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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和马尔塞夫夫人在圣·日尔曼选定了一家旅馆,楼上还有一间小套房,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门房从来不曾见过,因为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条大红围巾围着。马车夫在寒冷的夜晚才用,而在夏天,每当他走近门口的时候,总是在擤鼻涕。可是:这位先生并没有被监视,据说他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许遭受无礼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来旅馆的时间是固定的,虽然偶或略有迟早。一般地说,不论冬夏,他约莫在四点钟的时候到他的房间里来,但从不在这儿过夜。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管理这个小房间的仆人便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便把冰块端上去。到四点钟,那位神秘的人物便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一个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从车子里下来,象一个幽灵似的经过门房,悄悄地奔上楼梯。从来没有人问她去找谁。所以她的脸,象那位绅士的脸一样,两个门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个巴黎,大概也只有这两个能这样谨慎识礼的门房,她走到二楼就停下。
然后,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她进去以后,门又紧紧地关住。至于他们在房里干什么没人知道。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也象进来的时候同样小心。那贵妇人先出去,出去的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跨上马车,不是消失在街的这一头,就是消失街的那一头,约莫二十分钟后,那位绅士也把脸埋在围巾里离去。
在基督山拜访腾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丧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点钟进来了。几乎同时而不是象往常那样间隔一段时间以后,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奔上楼去。门开了,但在它还没有关以前,那贵妇人就喊了一声道:“噢,吕西安!我的朋友!”门房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吕西安,可是,因为他是一个模范门房,他决定这件事情连老婆都不告诉。
“嗯,什么事,亲爱的?”他的名字被那贵妇人在仓猝中泄漏出来的那位绅士说,“告诉我,什么事?”
“噢,吕西安!我能依靠你吗?”
“当然罗,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么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你写的那样仓促,字迹那样潦草,——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要不索性吓我一跳。”
“吕西安,出大事了!”那贵妇人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吕西安说,“腾格拉尔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腾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么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卡兰登城门,那儿有一辆驿车在等着他,他带着贴身仆人上了车,对他自己的车夫说是到枫丹白露去。”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
“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给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于是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德布雷。
德布雷然后开始读信沉思了一会儿,象是在猜测那封信的内容,又象是在考虑,不论那封信的内容如何,也想先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几分钟后他无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这样的: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连眼睛都红了。“念吧。”她说。狄布雷继续念道: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
你不必惊慌,只是象你失去女儿一样;失去他,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条从法国出境的大路上。我这样做应该向你解释,你是一个能完全理解这种解释的女人,我现在就说给你听,所以,请看仔细:今天,有人来向我这儿提取五百万的款项,那笔提款支付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来向我提取一笔同样数目的款项,我请来人明天来取,我今天出走就是为了逃避明天,明天是太不好受了。你能理解是吗,夫人?”我说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为你对于我的财务是象我自己一样熟悉的。甚至我以为你更清楚,因为在我那从前还非常可观的财产中,其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你则不然,夫人,我肯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女人生来就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她们甚至能用自己发明代数公式来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数字,只要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败来得这样迅速吗?我的金条突然融化烧掉,你可曾觉得有点迷乱吗?我承认我只见了火,但愿你能从灰堆中找到一点金子。我带着这个宽慰的念头离开了你,我审慎的夫人,我虽然离开了你,但良心上却并无任何遗弃你的内疚。你有朋友,和那我已经提及过的灰烬,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于归还给你的自由。关于这个,夫人,我必须再写几句解释一下。以前,当我以为你还能增进我们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幸福的时候,我达观地闭上眼睛,然而你却把那个家庭变成一片废墟,我也不愿意做另一个人发财的垫脚石了。当我要娶你的时候,你很有钱,但却不受人尊重。原谅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间的事,我看我似乎并不需要闪烁其辞。
我增加了我们的财产,十五年来,它持续不断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以坦白地说,关于这场灾祸,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财产,你已经成功了。所以,我在离开你的时候,仍让你处于我娶你时的境况,——有钱,但却不受人尊重。别了!从今天起,我也准备要为自己而努力了。你为我做出了榜样,我会照着这个榜样去做的。
你忠诚的丈夫,——腾格拉尔男爵。”
当德布雷读这封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始终看着他,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却仍禁不住变了一两次脸色。读完信以后,他把信叠好,恢复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样?”腾格拉尔夫人焦急地问,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么样?夫人?”德布雷机械地反问。
“这封信你有什么想法?”
“噢,简单得很,夫人,我想腾格拉尔先生走时是有所猜疑的。”
“当然罗,但你要说的,就这一句话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了,——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噢,夫人!别那样想!”
“我对你说他是决不回来的了。我知道他的个性,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我对他还有用,他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丢在巴黎,那是因为扔下我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个人走了,我是永远得自由了。”
腾格拉尔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后说。
德布雷并不回答,使她仍处于那种焦急的询问态度。
“怎么?”她终于说,“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我该怎么办,”男爵夫人心情紧张地说。
“啊!那么你希望从我这儿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确希望你给我忠告。”腾格拉尔夫人急切地说。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给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说,“我就建议你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惊地说。
“当然罗,正如腾格拉尔先生说的,你很有钱,而且是自由的。按我的意见,腾格拉尔小姐婚约的二次破裂,腾格拉尔先生失踪在这双重不幸发生以后,离开巴黎是很有必需的。你必须使外界相信你被遗弃了,而且贫苦无依。一个破产者的妻子如果保持着奢华的外表,人家是无法原谅的。你只须在巴黎逗留两星期,让外界知道你被遗弃了。把这次被遗弃的经过讲给你的朋友听,她们很快就会把消息散布出去。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留下你的首饰,放弃你法定的继承权,每一个人都会赞美你,称赞你洁身自好。他们知道你被遗弃了,会以为你很穷苦,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真实经济状况,而且我很愿意把我的账目交给你,做你忠实的合伙人。”
男爵夫人吓呆了脸色苍白,一动都不动地站着,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惧心情,与德布雷说话时的那种漠不关心的镇定形成截然的对比。“遗弃!”她复述德布雷的话说,“啊,是的,我的确被遗弃了!你说得对,阁下,谁都无法怀疑我的处境。”这个堕入情网的骄傲女人用这几句话来答复德布雷。
“但你还有钱,非常有钱,”德布雷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铺在桌子上。腾格拉尔夫人并不看他,——她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涌放出来的眼泪。
最终,还是自尊心获得胜利;即使她没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动的心情,至少她没让掉下来眼泪。
“夫人,”德布雷说,“自从我们合作以来,六个月了。你提供了十万法郎的本钱。我们的合伙是四月开始的。五月,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润达九十万。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八月,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赚回来。现在,在我们的帐上,——一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那就是说,我们每人一百二十万。现在,夫人,”德布雷用象一个股票掮客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另外还有八万法郎,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没想到你拿钱出去入利息。”
“请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是得到过你的允许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嗯,夫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前天已经把你的钱从银行提出来了。你瞧,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如果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被人怀疑了。你的钱在那儿,一半现金,一半是支票。我说‘那儿’是因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预订契约,尤其是,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钱属于你的全部财产——放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可靠起见,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现在,夫人,”德布雷打开衣柜,拿出钱箱打开,继续说,——“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象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还有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余数,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原著计算错误。——译注],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是会照数付给你的,你大可放心。”
腾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堆钞票。这笔庞大的财产在桌子上所占的位置并不多。腾格拉尔夫人欲哭无泪、情绪激动,她把钞票放进她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笔记本里,然后,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站着,等待一句安慰话。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你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能使你每年获益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一年内不能在这儿立足的女人来说,够大的了。你以后可以随心所欲,而且,若果发觉你的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过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愿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给你,当然是借给你。”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些钱,对于一个准备退隐的可怜女人来说,已经太多了。”
德布雷一时感到有点儿惊愕,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间象是在说,——
“那随便你,夫人。”
在此之前,腾格拉尔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德布雷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那种姑妄听之的目光,以及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的时候,她昂起头,既不发怒也不发抖,但也毫不犹豫地走出房门,甚至不屑向他告别。
“唔!”德布雷在她离开以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帐簿,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款项一笔笔划去。“我还有一百零六万,”他说。“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来可以娶她的。”是他平心静气地等腾格拉尔夫人离开二十分钟以后他才离开那座房子。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