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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2)


周伯通看了一会毒蛛吃蝴蝶,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 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 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甚么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甚么。”周伯通怒道:“我甚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 我强么?我陪着你又有甚么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 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 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甚么大不了。当 年我在桃花岛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 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 法,右手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 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慧。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甚么‘平常得紧’?简直蠢笨得紧。你说我是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里不几,说话行事,有点儿疯疯癫癫。”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们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

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像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远。你既不 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 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这一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画了一个方块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

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甚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甚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 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来 的本领,那便易办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 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则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 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 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 辈,那就说甚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豁然贯通,说道:

“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然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

“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但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

周伯通一呆,问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

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胡子,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 的蜂儿未必便怕它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干甚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

周伯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甚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余只毙命,但野 蜂越聚越多,起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皆冲烂,十余只毒蛛也尽数 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头,眼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

法王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法王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

法王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间已窜出十余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么?”

小龙女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法王围住,可没想到这些野蜂乃鸟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 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 儿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掌大赞,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 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幌。

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

“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

小龙女连刺几下,听他不住的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 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 “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条条地,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 全身各处大穴。约莫一顿饭功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蝌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 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 人去罢!”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 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甚么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头问道:“你说甚么?”小龙女 道:

“没甚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声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 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 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后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蓦地里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着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

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个?”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驴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又见到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 出声。”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 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后。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 奔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 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尹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兄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尹志平回重阳宫接任掌教之位。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缰,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摇头道:

“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接任掌教,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 便伸颈就戮,早已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但风势一转,随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 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 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只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在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只有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树上稍有声息,便要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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