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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粪包刚说完这句话,突然“呀——”地怪叫了一声,原来那块熊骨竟然卡进了喉咙,他的脸在瞬间变成了鬼脸。他大张着嘴,眼睛暴突着,腮帮的肉哆嗦 着,唇角抽搐着,刚才还很红润的脸,顷刻间就青了。他挥舞着胳膊,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瓦罗加把手指伸进他的口腔,抠了几下,没有碰到熊骨,看来它卡得很 深。马粪包被憋得“呃呃”地低声叫着,他的额头沁出汗珠,乞求地看着他的族人。
大家先是给他灌了几勺熊油,然后拍他的背,以为把口腔润滑好了,再这么一拍打,那块熊骨自会像熟透的果子脱落到他的肚腹中。然而熊骨仿佛是长了牙,仍 然牢牢地咬着他的食道。看这办法不灵,有人出主意,把他大头冲下地吊起来,说那样熊骨自然会被吐出来。于是鲁尼拿来一根绳子,把他双脚捆上,吊在营地边的 一棵桦树上,拍打着他的肩膀。然而熊骨就像一粒种子终于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一样,仍然死死地嵌在里面,纹丝不动。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后,马粪 包的脸色是紫的了,看上去气息奄奄。他吃力地向着拉吉米扬了扬胳膊,目光里满是悔意,似乎在乞求他的原谅。拉吉米叹了一口气,他对马粪包摆了摆手,起身拾 捡刚才被他乱丢的那些熊骨,就像寻找一个人的魂灵似的,那么的精心和诚恳。马粪包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然而捡回的熊骨并没有使卡在马粪包喉咙里的那块熊骨有丝毫松动的迹象。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人们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仍然无济于事。那块熊骨大约打定主意要做一把刀了,切断马粪包的咽喉。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
妮浩颤抖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悲哀地把头埋进鲁尼怀里。她的举动使鲁尼明白,如果救了马粪包,他们可能会失去可爱的交库托坎,鲁尼也跟着颤抖起来。
但妮浩最终还是披挂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对她来说一定比一座大山还要沉重。她戴着的神帽,一定是荆棘编就的,扎得她的头颅满是伤痕。她舞动着的神鼓,也 一定是烧红了的铁凝结而成的,它烫着了妮浩的手。当气若游丝的马粪包被抬进希楞柱,妮浩开始舞蹈的时候,鲁尼已经去寻找交库托坎了。
一般来说,不到天黑的时候,是不能跳神的。神在那个时刻很难降临。虽然快近黄昏的时刻了,但因为夏日的缘故,天仍然亮堂着。为了制造黑暗,妮浩让人把 冬日才用的兽皮围子罩在轻薄的桦皮围子上,防止它透光。又把朝向东方的作为门的那一方围子裹紧,不让人进出,把火塘的火熄灭。这样的话,只有“柱”的顶端 流泻下来的那一束天光了。
希楞柱里只留下我和瓦罗加。瓦罗加的手上还沾染着驯鹿的鲜血。在妮浩决定救治马粪包的时候,大家迅速捉来一只留在营地的鹿仔,瓦罗加杀了它,献祭给玛鲁神。
妮浩一旦跳起神了,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柔弱之气不见了,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激情。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咚咚地响起来。先前我们还能听见 马粪包发出的“呃呃”的叫声,后来这种声音被鼓声湮灭了。当妮浩旋转到希楞柱中央的时候,那束白色的天光会在瞬间将她照亮。她看上去就像一支彩色的蜡烛, 而那束天光就是火苗,将她点燃了。
妮浩大约跳了两个小时后,希楞柱里忽然刮起一股阴风,它呜呜叫着,像是寒冬时刻的北风。这时“柱”顶撒下的光已不是白的,而是昏黄的了,看来太阳已经 落山了。那股奇异的风开始时是四处弥漫的,后来它聚拢在一个地方鸣叫,那就是马粪包的头上。我预感到那股风要吹出熊骨了。果然,当妮浩放下神鼓,停止了舞 蹈的时候,马粪包突然坐了起来,“啊——”地大叫了一声,吐出了熊骨。那块沾染着鲜血的熊骨正落在希楞柱的中央,它看上去就像上天扔下的一朵玫瑰。
妮浩垂立着,马粪包则低声哭泣着。妮浩沉默了片刻后,唱起了神歌,她不是为起死回生的马粪包唱的,而是为她那朵过早凋谢的百合花——交库托坎而唱的。
太阳睡觉去了,
林中没有光明了。
星星还没有出来,
风把树吹得呜呜响了。
我的百合花呀,
秋天还没到来,
你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夏日,
怎么就让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
你落了,
太阳也跟着落了,
可你的芳香不落,
月亮还会升起!
当妮浩唱完神歌,我们跟着她走出希楞柱的时候,看见鲁尼抱着交库托坎走向营地。柳莎哭泣着跟在他们身后。
柳莎在采都柿果的时候,一直让交库托坎跟在身边。后来她找到一片稠密的都柿甸子,忘情地采起来的时候,就忘记了照应交库托坎。交库托坎是什么时候离开 她的,柳莎并不知道。后来是交库托坎凄惨的叫声,让柳莎停止了采摘。她循声而去,发现交库托坎已倒在林地上,她撞上了吊在桦树枝条下的一个大马蜂窝,脸已 经被蛰得面目模糊。透过那棵桦树,可以看见它背后盛开着一簇娇艳的红百合花,交库托坎一定是奔着百合花去的。
林中的马蜂比普通的蜜蜂个头要大,这种黄褐色的带着黑色条纹的昆虫的尾部有毒刺,如果你不惊扰它们,它们也就自得其乐地从蜂巢里飞进飞出地悠闲地采着 花蜜;而如果你不小心捣毁了它们的巢穴,它们就会一窝蜂地跑出来报复你。交库托坎永远也不会想到,在纯美的百合花的前面,竟然横着这样一只“拦路虎”。她 被这个软绵绵的蜂巢给撞到了天上。鲁尼寻到她们的时候,柳莎正吃力地抱着交库托坎往回走。蜂毒已经在交库托坎的身体里发作,她一阵一阵地打着寒战。鲁尼把 她抱到怀中的时候,交库托坎对他微微笑了笑,轻轻叫了声“阿玛”,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晚上的营地弥漫着哀愁的气氛。妮浩拔下了交库托坎脸上的毒刺, 为她清洗了伤口,给她换上了一件粉色的衣裳。鲁尼特意把那簇掩映在马蜂窝背后的百合花采来,放在她的怀里,然后才把她装进白布口袋里。
妮浩和鲁尼最后一次亲吻了交库托坎的额头后,才让我和瓦罗加提起那个白布口袋。我们在朝向阳山坡走去的时候,我感觉手中的交库托坎是那么那么的轻,好像手里托着一团云。
我们去的时候月亮还在天上,回来时却下雨了。瓦罗加对我说,你告诉妮浩,以后再也不能给孩子起花朵的名字,世上的花朵哪有长命的呢?她不叫交库托坎,马蜂也许就不会蛰她!
我那时满怀憎恨,心想没有马粪包的坏举动,妮浩不去救不该救的人,交库托坎就不会死的。我没有好气地对瓦罗加说,交库托坎这朵花是为你们氏族凋落的,如果你不留下马粪包这种败类,我们会很平安的!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了!
我站在雨中哭了。瓦罗加把手伸向我,他的手是那么的温热,他对我说,我明天就让齐亚拉把马粪包接到他们乌力楞,好吧?我不愿意看到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流泪。瓦罗加把我揽入怀中,用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
然而没等瓦罗加实施他的计划,马粪包却以自残的方式,让我们原谅了他的行为。
交库托坎死后的第二天,天晴了。一大早,我们就听见柳莎的哭声。我和瓦罗加以为马粪包又在拿女儿出气,就跑去劝阻。然而眼前的,情景却令我们无比震 惊,马粪包面色青黄地躺在狍皮褥子上,他叉着腿,虽然穿着裤子,但裤带没系。他的裤裆已被血染得一片乌紫。在他身旁,放着几个干瘪的马粪包,看来他把它们 挤破了,用那里的绒絮给自己止血来着。
马粪包见了瓦罗加,咧开嘴吃力地笑了笑,那笑容闪烁着寒光。他用嘶哑的声音对瓦罗加说,不要那个东西真好,我觉得自己轻多了,心也不忙乱了。
马粪包在黎明时刻,用猎刀把自己阉割了。从此他跟拉吉米成了最好的朋友。妮浩和鲁尼也不再认为他是不该救的人了。
马粪包事件之后,我们过着平和安宁的日子。我们依然在春秋时节下山,用猎品和鹿产品交换需要的东西。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妮浩又生了一个女儿,她的名字 是伊万给起的,叫贝尔娜。妮浩刚生下孩子,伊万就骑着马来到我们营地。他的装束改变了,穿上了军装。伊万对我们说,达西送给他的地图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上面不仅注有山峦河流的名字,日本关东军建的一些军事设施也标记在图上。他们依靠地图,找到了一个装着坦克和弹药的山洞,那里还有两名抵抗的日本士兵,他 们并不知道日本天皇已宣布战败投降。
那时人民解放军已开始了对逃窜到山中土匪的大清剿,伊万这次上山,主要告诉我们,说现在山中既有逃窜的国民党兵,也有反共的土匪,一旦发现,一定不要放跑他们,要及时报告。
伊万那次还带来了一个令我们震惊的消息,王录和路德以汉奸的罪名,给抓起来了。如果罪名成立,他们有可能被处决。我们很不理解,鲁尼表现得尤其激烈, 他说王录和路德又没帮助日本人干坏事,他们一个懂日语,一个懂地形,才会被日本人利用。如果说他们有罪的话,王录的罪在他的舌头,而路德的罪在他的腿上, 要是惩治他们的话,割掉王录的舌头,砍断路德的腿也就足够了,何至于杀头呢?瓦罗加说,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王录和路德表面的东西,他们还为日本人做了什么 事,捞取了什么好处,或许我们是蒙在鼓里的。鲁尼很不高兴瓦罗加这样揣摩王录和路德,他说,要是这么论汉奸的话,拉吉米也逃不掉!他不是留在东大营给吉田 吹木库莲了么!
鲁尼的话音刚落,久已不说话的依芙琳忽然张口说道:拉吉米给吉田吹木库莲,不是把日本吹得战败了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幽幽的,好像一股从峡谷中刮过来的阴风。我们吃惊地看着她,她却依然缝着皮袜子,头都不抬一下。
虽然鲁尼为王录和路德的事与伊万有些不愉快,但因为伊万到来时,他刚得了女儿,他觉得伊万还是给自己带来了福音,就请他赐给孩子一个名字。伊万想了想,说,就叫她贝尔娜吧。
依芙琳又张口说话了:伊万身边留不住女人,他给女孩起的名字,一准得丢。她说话的时候仍然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计。
伊万叹了一口气,鲁尼则打了一个寒战。伊万对鲁尼说,这个名字不算数,你和妮浩给她另起一个吧。
鲁尼说,都起了名了,怎么能一天不叫就废了呢?就叫她贝尔娜了。鲁尼说这话的时候,声调是低沉的。
伊万只呆了一天,就离开了。人们聚集在一起,跟伊万道别,目送他骑马下山。只有依芙琳,她弯着腰坐在营地旁的一棵小树下,无动于衷地把玩着一把猎刀。 待流水一样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之后,依芙琳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铁匠了,以后扎枪和冰钎断了,砍刀和斧子钝了,找谁打铁去呢?
依芙琳的话使我想起了我保存下来的“画笔”——那些伊万打铁后遗留的赭红的泥土。就在伊万离开的那个日子,一个春光融融的午后,我独自揣着几支已经有 些干裂的颜料棒,走了几里的路,在贝尔茨河极小的一条支流旁,找到一处白色的岩石,画了一面印有火样纹的神鼓和环绕着神鼓的七只驯鹿仔。我把神鼓当作了月 亮,而那七只鹿仔就是环绕着它的北斗七星。那条河是没有名字的,自从我在那里留下画后,我就在心底叫它温都翁河。温都翁,就是神鼓的意思。如今温都翁河跟 罗林斯基沟一样,已经干涸了。
那是我留在岩石上的最令自己满意的岩画。因为温都翁河是那么的清澈,我赤着脚站在水中,对着那片白色的岩石画画的时候,感觉鱼儿在轻轻吻着我的脚踝, 它们一定没见过水中竖着这样两条白色的石柱。有的鱼调皮和好奇,它们会试探着啃我,当它们发现那不是石头后,就一耸身游走了。它们耸身的时候,水面会发出 “啪——”的声响,水波随之绽放。我一直画到太阳落山。当夕阳把白色的岩石和流水镀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我已经为即将来临的黑夜升起了一轮圆月和七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