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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5)


他哇哇哭着。有一次我们回来,把安道尔放下来,发现他的脸上到处是肿包,看来黄蜂把他粉嫩的小脸当作花朵,狠狠地蛰了一顿。他早已哭哑了嗓子。还有, 男人们不在,就无人出猎了,习惯了吃新鲜兽肉的依芙琳尤其不能忍受。男人们把枪都带下山了,不过就是我们手里有枪也是没用的,没人会使它。依芙琳想到了自 己去打野兽,她记得我和拉吉达做了一片碱场,就从伊万那里取了一支扎枪,让身子不便的我和妮浩留在营地,她跟玛利亚去蹲碱场了。然而她们接连去了三个夜 晚,归来时却是一无所获。她们早晨回到营地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就像没有日出的黎明。但依芙琳并不气馁,她做事是有韧性的,第四天的时候,她仍然跟玛利亚去 蹲碱场。那天下了一阵小雨,而鹿最喜欢在雨后的夜晚出来,所以出发的时候,依芙琳是满怀信心的,她对我和妮浩说,准备好煮肉的锅吧,我的扎枪今天一定能派 上用场。

依芙琳没有食言,次日清晨,她和玛利亚抬回来一只小鹿。扎枪正中小鹿的咽喉。依芙琳说,知道鹿喜欢顶风行动,她和玛利亚就埋伏在下风口的树丛中。后半 夜,一阵“嚓啦嚓啦”的响声传来,碱场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只鹿。依芙琳说她之所以选择扎小鹿,是因为它在碱场中侧身对着她,它的脖颈正好成为了靶子,而母鹿 是背对着她的。玛利亚说,依芙琳抛出的那支扎枪就像闪电一样,“唰——”的一声飞向小鹿,小鹿一个跟斗栽倒在碱场上。玛利亚兴高采烈诉说的时候,我却觉得 一阵阵心痛。因为我在那片碱场受了孕,我不想让一只母鹿在那儿失去它的孩子。

我们搭了一个三角棚,割下鹿头,挂上去风葬;然后取出内脏,把它们捧到希楞柱里,祭玛鲁神。尼都萨满的法器和神衣被妮浩捡起来后,一直留在了她那里。 拉吉达说,从妮浩的举动中,可以看出她将来可能要做萨满的,所以把尼都萨满敬奉的玛鲁神也供在妮浩那里。我从小就想看到的玛鲁神,终于在祭奠依芙琳打回的 那只小鹿的时刻见到了。

狍皮口袋里装着的,是十二种神偶,我们统称为“玛鲁”。其中主神是“舍卧刻”,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神。它其实就是两个雕刻而成的木头人,一男一女。他们 有手有脚,有耳有眼,还穿着鹿皮做成的小衣服。由于它们的嘴涂了太多的兽血,所以它们是紫红色的。其余的神偶都与主神舍卧刻有关。舍卧刻喜欢听鼓声,就用 鹿皮为它做了小鼓;舍卧刻喜欢骑乘“嘎黑”鸟,就把嘎黑鸟的皮剥下来,陪着它;舍卧刻喜欢骑驯鹿,就把驯鹿笼头和缰绳交给它。除了这些,狍皮口袋中还有舍 卧刻喜欢的灰鼠皮、水鸭皮,刻如那斯皮。以及铁皮仿制的蛇神,用白桦木做成的雀形的保护小孩的“乌麦神”,用落叶松的弯枝做成的保护驯鹿的“阿隆神”和 “熊神”。

妮浩为我讲解神偶的时候,我的耳畔回荡着刷刷的风声。这风声是从玛鲁神的神偶身上发出来的。我问妮浩,你怎么对神偶这么了解,妮浩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就看她的祖父雕刻这些神,所以她知道它们都是掌管着什么的。

我久久地看着那些用木头、树枝、兽皮组成的神偶,它们都来自于我们生活的山林。这使我相信,如果它们真的可以保佑我们的话,那么我们的幸福就在山林 中,不会在别处。虽然它们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丽、神奇,但它们身上产生的那股奇妙的风,却让我的耳朵像鸟儿的翅膀一样,一扇一扇的,使我对它们满怀敬意。 我至今耳聪目明,一定与听过这样的风声有关。

那天晚上,我们在营地燃起篝火,边吃肉边喝酒。依芙琳和妮浩喝多了,她们喝多了的表现截然不同,依芙琳哭,妮浩唱。妮浩的歌声是即兴的,她的歌声因为 有了依芙琳的哭声作为伴奏,很苍凉。依芙琳哭得很忘我,妮浩唱得也忘我,这一哭一唱,使吉田留下的那两匹马发出受惊的嘶鸣,玛利亚吓得连忙奔向马匹,她生 怕它们挣断绳索离开营地。达西去乌启罗夫的时候,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两匹马,他反复叮嘱玛利亚,让她看好它们,该让它们去哪里吃草,该饮哪条河沟的水,都一 一做了交代。达西走后,玛利亚就像爱惜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一样,爱惜着它们。

我这一生曾拥有了许多美好的夜晚,那个哭声和歌声相融合的夜晚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一直等到营地的篝火暗淡了,这才回希楞柱。那个晚上的风很凉,安道尔睡了,维克特钻进我怀里,缠着我讲故事,我就把拉吉达讲给我的一个故事说给他听。

拉吉达说,他祖父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上山围猎,由于当日无法返回营地,他们就搭建了一座希楞柱,七个男人都睡在里面,占据着不同的角落。半夜的时候, 拉吉达的祖父起夜,发现希楞柱里很亮,原来那是满月的日子,一轮圆月正吊在希楞柱的上方。他看过月亮,再低头打量那些睡觉的人时,突然发现大家睡得千姿百 态的。有的像老虎一样卧着,有的像蛇一样盘着,还有的像蹲仓的熊一样蹲立着。拉吉达的祖父明白了,人们在月圆的日子显形了,从他们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们 前世是什么,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还有的是兔子。

维克特问我,阿玛的祖父是什么托生的呢?我说,他醒着,就不知道自己睡觉时是什么样子了。维克特说,那我今晚不睡了,我要看看额尼是什么托生的。我笑了,对他说,月亮没圆,你是看不到额尼的前世的。我抱紧维克特,望着希楞柱顶上的星星,是那么地想念拉吉达。

我们以为男人们秋天就会回来了,然而他们一去两个月,没有任何音信,也没有一个人回来。我们在旧营地附近进行了三次小搬迁后,不得不为驯鹿而做出了大 搬迁的决定。因为附近已经没有驯鹿可食的苔藓和蘑菇,它们越走越远,有时两天也不回一次营地,即使我们把驯鹿仔拴在营地牵制它们,也无济于事。为了找寻它 们,我们吃尽了苦头。依芙琳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于是大家开始整理东西,沿着贝尔茨河向西南迁移。

我们把闲置的东西放到靠老宝中,将生活必需品带上,领着七十多头驯鹿,两匹马,开始了两天的迁移。我走在最前面,用斧子砍着“树号”。依芙琳说,我们 最好不要留记号,让回来的男人们不知道我们去哪里了,急死他们。我说那怎么行,他们要是找不到我们,冬天马上就来了,谁为我们打猎,我们哪里有肉吃啊?依 芙琳大声说,我看你要吃的不是鹿肉熊肉,你是馋拉吉达身上的肉了吧?依芙琳的这句话让骑在驯鹿身上的妮浩笑得直摇晃,差点从上面摔下来;让走在最后面的牵 着马的玛利亚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的身后是玛鲁王,其次是驮着火种的驯鹿。大批的驯鹿是跟在它们身后的。维克特也骑在驯鹿上,他见大家因为一句话笑成 那样,就大声地对我说,额尼,你要是吃阿玛的肉,别吃他脚上的,臭!维克特的话让我们笑得更欢了。

走了几小时后,依芙琳接过我手中的斧子,把我扶上驯鹿,让我歇息着,由她来砍树号。她每每在树上用斧子留下记号的时候,都要“噢——”地叫一声,好像 那被砍的树张开嘴说话了。没有男人的迁移本来就艰辛,再加上目的地不确定,我们行进速度很慢。所以本该是一天的路,我们拖拖拉拉走了两天。最终还是驯鹿帮 助我们确定了新营地,它们在靠近

河流的山脚下找到了蘑菇圈,停了下来。它们一停,我们也跟着停下来了。我们只搭建了两座希楞柱,妮浩和我们住在一起,玛利亚和依芙琳在一起。驯鹿到了新营地后不再走远,每天都能准时回来,看来搬迁是正确的。

北部森林的秋天,就像一个脸皮薄的人,只要秋风多说了它几句,它就会沉下脸,抬腿就走。才是九月底,从向阳山坡上还可以看到零星开放着的野菊花呢,忽 然刮了两天的狂风,就把一个还充满生机的世界给刮没影了。树脱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树下则积了层厚厚的落叶。寒风起来了,天说变就变了。

雪花提前来了。一般来说,第一场雪是下不大的,通常是边下边融化。所以当我们看到雪花开始飘舞的时候,并不惊慌。然而这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的时候, 我们在营地周围划拉柴火的时候,发现雪已经很厚了,空中还凝聚着厚重的云层。我为外出觅食的驯鹿担忧着,就问依芙琳,雪会不会一直下到明天?依芙琳傲慢地 看了一眼天,就像打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一样,很肯定地说,第一场雪是下不大的,别看它们这么气势汹汹。依芙琳经历的多,所以我很相信她的话,放心地回到希 楞柱里。妮浩在给她未出世的孩子缝手套,淘气的安道尔不时地伸出手抓着线,使她不能顺畅地干活。妮浩对我说,夏天时白蝴蝶多,冬天的雪果然就大啊。她的话 让我想起了拉吉达离开的那个日子,我叹息了一声,妮浩也叹息了一声,我们都很牵挂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们受训时挨没挨鞭子,吃得饱吗,睡得香吗,如今天冷 了,日本人会不会给他们换上厚衣服,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办?

那个晚上的雪很大,从火塘反射的微黄的光影中,我看到了飘向希楞柱的雪花。它们从烟道的小孔中,将那毛茸茸的头探进来。不过它们不像沙粒身体强硬,能 一直坠到底,它们的身体实在是太柔软了,受不得一点温暖,一入希楞柱就融化了。我看了一会儿雪花,然后往火塘上压了几块湿柴,使它们不至于着得那么快,让 火能稳稳地燃烧到天明,然后抱着安道尔睡了。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起来,雪非但没有走,而是越下越大了。希楞柱外的雪厚得已经没膝了,气温降得很低很低,山林一片苍茫,河流已经结冰了。我刚 走出希楞柱,就见依芙琳踉踉跄跄地朝我这儿走来,她大惊失色地说,这可怎么好,这不是要来“白灾”了吗?我们把雪灾叫做白灾。白灾不仅会给我们的狩猎带来 不便,更可怕的是,它会威胁我们的驯鹿。驯鹿无法扒开厚厚的积雪去寻找苔藓,而会被活活饿死。

我们忧心忡忡地等着鹿群归来。上午过去了,营地还没有出现驯鹿的影子。雪花却依然漫天飞舞着。风也起来了,冷飕飕的风让人在外面站上一刻就直打哆嗦。 依芙琳决定和玛利亚出去寻找驯鹿,让我和妮浩留在营地。两个大肚子的女人在那种时刻就是累赘。驯鹿去了哪里,依芙琳并不知道,若是在平常,我们会顺着它们 的足迹去寻找。可大雪把它们的足迹掩埋了。

我和妮浩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天黑了,不但驯鹿没有踪影,依芙琳和玛利亚也没了踪影。原先我们只是为驯鹿担心着,现在两种担心交织在一起,让我和妮浩坐 立不安。我们一遍遍地走出希楞柱去张望他们,然而总是失望归来。我和妮浩急得要哭的时候,依芙琳和玛利亚终于回来了。她们的身上披挂着雪,头发上凝结着冰 凌,看上去就像两个雪人。依芙琳说,她们一个下午走了不到两里,雪实在是太大了,根本走不动。她们看不到驯鹿的任何踪影,怕我们再出去找她们,就回来了。

那个夜晚我们是在无眠中度过的。我们跪在玛鲁神面前,祈祷驯鹿会安然渡过难关。这时候我们更加思念我们的男人,如果他们在,即便发生了白灾,也有办法 应付。依芙琳安慰着我们,她说驯鹿是很聪明的,雪大的时候,它们会选择到山崖下躲避,那里不仅雪小,风小,还有可吃的苔藓,它们在那里呆上三五天都是没问 题的。等到雪停了,它们自然会趟出路来,回到营地。

那场雪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大的一场,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正当我们要出去寻找驯鹿的时候,男人们回来了。事后听哈谢说,日本人还想 让他们再受训几天的,但拉吉达从云中看出天气要有大的变化,他不放心留在山上的女人们,就让王录跟铃木秀男说,他们得回到山上,不然发生白灾的话,驯鹿就 要遭殃。铃木秀男不同意,拉吉达就找了吉田,东大营是由吉田掌管的。也许因为吉田目睹了尼都萨满能用舞蹈使他的战马死亡,让他的伤口消失,所以他对来自尼 都萨满乌力楞的人一直怀着某种敬畏,他让铃木秀男把枪还给我们的男人,放他们回来。他们向回返的时候,天已开始落雪,他们还没到旧营地,就发现了我们留下 的树号,知道我们已经搬迁,于是顺着树号,沿着贝尔茨河一路追寻而来。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休息,途中只打到一只野兔充饥,回到乌力楞后,拉吉达听说驯鹿已经两天没有回到营地了,只喝了几口水,就分头和大家出去寻找。他们分 成三路,哈谢、达西和伊万一路,坤得带着鲁尼和金得一路,拉吉达独自一路。别人都穿着滑雪板,只有拉吉达骑着马。他说马和驯鹿在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熟悉 它们身上的气味了,能帮他找到驯鹿的。

我们乌力楞有十几副滑雪板,它是用松木做的,板底贴着堪达罕皮,有九柞多长,前面弯,后面呈坡形,中间设有绑腿的皮带子。男人们在雪后出猎时,常常驾 着滑雪板。一般来说,平常走三天的路,用滑雪板一天就能走下来。男人们来不及跟我们多讲几句话,就驾着滑雪板离开营地了。拉吉达是最后一个走的,我送他上 马的时候,他见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指着我的肚子说,快了吧?我点了点头。拉吉达冲我挤着眼睛,笑着说,她出来我就再送进去一个,不能让它闲着!

第二天傍晚,拉吉达回来了。不过他再也不能跟我打招呼了,他趴在马上,一动不动了。那匹马已累得气息奄奄,一到营地就趴下来了。看来连日奔波着的拉吉 达是太疲劳了,他在马上大概只想打个盹,没想到趴着睡着了。他是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的。那匹马一定是察觉到骑在它身上的主人不再动弹,也不吆喝它,是出事 了,所以才带着他返回营地。

我是多么后悔没有劝阻拉吉达跟别人一样驾着滑雪板去寻找驯鹿啊。那样他就不会打瞌睡,我也不会失去我和他在碱场上得到的孩子。我在看到僵硬的拉吉达的 时候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肚子已经空了,早产的死婴已经被依芙琳装在一个白布口袋里,扔在向阳的山坡上了。她果然是个女孩。

依芙琳哭着,她是哭拉吉达和那个死婴;玛利亚也哭着,她除了哭拉吉达外,还哭那匹马。她看它又渴又累,就饮了一些水给它。谁知这马站起来喝完水后,竟“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一想到达西会因为马的死去而伤心,玛利亚就心如刀绞。

我也哭着,我的泪水小部分流向脸颊,大部分流向了心里。因为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流向心底的则是血。拉吉达注入我身体的,正是一滴滴鲜浓而柔情的热血啊。

驾着滑雪板的男人们在第三天的时候纷纷回到营地。我们的驯鹿在白灾中走散,其中有三分之二走到背阴山坡下,雪本来就大,再加上西北风的作用,把一部分 雪刮到那里,等于在它们周围筑起一道高高的雪墙,把它们围困在里面,使这部分驯鹿在三四天的时间里既走不出来,又寻找不到食物,大都被冻死、饿死,只有四 只幸存下来。另外的三分之一由玛鲁王带领,躲避到一处面对沟谷的山崖下,那里雪小,岩石上又有可吃的食物,除了几只小驯鹿仔被冻死,其余的全都存活下来。 但它们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几头。我们的驯鹿数量锐减,等于那年瘟疫蔓延时的损失了。

我们把拉吉达风葬在营地附近。他走了,大家就推举伊万为新族长。

那个冬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男人们狩猎归来的脚步声一旦在营地响起,我还是像过去一样,满 怀期待地跑出希楞柱,去迎候拉吉达。别的女人都迎着自己的男人回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那阵阵寒风让我逐渐醒悟:拉吉达真的不在了。我很想让 寒风把我带到拉吉达灵魂的居所,但希楞柱里传来的维克特与安道尔玩耍时的笑声,又会让我回到火塘旁,回到孩子们身边。

妮浩在春天时生下一个男孩,鲁尼给他取名为果格力。我们都喜欢果格力,但依芙琳除外。她每次看到襁褓中的果格力,总是瞟着眼睛,说他额头上的红痣长得 跟伊万的一样,伊万的命不好,他也不会有好命的。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伊万是不在场的。鲁尼并不在意依芙琳的话,他知道,金得没有得到妮浩,依芙琳一直 心怀不满。果格力出生后不久,依芙琳为金得说了一门亲。那个女孩很能干,叫杰芙琳娜,性情很温和,但嘴巴有点歪,好像她终日为什么事情而气不顺。金得说他 不喜欢那个女孩,而依芙琳说她喜欢。金得说难道我有一个歪鼻子的母亲还不够,还要再娶一个歪嘴的女人回来?依芙琳气得要疯了,她大吼着:你喜欢的娶不上, 不喜欢的会送上门,这就是你和你父亲的命!金得说,如果你逼我娶她,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依芙琳冷冷笑着,说,你要真有这骨气,也算是我依芙琳的儿子!

雨季一来,男人们又去乌启罗夫了。他们走的时候把猎品也带去了,打算回来的时候换回我们需要的东西。

哈谢说,他们在东大营受训的时候,每天要列队跑步,练格斗和刺杀,还要学习侦察的科目。达西最机灵,他被编在侦察班。达西学会了拍照。日本人还教他们 学日语。哈谢说伊万拒绝说日语,一让他说日本话,他就把舌头斜伸出来,让铃木秀男看,意思他的舌头不管用,说不了。所以往往一到学日语的时候,伊万就要挨 饿,铃木秀男惩罚伊万,说你的舌头都不能说话了,自然也不能吃东西了。

他们这次受训只有四十几天,秋天的时候就回来了。他们换回来的物品少得可怜,哈谢说,如果不是伊万有远见,偷着把二十几张灰鼠皮和六张狍皮藏在了东大 营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而没有全都拿到“满洲畜产株式会社”,那么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会更少。受训结束后,伊万跑到那个山洞,悄悄取了东西,趁着天黑,到乌启 罗夫找到许财发,换了些子弹、白酒和盐。不然,本来因为驯鹿的损失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那一年,将会更加的艰难。

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们乌力楞出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妮浩做了萨满,还有一个是依芙琳强行为金得定下了婚期。

那年的“阿涅”节,也就是春节刚刚过去,妮浩的行为就有些怪异。有一天傍晚下着雪,她忽然跟鲁尼说要出去看落日。鲁尼说,下雪的日子怎么会有落日呢? 妮浩没说什么,她鞋也不穿,光着脚就跑出去了。鲁尼就拎起妮浩的狍皮靴子去追她,说你不穿鞋子,脚会被冻坏的!妮浩只是哈哈大笑着在前面跑,头也不回。鲁 尼是乌力楞中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了,可他却怎么也撵不上妮浩,她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了踪影。鲁尼吓坏了,他叫来伊万和我,我们正准备分头去寻找她的时候, 妮浩突然像旋风一样跑回来了。她依然光着脚在雪地奔跑,那么的轻盈,像只灵巧的小鹿。回到希楞柱后,妮浩若无其事地抱起果格力,撩起衣服给他喂奶,好像什 么都没发生过。她的那双脚,一点都没有冻着。我问她,妮浩,你刚才去哪里了?妮浩说,我就在这里给果格力喂奶呀。我又问她,你的脚冷不冷啊?妮浩指着火塘 说,我守着火,怎么会冻脚呢?我和鲁尼互相看着,心里都明白,妮浩可能要做萨满了,因为那正好是尼都萨满去世的第三年,我们氏族该出新萨满了。之后不久, 妮浩就病了,她躺在火塘旁,昼夜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足足躺了七天,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坐了起来,就像刚打完一个盹似的,问鲁尼,雪停了吗?七天 前她躺下的那个时刻,天下着雪。鲁尼说,雪早停了。妮浩就指着果格力说,怎么我睡一觉的工夫,他就瘦成这样了?妮浩七天没有哺乳果格力,鲁尼只能给他喝驯 鹿奶,他自然是要瘦的了。

就在妮浩坐起来的那个时刻,玛利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说是玛鲁王死了。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我们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一般来说,玛鲁王走后,它脖颈下的铜铃被取下来后,要存放在萨满那里,等选中了新的玛鲁王,由萨满给它佩带上去。

我们到了鹿群中,只见玛鲁王侧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发由于经历了岁月风雨的侵蚀,看上去就像斑斑残雪。我们跪在它面前。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 玛鲁王颈下的铜铃,突然把它们放入口中。鲁尼惊叫着,妮浩,你怎么吃铜铃呢?!他的话音才落,那对铜铃已经被她干净利索地吞进口中。铜铃足有野鸭蛋那么 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话,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把它们吞进去。鲁尼吓坏了。妮浩却像没事的人似的,连个嗝都没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产仔的季节。那时我们会找一处傍依着河流、石蕊比较丰厚的山沟作为接羔点。把公鹿、阉鹿圈进简易鹿圈,以使接羔顺利。那时 离母鹿产仔的日子还有一个月的时光呢,我们还没有选择接羔地,滞留在旧营地。吞下铜铃的妮浩突然对我们说,新的玛鲁王要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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