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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耳拉齐!站住!」

  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急忙寻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人空著双手,身披白色长袍,头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了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高举火把,口中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沈沈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却也是刚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腿,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刷刷两刀,向瓦耳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是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并未学过,只是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未臻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锤,非误伤了苏鲁克父子不可,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击。

  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馀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鲁鼻梁,跟著一腿,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後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後极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登时便落在下风。

  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的小命。」李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计老人同走,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拼力抵御。瓦耳拉齐左手一扬,李文秀向右一闪,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师父教过我的,怎地便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杀你了!」

  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下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著一柄匕首,展开身法,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是丝毫没有龙锺老态。

  更奇的是,计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

  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的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向後退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匕首向右戳出,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硬生生将他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是险些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便在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匕首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的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

  李文秀知道这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命,当下奋起平生之力,跃过去举臂力格,喀喇一响,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後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

  …你……」

  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麽不走?」

  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

  瓦耳拉齐道:「你终於认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学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

  马家骏道:「师父,你虽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父?」

  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

  「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害死的?」

  阿曼还没回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得疾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拼命,但重伤之馀,稍一动弹便胸口剧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

  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道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杀了我灭口。他逼得到实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死在我的手里。」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做了一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活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你……你既然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甚麽不立刻回中原去?」

  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後……以後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於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於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

  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熄灭了,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甚麽?

  为甚麽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

  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人!」

  他终於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後,见到了阿曼,还是会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叫道:

  「师父,别--」

  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後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谁也别发出声响。」

  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有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忍了,於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

  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麽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

  「我装甚麽傻?他……他武功这样好,怎麽会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我做女奴,後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麽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

  …唉。」

  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

  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沈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针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後,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蓬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的後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後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麽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乾笑数声,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他定要去会齐了其馀的盗夥,凭著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远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倒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

  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要满怀著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陈达海曾凭著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大家都这麽说的,那还能假麽?

  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镬子……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珍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拼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了。」

  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乾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齐道:「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麽?」瓦耳拉齐道:「我在迷宫里见到了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麽人,於是瓦耳拉齐断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於天,雉伏於篙,猫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麽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化,於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隐密之处,造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於彼。这座迷宫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

  鞠文泰心想,便算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

  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城下,连打几丈,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面积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於是赐了大批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馀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多读汉人的书籍,所以熟知唐代史事。李文秀虽是汉人,反而半点也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说了。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他们去,何必勉强?唉,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麽久的话,你肯……肯陪著我麽?」李文秀道:「师父,我在这里陪著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

  他一面说,右手慢慢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著两枚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宫里陪著我,也不会离开我了。」

  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远在我身边陪著。

  我一生寂寞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甚麽也看不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说道:「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丽吗?」

  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著你。」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个姑娘骑著一匹白马,向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

  苏鲁克道:「李姑娘,你别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我们要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给你搭最好的帐蓬。」

  李文秀红著脸,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那不要紧,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吗?嗯。」他搔了搔头,说道:「咱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

  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兰经」、最聪明最有学问的老人。

  他低头沈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甚麽也不懂。」苏鲁克道:「如果连有学问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那麽别人是更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在安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都是真神安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可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要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

  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麽?我们的小夥子,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们信道。』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为甚麽不能和汉人婚嫁呢?」

  当哈卜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

  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甚麽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卜拉姆,他总是能好好的教导我们。」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罗万有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甚麽法子?

  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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