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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和娜拉每天都去看达西驯鹰。
最初的几天,达西饿着山鹰,不给它食物。山鹰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它瘦成那样了,可达西还说要刮掉它肚子里的油腥。他将新鲜的兔肉切成块,用乌 拉草捆扎好,囫囵个地喂给山鹰。鹰吞下去后,由于不能消化,又把它囫囵个地吐出来,这时就可以看见包裹着兔肉的乌拉草上沾染着的点点油腥。达西用这个办法 把山鹰的肠子彻底地清理了一遍,才喂它少量的食物。之后,达西让我把摇车取来,玛利亚没能生下孩子,所以他们的希楞柱里就没有摇车。那时鲁尼已能到处跑 了,不需要它了,我把它提到达西那里。哈谢帮着达西往希楞柱上悬挂摇车的时候,玛利亚泪光闪闪的。
我只有在达西那里看见过山鹰还能坐摇车。达西把山鹰的腿和翅膀用草绳捆上,让它动弹不得,将它放到摇车里。他一手拄着拐,一手疯狂地摇着摇车, 整个身子看上去就是扭曲的。我相信如果达西摇的是个小孩子,那孩子一定会被摇傻了。他摇山鹰的时候嘴里仍然发出“呜噜噜”的叫声,好像风钻进了他的喉咙。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达西说,他要让山鹰彻底忘记它的过去,让它服服帖帖地跟人生活在一起。我就对达西说,你是想让它忘记天上的云?达西啐了一口痰,咆 哮道,是啊,我要让这天上的东西变成地上的东西,我要让白云变成弓箭,吃掉我的仇人——那条该死的狼!
山鹰被清理过了肠子,又被达西在摇车里折腾了三天后,果然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了。把套着它头的鹿皮罩取下来后,发现它的目光不是寒光了,而是带 着点迷茫的柔光。达西满意地对山鹰说,你真是个听话的奥木列呀!接下来,达西在山鹰的腿上系上皮条,又在它尾巴上拴上铃铛,让它不能高飞。然后他穿上皮 衣,让鹰站在左臂上,带着它走出希楞柱,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他说这是为了让山鹰熟悉人,它认了人后,就习惯呆在人群中了。
达西的右臂拄着拐,左臂又要伸出来作为山鹰栖身的支架,他一瘸一拐的,山鹰也跟着一瘸一拐的,鹰尾的铃铛始终响着,那情境十分好笑。原本他是怕光的,可他带着山鹰行走的时候,对罩着他的阳光一点都不怯,虽然他眼角的泪水一汪一汪地涌出来。从那以后,达西就不戴眼罩了。
人们一听到营地的铃铛声,就知道达西和他的山鹰来了。
达西见了我母亲会说,达玛拉,看看我的奥木列精神不精神?达玛拉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去,看着鹰,连连点头。达西就心满意足地带着鹰去依芙 琳那里。依芙琳喜欢抽烟,达西一看到她叼着烟,就命令依芙琳,把那烟给我灭了!他说山鹰若是被烟给熏着了,嗅觉就不灵敏了。依芙琳扔下烟,瞅着山鹰对达西 说,你的奥木列会喊亚耶吗?达西就生气了,说,它不会喊亚耶,会喊依芙琳!它说:依芙琳的鼻子长歪了!
依芙琳就会大笑。她确实是个歪鼻子。林克说依芙琳小的时候特别淘气,她四岁时在林中看见一只灰鼠,便去追。灰鼠上了树,而她撞到了那棵树上,折 了鼻梁骨,成了个歪鼻子。可我觉得她的歪鼻子很好看,因为她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的鼻子是歪向那只小眼睛的,这反而使她脸部的轮廓变得和谐。
达西把鹰一天天地带到人群中后,就开始喂它肉吃。每天只喂一点,让它老是半饥半饱的。他说猎鹰要是饱了,就不想着捕捉猎物了。他在希楞柱外搭了 个鹰架子。这个架子能够自由翻转。怕木制横杆伤着鹰爪,达西用狍皮把横杆包裹起来。他说鹰爪就像猎人手中的枪一样,一定要保护好。虽然山鹰与达西已经很熟 了,但是为了预防它跑掉,他还是在它的腿上系上了一根带转环的细长拉线,这样它转身时不会被绳子绞住,而且也飞不走。达西每天都要轻轻抚摩山鹰的胸和头, 他抚摩它的时候,嘴里仍然发出“呜噜噜”的声音。我怀疑达西的手上有绿颜色,因为他这样一天天地抚摩着山鹰后,山鹰的翅膀不仅突起来了,而且变了颜色,是 暗绿色的了,好像谁揭了一片绿苔披在了它身上。
以后再搬迁的时候,骑在驯鹿身上的达西的肩膀上就多了一只猎鹰。得了猎鹰的达西,仿佛失去的腿又回来了,精神抖擞的。被驯服的猎鹰已经不需要用绳子牵着了,即使看着天空,它也没有远走高飞的意思,看来达西没有白用摇车摇它,它把曾经翱翔的那片天空彻底地忘记了。
我们只能在搬迁的时候看到猎鹰捕捉猎物的情景,哈谢平素要带着猎鹰行猎,达西是不允许的。这个奥木列成了他的私有财产。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猎鹰捕捉野兔的情景。那是刚入冬的时令,山林还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住。我们沿着阿巴河朝南走,那一带山峦的苔藓非常丰富,野 兽也多,到处可见在树梢飞翔的飞龙和在地上奔跑的野兔。先前还安静呆在达西肩头的猎鹰就不安分了,它昂起头,翅膀微微扇动,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达西发现 一只野兔从松林下跑过,就拍了一下猎鹰,叫了一声:奥木列,决,决!“决”就是“猎”的意思。只见那猎鹰一展翅膀,从达西的肩头一路疾飞而去,眨眼间就把 野兔追上了。它先用一只爪子抓着野兔的屁股,等野兔回过身来挣扎,试图逃脱的时候,它把另一只爪子拍到它的头上,双爪并用,很快就把兔子给活活闷死了。奥 木列用它尖利的嘴,三下两下扒开了野兔。野兔的内脏像鲜红的花朵一样开在林地上,冒着丝丝热气。达西激动得嘴里不断发出“呜噜噜”的叫声。那一路上,我们 几乎没有动用一颗子弹,这只猎鹰为我们捕捉了五六只野兔和三只山鸡,使我们在晚上生起篝火的时候,总有肉香气飘散出来。不过到了营地,当我们把希楞柱搭建 起来的时候,达西就不让奥木列追逐猎物了,他把一张灰色的狼皮铺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对猎鹰喊着“决、决”,让它冲向狼皮。当年达西与狼搏斗的时候,赤手打 死了母狼,而咬断他的腿逃掉的是小狼。他剥下了母狼的皮,一直带在身边。他一看见狼皮就咬牙切齿的,仿佛看见了仇人。依芙琳说,看来达西真要让猎鹰去为他 报仇了。
奥木列开始时很反感让它袭击没有生气的一张狼皮,它缩着头,听到“决、决”的叫声就后退。达西很恼火,他揪着猎鹰的头,把它拖到狼皮上。猎鹰蔫 蔫地站着,达西就扔下拐杖;扑通一声坐在狼皮上,拍着自己唯一的那条腿哭泣。他这样哭了几次之后,猎鹰仿佛明白了这张狼皮是主人的仇人,它很快就把狼皮当 作活物了,不仅扑向它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猛。为了使奥木列始终处于机敏状态,达西一看到它弯着脖子埋下头做出要睡觉的样子时,就赶紧拍拍它 的翅膀,使奥木列警醒。所以,有了猎鹰后,达西的睡眠也是不足的,他常常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只要我们从他的希楞柱前走过,他就会指着奥木列说,看看, 哦,看看,这是我的弓箭,这是我的枪!
达西和别人说这话时,大家都不反驳。但他跟父亲这样说时,他就会对达西说,我用枪能打死狼,奥木列行吗?父亲爱枪仅次于爱达玛拉。他出猎时要背 着枪,回来后还要摆弄它。达西听到父亲用嘲讽的口气说他的奥木列,气得直磨牙,就像听见了狼嗥似的。达西说,林克,你等着看,你看看我的奥木列能不能帮我 报了仇!
我们最早使用的枪是“乌鲁木苦得”,就是打小子弹的燧石枪,这种枪射程短,所以有时还得使用弓箭和扎枪。后来从俄国人手中换来了打大子弹的燧石 枪,也就是“图鲁克”。接着,别力弹克枪来了,它比图鲁克要强劲多了。可是跟着又有比别力弹克枪还要有杀伤力的枪,那就是连珠枪,它可以连续发射。有了别 力弹克枪和连珠枪,燧石枪就只有在打灰鼠的时候用了。所以在我的感觉中,弓箭和扎枪是林中的兔子和灰鼠,燧石枪是野猪,别力弹克枪是狼,而连珠枪是老虎, 它们一个比一个凶猛。
林克有两杆别力弹克枪,一支连珠枪。鲁尼三四岁的时候,林克就教他握枪的姿势。而这些枪都是林克从罗林斯基手中换来的。
罗林斯基是个俄国安达,他每年都会到我们乌力楞来,少则两次,多则三四次。我们搬迁的时候,总要留下“树号”,就是每走一段路,就在一棵大树上用斧子砍一个缺口,作为前行的标记。这样无论我们走多远,安达都能找到。
罗林斯基是个矮胖子,他大眼睛,红胡子,肿眼泡,爱喝酒,他总是骑着马来我们乌力楞。与他同来的通常是三匹马,一匹他骑着,另两匹则驮载着货 物。他上山给我们送来的是酒、面粉、盐、棉布以及子弹等东西,下山带走的则是皮张和鹿茸。罗林斯基的到来,是我们乌力楞的节日。大家会聚集到一起,听他讲 其他乌力楞的事情。哪个乌力楞的驯鹿遭了狼害,哪个乌力楞的灰鼠打得多,哪个乌力楞又添了人口或哪个老人升了天了,联络着六七个乌力楞的他没有不清楚的。 他很喜欢列娜,每次上山,总要给她单独带一样东西,刻着花纹的铜手镯啦,或是小巧的木梳子。他喜欢拉着列娜纤细的手,叹息着说,列娜什么时候长成大乌娜吉 啊?我就说,列娜已经是大乌娜吉了,小乌娜吉是我!罗林斯基会冲我打一声口哨,好像在逗引一只小鸟。
罗林斯基住在珠尔干屯,那里是俄商聚集的地方。他为着交易去过很多地方,比如卜奎、扎兰屯、海拉尔等。说起卜奎的裕盛公、金银堂等商号,以及海 拉尔的甘珠尔庙会,罗林斯基就会两眼放光,好像天下最美的风景就在商号和庙会中。他一喝多了酒就喜欢光着胳膊,这时我们就能看到他肩膀上的文身,是一条盘 踞的蛇,昂着头,青色的。父亲说罗林斯基一定是从俄国逃出来的土匪,否则他身上又怎么会有文身呢?我和娜拉喜欢看那条青蛇,我们把它当成真的蛇了。摸一 下,就赶紧缩回手逃跑,好像蛇会咬着我们。罗林斯基说,他身边没个女人,那条蛇就是他的女人。冬天冷的时候,它会发热,夏季热的时候,它又会冒出凉气。他 这样说的时候,那些身边有女人的男人都笑,只有尼都萨满是不笑的,他皱着眉,起身离开喧闹的聚会。
只要罗林斯基来了,无论什么季节,营地上总要燃起篝火,人们会在夜晚时手拉着手跳“斡日切”舞。开始是女人手拉手站在篝火里圈跳,男人手拉手站
在外圈跳。女人向右转圈时,男人向左转。这一左一右的旋转,使那团火也仿佛跟着团团转起来。女人发出“给——”的叫声,男人随之发出“咕——” 的叫声。“给咕给咕”的叫声恰似天鹅从湖面飞过。母亲说,很久以前,我们的祖辈被派遣到边境守边,有一天,敌军包围了人数不多、粮草已绝的鄂温克兵丁,突 然,空中传来声势浩大的“给咕给咕”的叫声,原来是一群天鹅飞过。敌军听到这声音,以为鄂温克的援兵已到,就撤退了。人们念着天鹅的救命之恩,就发明了 “斡日切”舞。由于尼都萨满很少跳舞,瘸子达西也不能参加,所以跳舞的时候,外圈的男人就要一直展开着胳膊,否则就不能把女人护卫在里圈。所以跳着跳着, 里圈的女人就会跳到外圈,最后形成一个大圈。大家手拉着手,一直跳到篝火暗淡,星星也暗淡下去,这才回希楞柱睡觉。母亲喜欢跳舞,她一跳了舞就睡不着觉。 跳过舞的夜晚,我总能听见她小声对父亲说,林克,林克,我的脑袋里灌了凉水,我睡不着。林克不说什么,他送给达玛拉一种我听惯了的风声,风声过后,达玛拉 就睡着了。
罗林斯基每次离开营地的时候,总要亲吻一下列娜。这使我和娜拉万分妒忌。所以平素我和列娜在一起玩,罗林斯基一来,我就和娜拉结伴了。而罗林斯 基一走,我又会抛弃娜拉,因为列娜总是把罗林斯基带给她的东西送给我。我戴丢过她的手镯,也弄折过她的梳子,不过列娜从来没有埋怨过我。
交换什么物品以及物品的数量,是尼都萨满说了算的。他要看安达带来的货物来决定。他带来的东西少,自然给他的皮张也次些。罗林斯基不像别的安 达,要一张张地看皮张的毛色,挑三拣四的。他只是那么顺手把它们卷到一起,就搭到马背上。尼都萨满虽然不太习惯罗林斯基每次带来的欢乐气氛,但他对身为安 达的他还是常常称赞的,说罗林斯基以前一定受过苦,心地才这么善良。不过我们并不知道他的过去,他只是说他小的时候放过马,不仅挨饿,还挨过鞭子。谁让他 挨了饿,谁又在他身上使过鞭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每年的十到十一月,是打灰鼠的好季节。一个地方的灰鼠打稀少了,我们就要搬迁到下一个地方,所以这时每隔三四天就要换一个地方。灰鼠很可爱,它 翘着个大尾巴,小耳朵旁长着一撮黑色的长毛,很灵巧,喜欢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的。它那黑灰色的毛发非常柔软,细腻,用它做衣服的领子和袖口,是非常耐磨的。 安达很喜欢收灰鼠皮。打灰鼠的时候,女人也会参加。在灰鼠出没的地方设下“恰日克”小夹子,只要灰鼠从它身上跑过,就会被夹住。我和列娜非常喜欢跟着母亲 下“恰日克”小夹子。灰鼠喜欢在秋天时为冬天储藏食物,它们爱吃蘑菇,如果秋天时蘑菇多,它们就采集一些,挂在树枝上,那些干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 的花朵。从蘑菇所处的树枝的位置上,你可以判断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们就会把蘑菇往高处挂,雪小则挂得低些。所以雪还没来的时候,我们从灰鼠挂 在树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我们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冬天。打灰鼠的时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们的足迹,就找树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话,就朝松树 林搬迁,灰鼠喜欢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鲜嫩的,将它剥去皮后,只需抹些盐,放到火上轻轻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们没有不喜欢吃灰鼠的。还有,我们喜欢吞食灰鼠的眼睛,老人们说,那样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列娜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正是打灰鼠的季节。那时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因为她刚生下的一个女孩,只活了不到一天就没了。达玛拉失血过多,又 加上哀伤,已经好几天没有走出希楞柱了,脸色灰得如土。所以当尼都萨满说那一带灰鼠少了,要搬迁的时候,林克是反对的。林克说要等达玛拉身体恢复了再走, 她不能经受风寒。尼都萨满很不高兴,他说鄂温克女人哪有怕风寒的?怕风寒的话就下山给汉人做女人,天天住在坟墓里,那里是没有风寒的!尼都萨满向来把汉人 住的房子称做坟墓。林克很生气,他说达玛拉刚失去一个孩子,太虚弱了,要走大家走,他陪达玛拉留下来!尼都萨满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让她有孩子,她就不会 失去孩子了。他的话使依芙琳发出奇怪的笑声,而我则联想起夜晚时他们在希楞柱里制造的风声。尼都萨满就在依芙琳的笑声中从狍皮垫子上站起来,拍了拍手, 说,准备准备吧,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他昂着头率先走出希楞柱。林克气得眼睛都红了,他追着尼都萨满出去了,很快,我们听见了尼都萨满的呼叫声,林克把他 打倒在林间的雪地上,还踏上了一只脚。尼都萨满就像林克脚下被击中的猎物,那凄厉的叫声听上去让人揪心。母亲闻声摇晃着出来,当她从依芙琳嘴里知道了事情 的原委后,她流泪了。伊万把林克从尼都萨满身上推开,当父亲喘着粗气走向母亲时,达玛拉说,林克,你怎么能这样?!林克,你真让人难过!我们怎么能这么自 私?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和尼都萨满发生正面冲突,也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责备父亲。想着尼都萨满能在跳神的时刻让灰色的驯鹿仔死去,我很担心他会用那 样的办法在一夜之间把父亲弄得无声无息了。我把这想法对列娜说了,列娜说,今晚咱们跟着额格都阿玛睡,这样就能看着他,不让他跳神。晚上的时候,我和列娜 进了尼都萨满的希楞柱,他正守着火塘喝茶,看着他暗淡的脸色和已经变白的鬓角,我忽然同情起他来。我们说想听他讲故事,额格都阿玛就留下了我们。那晚上的 风很大,很冷,火塘的火苗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叹息,尼都萨满的故事就与火有关了。
尼都萨满说,很久以前,有一个猎人,他在森林中奔波了一日,见着很多动物,可一个也没打着,所有的猎物都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心里很生气。夜晚 归家时,他愁眉苦脸的。他点着火,听着柴火燃烧得“劈啪劈啪”地响,就好像谁在嘲笑他似的。他就赌气地拿起一把刀,把旺盛的火给刺灭了。第二天早晨,他睡 醒后起来点火,却怎么也点不着。猎人没有喝上热水,也没能做早饭,他又出门打猎了。然而这一天仍是一无所获,他回去后再一次点火,也仍然是点不着。他觉得 奇怪,就在饥饿和寒冷中度过了又一个长夜。猎人连续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也没有烤过火了。第三天,他又去山上打猎,忽然听见了一阵悲伤的哭声。他寻着声音走 过去,见是一个老女人,靠着一棵干枯的漆黑的树,正蒙着脸哭泣。猎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自己的脸被人用刀子给刺伤了,疼痛难忍。她放下手来,猎人看见了她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知道自己冒犯了火神,就跪下来,乞求火神饶恕他,发誓从今以后,要永远敬奉她。等他磕完头起身的时候,那老女人已不见了。而刚才老女人 倚着的那棵枯树上,则站着一只花花绿绿的山鸡。他拉弓射箭,打中了它。猎人提着山鸡回到驻地后,发现那团已经熄灭了三天的火自己燃烧起来了。猎人跪在火 旁,哭了。
我们是很崇敬火神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营地的火就没有熄灭过。搬迁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驯鹿驮载的是玛鲁神,那头驯鹿也被称做“玛鲁 王”,平素是不能随意役使和骑乘的。其后跟着的驯鹿驮载的就是火种。我们把火种放到埋着厚灰的桦皮桶里,不管走在多么艰难的路上,光明和温暖都在伴随着我 们。平时我们还常淋一些动物的油到火上,据说我们的祖先神喜欢闻香味。火中有神,所以我们不能往里面吐痰、洒水,不能朝里扔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些规矩, 我和列娜从小就懂得,所以尼都萨满给我们讲火神的故事时,我们都很入迷。
听完故事,我和列娜各自说了一句话。
我的话是对尼都萨满说的:额格都阿玛,是不是每天晚上火神都从里面跳出来跟你说话?尼都萨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摇了摇头。
列娜的话是对我说的:你将来可一定要保护好火种D阿,别让雨浇灭了它,别让风吹熄了它!我点了点头,就像夕阳对着要坠人的山谷点头一样。
第二天早晨,觅食了一夜的驯鹿回来了,我们也醒来了。尼都萨满已经起来了,他在煮鹿奶茶。香味舔着我们的脸颊,我和列娜在那里吃了早饭。列娜接 连打着呵欠,面色发黄,她悄悄告诉我,她一夜没睡,她怕尼都萨满半夜起来跳神,所以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他。她说听着我的鼾声的时候,她羡慕极了,就 像饿了好几天的人闻到了烤灰鼠的香味。列娜的话使我万分羞愧,她为着父亲警醒了一夜,而我却美美地睡了个通宵。我们离开尼都萨满那里的时候,他把供奉着的 玛鲁神取下来,挂到三角木架上,点燃“卡瓦瓦”草,用它的烟给玛鲁神除污,这是每次搬迁前,尼都萨满必做的事情。
我们按尼都萨满的意愿,离开了旧营地。搬迁的时候,白色的玛鲁王走在最前面,其后是驮载火种的驯鹿。再接着是背负着我们家当的驯鹿群。男人们和 健壮的女人通常是跟着驯鹿群步行的,实在累了,才骑在它们身上。哈谢拿着斧子,走一段就在一棵大树上砍下“树号”。母亲那天是被扶上驯鹿的,她用兔皮帽子 和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林克一直跟着母亲骑乘的驯鹿。我、达西、娜拉和列娜也骑上驯鹿。吉兰特和鲁尼恋着猎鹰,因为站在达西肩头的奥木列只有在搬迁时 才一露身手,他们一左一右地跟在达西骑着的驯鹿身边。但吉兰特胆小,他怕猎鹰会突然一纵身袭击他,所以跟着跟着,就跑到鲁尼那里,和他走在一起。他们看着 猎鹰,就像看着英雄,无限羡慕;而猎鹰看着鲁尼和吉兰特,则虎视眈眈的,好像他们是两只兔子。
列娜平时爱骑一头白花的褐色驯鹿,可那天她要把鞍桥搭在它背上的时候,它一矬身闪开了,不肯为她效力的样子。这时那只奶汁干枯的灰驯鹿自动走到 列娜身边,温顺地俯下身,列娜什么也没想,顺手就把鞍桥搭在它身上,骑上去。列娜骑着的驯鹿开始时是走在我前面的,可走着走着,它就落在了后面。列娜在我 前面的时候,我见她的头老是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