼吓退曹瞒,折柳梢系马尾用计一件。马奔跑尘土万丈扑满天,站立在桥梁上三声喊。直吓得曹相人踏人死马踩人亡折一半回营去抱 过年册簿子从头到尾仔细观,大将折了整二万,小卒一概记不全……”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婶赶紧叫了夏风在一边,说了白雪娘家的事,打发去看看。

这肯定是个热闹的日子,夏家在东街热闹着。白家在西街也热闹着。我本来去七里沟,但夏天义说他要找李三娃换手扶拖拉机,让我也去铁匠铺买把锨,我便去 买锨了。从铁匠铺出来正碰着金莲领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莲说:“你笑啥的?”我说:“两个苍蝇在你脊背上搞事哩!”金莲说:“滚!”但两个苍蝇确实 在她脊背上压了摞摞。我说:“滚就滚,哪怕苍蝇把你脊背搞烂哩!”我站在了铁匠铺门口的台阶上,金莲抖了一下身,苍蝇飞起,它们飞在空中还是一个摞一个, 金莲就觉得冤枉我了,说:“跟我计划生育去!”我说:“我为啥跟你去计划生育?”金莲说:“你不能生育了么!”我骂她了一句,却问要抓谁去?金莲说是抓江 茂的媳妇,我就跟着她去了,因为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的内衣,江茂积极得很,首先撵过来打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于有机会让我整他了,最起码,我可 以看他的笑话。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娘家,她娘没有在,外甥女在院子里跳绳儿,说我婆在后头院子里。后头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见堂嫂改改挺着个肚子坐在屋台 阶上,娘和婶婶说什么,哧哧地笑个不停。白雪说了消息,改改变脸失色,转身就往屋里走。婶婶说:“金莲怎么就知道改改回来了,谁报的信儿?当存你断子绝孙 呀,你嘴那么长?!”白雪知道当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两家以前为地畔吵过仗。白雪娘说:“你骂当存干啥的,你也是多事!”婶婶说:“改改从山里回来就只碰 上过当存,不是她报的信还有谁?改改,你往屋里钻顶啥用,屋里老鼠窟窿他们都会翻到的。”改改就又出来,抱着个包袱,说她到河堤上去;河堤那儿有芦苇滩, 钻进去了寻不着。婶婶说:“那怎么行,那里能过夜?”又说:“白雪,让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脸盖住,你领着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莲能想到人在你婆婆家?就是知 道了,她还到夏家抓人去?”白雪说:“正因为村干部都在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过来的,哪能去得?”白雪娘说:“就是能躲,躲到人家那里算个啥?先到我家去 吧。”开了院门,瞧瞧四下无人,小偷一样窜到了前院。婶婶收拾了才吃过饭的碗筷,又把织布机移到院门过道,然后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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