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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

  只见岸上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了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

  只见一人捧出一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了。只见八个小喽罗抬过一乘轿。推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著一簇人马,动著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只见一齐下马。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著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著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向前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今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请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要杀便杀,何得相戏!”宋江陪笑道:“岂敢相戏?实慕员外盛德,要从实难!”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当时置酒备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默默饮数杯,小喽罗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宋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间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道:“咄!头领差矣!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只是众兄弟难得员外到;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回还宅。”卢俊义道:“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实恐家中老小不知这般消息。”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吴用便问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麽?”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钱,打发当值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若不死,可以回来。”李固道:“头领如此错爱,主人多住两月,但不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贵都管下山便来。”

  吴用一骑马,原先到金沙滩等候。少刻,李固和两个当值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罗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叫你们知道:壁下三十八个字,每一句头上出一个字。‘芦花滩上有扁舟’,头上‘芦’字,‘俊杰黄昏独自游’,头上‘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头上‘义’字;‘反时斩逆臣头’,头上‘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们回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决不回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话分两头。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饮酒,至夜而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卢俊义道:“感承众头领不杀;但卢某杀了倒好罢休,不杀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宋江体已备一小酌,对面论心一会,望勿推却。”又过了一日。次日,宋江请;次日,吴用请;又次日,公孙胜请。话休絮烦,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光阴荏苒,日月如流,早过一月有余。卢俊义性发,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见众领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饯行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气闷,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容我饯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我劝员外鉴你众薄意,再住几时。”更不觉又过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著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老大不便!”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本无恶意。’”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前后却好三五十日。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时分。卢俊义一心要归,对宋江诉说。宋江笑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行。”卢俊义大喜。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对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卢俊义笑道:“山寨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若无盘缠,如何回去,卢某好却?但得度到北京,其余也是无用。”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居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若主人果自山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勾当!莫不是你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明!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

  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著,只听得前门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来。其时梁中书正在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见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繇分说,打得皮开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著。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旁边立著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说不了,气早咽在,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标致,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子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若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得。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此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个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己定。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随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狱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极轻发落。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

  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剌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著,请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雠家。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待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董超,薛霸两个相视。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有名一个好男子,我便也把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罢!”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著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摆布!”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视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两个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里。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吃饭,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著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著,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呐呐的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雨纷纷,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颠,薛霸执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

  卢俊义道:“小人其实走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做公带入林子里,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上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来撞著;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说罢,起水火棍,看著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教我们路上结果你。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到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起水火棍望著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

  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在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道:“却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用手扶时,那里扶得动,只见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著一个人。听得叫声“著”!撇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绳断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闪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麽?”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到此。不想这厮果然来这林子里下手。如今被小乙两弩箭结果了,主人见麽?”卢俊义道:“虽然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了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著主人去。”心慌手乱,便踢开两个死尸,带著弓,插了腰刀,执了水火棍,背著卢俊义,一直望东便走;十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了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住下;叫做饭来,权且充饥。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的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书,著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迟!”

  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却说卢俊义正在店房将息杖疮,正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无有一个不说;又见画他两个模样,小二心疑,却走去告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弓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匝,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燕青要抢出去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上喜鹊咕咕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鹊朝著燕青噪。

  燕青轻轻取出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灵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鹊飞去。”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弦响处,正中喜鹊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喜鹊,却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罗衫,腰系销金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后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衫,腰系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回身看一看,寻思:“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他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揣了弓,抽身回来。这两个低著头只顾走。燕青赶上,把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却被那汉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那汉子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汉!我死不妨,可怜无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报甚麽信?”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前面那汉把燕青一拖,却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麽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二人见说,一齐看一看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你认得我两个麽?我是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他便是拚命三郎不秀。”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军师与戴院长亦随后下山,专候通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石秀道:“最好。”便取身边烧饼乾肉与燕青吃,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著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

  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人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听罢,兜头一杓冰水;急走到市曹,却见一个酒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还是独自酌杯?”石秀睁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麽鸟!”酒保倒吃了惊,打两角酒,切一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楼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麽鸟!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讨老爷打!”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不多时,只听得街上锣鼓喧天价来。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庆扶著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著。不是我兄弟两个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块去那里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一边开枷。蔡庆早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一声和里,掣出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便差卢俊义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门关上;差前后做公的围将拢来。随你好汉英雄,怎出高城峻垒?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久羽毛。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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