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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时也常常说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袁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似你这般的人才,不知谁家姑娘有福气,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刘、田、侯三人听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侯的侯飞文道:“盟主,明儿一早,我带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越说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于国事兴衰,世局变幻,所知甚是肤浅,听着李岩的谈论,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别过。”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安大娘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远远跟随在后。两人一路说话,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道:“兄弟,闯王大事告成之后,我和你隐居山林,饮酒为乐,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实慰生平之愿。”当下二人洒泪而别。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归客店。只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动声色,耽在房中,并不出来。袁承志对侯飞文道:“侯大哥,你带领几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后,请赶速回报。”侯飞文听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而去。侯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来了。”袁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哑巴、洪胜海闯进厅来。青青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之事。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别开了头。袁承志知她生气,搭讪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虽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顺了口,一直仍叫她青弟。青青道:“哥哥没良心,要哥哥来做甚么?”袁承志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袁承志奇道:“咦,谁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不见她出来吃饭,袁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不知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再去赔罪就是,适才见她慌乱忧急之状,此时回想,心下着实感动。哪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说道:“姑娘不在屋里!”袁承志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了。他心中着急,寻思:“这一负气而去,却到哪里去了?她常常惹事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只是现下大事在身,不能亲自去寻。”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吩咐若是见到了,好歹要劝姑娘回来。
等到傍晚,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袁承志当即站起,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侯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移动缓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相视而笑。铁罗汉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袁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洋官。”
众人直上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对准了青青,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青青肩头一按,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青青,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哎哟”一声,屁股上给枪弹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枪,须得再上火药铅子,众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去得远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心中欢喜无限。
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袁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用两枚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袁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袁承志道:“你又为甚么独自走了?”
青青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么事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袁承志知她脾气,倘若继续追问,她总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说道:“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甚么法子,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青青嗔道:“谁跟你说这个。”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
袁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袁承志道:“那天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哪里?”青青道:“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是不住口的讲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于是诚诚恳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
袁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跟你那小慧妹妹……又这样好?”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说那个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她为甚么喜欢?”袁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两人言归于好,情意却又深了一层。袁承志道:“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袁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么相干?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重又到众人的桌边入座,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议如何劫夺大炮。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几支枪来。今天拿几支,明天拿几支,慢慢的把洋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袁承志道:“此计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枪偷到手,就可用洋枪来打洋兵。”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西洋美人儿。”众人哈哈大笑。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胡桂南乘马折回,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越墙进了客店。一下屋,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各挺长剑,正在激斗。袁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甚觉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那便招招狠辣。袁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年长军官定将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击刺,乘对方剑身晃动,突然反剑直刺。雷蒙忙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长剑拾起,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不住的骂人,忽然停手,脸有喜色,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袁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个究竟,看他要埋藏甚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个径长两尺的洞穴,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使甚么西洋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后面。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啪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向坑边。
袁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明打不赢,便暗设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是非杀对方不可了。袁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右脚抢进,已踏在陷阱之上,“啊”的一声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剑直刺他背心,眼见这一剑要从后背直通到前心,袁承志早已有备,急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剑递出,剑头蛇舌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彼得得脱大难,立即跃起,右脚却已扭脱了臼。雷蒙功败垂成,又惊又怒,挺剑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一声冷笑,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雷蒙的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发呆,袁承志抢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提起,头下脚上,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跃出窗去。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双手提起,拿着三把短枪。袁承志奇道:“哪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之中,乘时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把短枪都偷了来。袁承志笑道:“真不愧圣手神偷之名。”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把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缩头,一顶头巾打了下来,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程青竹道:“火药本是中国物事。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支枪放将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觉火器厉害,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一时默然无语,沉思对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诡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谅你也不会有甚么正经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袁承志仔细一想,颇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分头布置。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亲本是澳门葡萄牙国军官,已于年前逝世。她这次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船回归本国,因此随同送炮军队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亲的部属,与若克琳相爱已久。雷蒙来自葡国本土,一见之下,便想横刀夺爱。他虽官阶较高,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恼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敌挑战,比剑时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他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大村庄万公村,在村中“万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听得人声喧哗,放哨的洋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忙起来,见火头已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放于空地。忙乱中见众乡民提了水桶救火,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四道:“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火头延烧过来。”雷蒙觉得有理,也就不加干涉。哪知众乡民信手乱泼,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一个又来一个,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内外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支,无一不是淋得湿透,火势却渐渐熄了。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见乡民举动有异,火药又都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及早离去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竟然尽数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四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口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把牲口都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