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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 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 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 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一灯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罢。”那书生急道: “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自感内力耗竭,于是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 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 面前,也是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却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 挂。”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 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 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德 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 倒在地。四弟子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 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 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一灯低 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药丸之中杂了 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四弟子怒不可 抑,向黄蓉骂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 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 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了一遍,并道:“她叮嘱 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 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三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 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无陈 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张竹几。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 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哪 里吃得下饭去。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 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 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 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甚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大师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甚 么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的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 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现下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 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 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对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 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学会了?何况大师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大师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 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黄蓉道:“大师中 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黄蓉吓了一跳,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应瑛 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 “甚么难说的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这些女儿 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那瑛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传授术数之学,终是 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被 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道:“蓉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出 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是傻瓜, 你说说有甚么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及 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样反客为主,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 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 她当,不管她有甚么阴谋毒计,我总能一一识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 “有人来啦!”果然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 的声音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楚。”那农夫道:“还问甚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 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响亮,半堵土墙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 出手如风,倏来抓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然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 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终于未被拂中,但就这么慢得一慢,郭靖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他只奔出数 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前。郭靖朗声 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那渔人瞪目而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 地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那书生 见二人脸色诚恳,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 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用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 声,心中既感且愧。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你,你怎能丧尽天 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 桃花岛主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 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 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 经文不成而死。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 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 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家。”黄蓉道: “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 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