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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长剑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势却已 略慢,方生大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 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 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方生大师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 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 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罢。”方生大师摇 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 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冲只觉头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的内伤十分怪异,非 药石可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 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 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 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地下四具尸体看了 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身缓缓迈步而去。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婆婆, 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甚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甚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 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 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 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回 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他刚才 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里呢。”令狐冲道: “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了一声,却不来取。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 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甚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 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 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 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甚么?又哈哈甚么?”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甚么心事。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 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甚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时候我喜欢 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 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 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 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 师妹不喜欢我,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 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甚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 甜,说话教人高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 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那婆婆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甚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 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 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道:“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 道:“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 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 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 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甚么,问道: “你说甚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 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 起来。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 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 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 但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似如在仙境中一般,心中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过了 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么?我偏不吃 老和尚的臭药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个……一个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 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 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 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 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 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 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那么绿竹翁该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 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甚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 话声是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 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 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 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 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甚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 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甚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甚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 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