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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几分。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两位请跟我来!”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如何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礼要他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穴,抛在树丛之中,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息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被点中了穴道。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划了“愚弟焦公礼顿首”七个大字。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甚么人?”两人当即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当下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甚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悄声问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吧!”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甚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卸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上面一个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这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袁承志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这中间另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甚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姑娘,你叫甚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十分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份所当为,何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焦宛儿见一个长长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说甚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恭恭敬敬的道:“姑娘有甚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袁承志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两人闲谈一会,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袁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札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的脸色。闵子华突然提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低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仲君所发,怒气勃发,当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她厮杀。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眼,抓起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轻轻夹住迎面飞来的两支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二爷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窜了开去。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