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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恶棍罗勃脱》(1)


和人约定要去看戏这个借口倒是很能令人相信的,因为碰巧那天晚上皇家戏院比平时更具吸引力。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李凡塞[李凡塞(一七九一—一八七一),法国歌剧演员——译注]重登舞台,扮演伯脱兰一角,而象往常一样,只要一宣布上演当代走红的作曲家最受崇拜的作品,就可以吸引来大批观众,包括巴黎上流社会的“精华”在内。象大多数有钱有地位的青年人一样,马尔塞夫在正厅前座有一个座位。此外,他还有权可以进“狮子”包厢。夏多·勒诺也买了一张前座票,座位就在他的旁边,而波尚凭着他那报馆编辑的资格,是可以在戏院里自由地满场飞的。那天晚上部长的包厢碰巧交给吕西安·德布雷去自由地支配,德布雷就把它送给了马尔塞夫伯爵,而马尔塞夫伯爵因为美塞苔丝不肯去,就转赠给了腾格拉尔,并暗示说,假如他们接受了那个包厢,他那天晚上或许会来和男爵夫人及她的女儿一同观剧的。腾格拉尔夫人和小姐接到这项赠送简直太高兴了,怎么也不会谢绝的。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一位百万富翁更乐于接受一个不花钱的戏院包厢了。

但腾格拉尔宣称,他的政治主张和他作为一个反对派议员是不允许他使用部长的包厢的,所以男爵夫人就写了一个条子给吕西安·德布雷,要他来拜访她们,因为她是不能单独带着欧热妮上戏院去的。的确,假如这两个女人不带一个护送者到戏院里去,社会上就会对此加以恶意的曲解的。但如果腾格拉尔小姐跟着她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情人上戏院去,社会人士就无懈可击了。我们对于社会上的事情是只能随众同俗的。

大幕拉开的时候,象往常一样,戏院几乎是空的,这也是巴黎上流社会的荒唐风气之一,戏不开始是决不肯在戏院里出现的,所以第一幕的演出通常是丝毫没人注意的,那些已经到场的观众也都在忙着在观察新到的看客,那开门关门的闹声,再加上谈话的嗡嗡声,简直使人无法再听到一些别的什么。

“瞧,”当第一排一个包厢的门打开的时候,阿尔贝说道,“G伯爵夫人来了。”

“请问,她是谁呀?”夏多·勒诺问道。

“噢,伯爵!这句话问得可太不能原谅了,你竟问我G伯爵夫人是谁?”

“啊,真的!”夏多·勒诺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是你那位可爱的威尼斯人,是不是?”

“正是她。”

这时,伯爵夫人已看到了阿尔贝,并用一个微笑回答了他的致敬。

“看来你好象认识她?”夏多·勒诺说道。

“是的。是弗兰兹在罗马把我介绍给她的。”阿尔贝说道。

“好,那么,你愿不愿意在巴黎为我做那件他在罗马为你做的事?”

“乐意之至。”

“不要讲话了!”观众喊道。

这表明有一部分观众很想享受一下当时从舞台上和乐队里传出来的美妙的音乐,但那种表明示这两个青年并没有产生什么作用,他们继续谈着话,象是根本没听见似的。

“马尔斯跑马场的赛马伯爵夫人也去看了的。”夏多·勒诺说。

“今天?”

“是的。”

“糟糕!我把赛马都给忘了。你下赌注了没有?”

“噢,小数目——五十个路易。”

“哪一匹赢了?”

“诺铁路斯。我赌的就是它。”

“一共有三场赛马,是不是?”

“是的,骑士俱乐部送了一个锦标——一只金杯。你知道,那场赛马会上发生了一件非常稀奇的事。”

“什么事?”

“不要讲话了!”爱音乐的那一部分观众又怒吼了起来。

“嘿,那锦标竟被大家完全不熟悉的一匹马和一个骑师夺了去。”

“有这样的事?”

“一点都不假。谁也没注意到参赛的马中有一匹名叫万帕的马和一个名叫贾布的骑师。突然地,出发地点来了一匹枣骝马和一个象你的拳头差不多大的骑师。他们至少得在那个小骑师的口袋里塞一个二十磅重的铅丸才能使他够重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超出了和他竞争的阿里尔和巴柏,至少整整超出了三个马身。”

“后来有没有查明那匹马和那个骑师是属于谁的?”

“没有。”

“你说那匹马的名字是叫”

“万帕。”

“那么,”阿尔贝答道,“我的消息要比你灵通了,我知道那匹马的主人是谁了!”

“那边不要讲话了!”观众里面又有人喊道。而这一次,由于那种命令的口吻里含着明显的敌意,这两个青年人才初次觉察到那个命令原来是冲着他们发的。他们转过头来,向人群里搜索着,究竟是谁敢对那种他们认为无礼的行为负责,但没有一个人来应答这种挑衅,于是这两位朋友就又把脸转到了舞台上。这时,部长包厢的门开了,腾格拉尔夫人,她的女儿和吕西安·德布雷进来入座了。

“哈,哈!”夏多·勒诺说,“那儿又来了你的几个朋友啦,子爵!你在那儿看什么呀?你没看见他们想引起你的注意吗?”

阿尔贝及时转过头来,刚巧看到男爵夫人对他和蔼地摇了摇扇子,至于欧热妮小姐,她是很少给恩赐她那一对黑色大眼睛的秋波的,甚至对舞台上望一眼都难得。

“我告诉你,亲爱的,”夏多·勒诺说,“我想象不出腾格拉尔小姐有什么使你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说,暂且不管她的门第,在那方面她自然低了一点,但我想你也不见得会十分计较的。倒是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要说漂亮,那当然罗,”阿尔贝回答说,“但她不合我的口味,我承认我喜欢一个比她更柔弱更温顺和更女性化的人。”

“啊唷唷!”夏多·勒诺大声说道,他因为自己是一个三十岁的人,所以就对马瑟夫做出了一种父辈的神气,“你们年轻人是从来不知满足的。你还想要好到什么程度呀?你父母给你选的这位新娘就是把她当作一位活的狩猎女神也满可以说得过去的,可是你还不满足。”

“不,就因为她象狩猎女神我才害怕呢。我倒喜欢五谷女神或畜牧女神的那种风度。至于这位性喜狩猎的女神,她的身边老是围绕着山灵水妖,我可有点心慌,深恐有一天她会使我落得个蚌壳精的下场。”

的确,你只要向腾格拉尔小姐看一眼,就可以发现马尔塞夫所说的她身上所有的那种特征。她很漂亮,但是,正如阿尔贝所说的,美得未免有点太锋芒毕露了。她的头发象炭一般黑,但在它那种很自然的波浪之中,可以观察到它拒绝受别人摆布的某种抗拒力。她的眼睛和她的头发同色,睫毛很浓密,上面有两条弯弯的眉毛,但她的眉毛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几乎老是习惯蹙皱着,她的整个脸上总带着一种刚毅坚决的表情,颇不具备女性的那种温柔。她的鼻子的形状很适合做雕刻家塑朱诺[希腊神话中宇宙大神之妻——译注]的模特儿,她的嘴里一口珍珠般雪白的牙齿,嘴巴的缺点或许是太大了一些,而且,由于她的嘴唇过分的红,就更引人注目,也使得她那苍白的皮肤似乎显得更缺少血色。在这个几乎象男人的脸(就是马尔塞夫觉得极不合他口味的脸)上更加重了男性气味的,是一颗比一般雀斑大得多的黑痣,正巧长在她的嘴角上,这更加强了她脸上那种坚定不移和倔强独立的表情。欧热妮小姐身体上其余的部分和刚才形容过的那个头部十分相称,正如夏多·勒诺所说的,她的确会使你想到狩猎女神,只是她的美更富于阳刚之气,更近于男性的美罢了。论到她的学识,唯一可能找到的缺点,和一个苛求的鉴赏家在她的美貌上所能找到的一样,就是那些学识象是属于男性的。她能讲两三种语言,是一个很好的艺术家,能写诗,会作曲。她公开宣称要终生献身于音乐这门艺术,正和她的一位同学在共同研究它,她那位同学没有钱,却具备各种条件可以成为——她确信她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歌唱家。据说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作曲家对在此提到的这位青年女子抱有一种几乎近于慈父般的关切,他鼓励她要勤勉地学习,希望她可以凭她的嗓子致富。由于罗茜·亚密莱小姐将来或许会上舞台,所以腾格拉尔小姐虽然仍把她收留在家里,却不便和她一同在公共场所露面。虽然罗茜在那位银行家的家里享受不到一个朋友的独立地位,但她的地位却比一个普通的女家庭教师要优越得多。

腾格拉尔夫人进了她的包厢以后,大幕几乎立刻就落了下来。在幕落幕启之间,照例有一段休息时间,乐队离开了舞台前面半圆形的乐池,观众也可以自由地到休息室或前厅里去散步,在他们的包厢里接待客人或去拜访他们朋友的包厢。

马尔塞夫和夏多·勒诺也是最先利用这种机会的人之一。腾格拉尔夫人最初以为那位年轻的子爵急急地起身是要到她这儿来,便向她的女儿耳语说,阿尔贝正急匆匆地要来拜访她们了。但后者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正在这时,象是要证明她的怀疑的确是很有根据似的,马尔塞夫已在第一排的一个包厢里出现了,那是G伯爵夫人的包厢。

“啊!您来啦,阁下,”伯爵夫人大声说道,并极其亲热地把手伸给了他,象老朋友似的,“您这样快就认出了我真是太好啦,尤其是您竟先来看我。”

“您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阿尔贝答道,“假如我知道您已经到了巴黎,并且知道您的住址,我早就来向您问候啦。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这位朋友,夏多·勒诺伯爵,是目前在法国难得找到的几位世家子弟之一。我刚才从他那儿得知,您昨天到马尔斯跑马场去看赛马了。”

夏多·勒诺向伯爵夫人了一躬。

“啊!你也去看赛马了吗,阁下?”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夫人。”

“哦,那么,”G伯爵夫人很兴奋地追问道,“您也许能告诉我,夺得骑士俱乐部锦标的那匹马是属于谁的?”

“真是抱歉得很,我只能说不知道,”伯爵回答说,“我刚才也正在向阿尔贝问这个问题。”

“您急于想知道吗,伯爵夫人?”阿尔贝问道。

“知道什么?”

“那匹夺标的马的主人?”

“想极啦,你们且想想看,怎么,子爵阁下,您知道他是谁吗?”

“夫人,您刚才好象正要讲一个故事。因为您说“你们且想想看。’”

“哦,那么,听着!你们一定知道,我很关心那匹漂亮的的枣骝马和那个别有风味地穿着一件粉红色绸短衫,戴粉红色软缎便帽的风流的小骑师,我当时禁不住热切地祈祷他们能获胜,就象是我有一半家产押在他们身上似的,当看到他们超过了所有其他的马,以那样漂亮的姿态向终点跑来的时候,我兴奋得拍起手来。回家的时候,我在楼梯上遇到了那个穿粉红短衫的骑师,想想看,当时我是多么的惊奇的啊!我还以为那匹获胜的马的主人一定碰巧,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呢。但不是的!我一走进我的客厅,就看到了那只奖给那来历不明的马和骑师的金杯,杯子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G——伯爵夫人惠存,罗思文勋爵敬赠。’”

“一点不错,我早就料到了。”马尔塞夫说道。

“料到了什么?”

“那匹马的主人是罗思文勋爵。”

“您指的是哪一位罗思文勋爵?”

“咦,我们所说的那位罗思文勋爵呀——爱根狄诺戏院的那个僵尸!”

“真的?”伯爵夫人大声说道,“那么,他也在这儿吗?”

“当然罗,为什么不呢?”

“您去拜访过他吗?在您府上和别处都见过他吗?”

“实话告诉您,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夏多·勒诺先生也有幸拜识过他。”

“但您凭什么认为那夺标的就是他呢?”

“那匹获胜的马不是以‘万帕’这个名字来参赛的吗?”

“那又怎么样?”

“咦,难道您不记得那个把我绑去的大名鼎鼎的强盗叫什么名字了吗?”

“啊!不错。”

“而伯爵又是怎么极其神妙地把我从他的手里救出来的了吗?”

“当然记得。”

“他的名字就叫万帕。所以,您瞧,就是他。”

“但他为什么要把那奖杯送给我呢?”

“第一,因为我对他常常谈起您,这是您可以意料得到的;第二,因为他很高兴看到一位女同胞,并且很高兴看到她这样热心地关切他的胜利。”

“我希望您从没有把我们常常评论他的那些傻话都背给他听吧?”

“我不想发誓说我没有讲过。而且,他以罗思文勋爵的名义把奖杯送给您,证明他已经知道有人在把他比作那个人了。”

“噢,那简直太可怕啦!那人一定恨死我了。”

“可他这个举动很难说是出于敌意的呀。”

“不,当然不。”

“嗯,那么”

“那么他到巴黎来吗?”

“是的。”

“他在社会上产生了什么影响?”

“嘿,“阿尔贝说道,“他被整整地谈论了一个星期。接着就来了英国王后的加冕典礼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失窃案,而那两件极有趣的大事就把大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上去了。”

“亲爱的,”夏多·勒诺说道,“这分明因为伯爵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对他才不免有点袒护。别相信阿尔贝对您说的话,伯爵夫人,我敢负责地说一句:自从基督山伯爵出现以来,他在巴黎社交界一直轰动到现在,始终没有平息过。他来到以后的第一桩惊人之举便是送一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给了腾格拉尔夫人;第二件,他奇迹般地保全了维尔福夫人的性命;现在似乎又是他夺去了骑士俱乐部所赠的锦标!所以不管我认为马尔塞夫怎么说,伯爵不但在目前这个时候是大家所瞩目的焦点,而且假如他继续表演那种在他似乎是家常便饭,而在在我们却觉得稀奇古怪的举动,他让可以再轰动一个月的。”

“也许你说得不错,”马尔塞夫说道,“但先告诉我,俄国大使的那个包厢让给谁啦?”

“您是指哪个包厢?”伯爵夫人问道。

“第一排两根柱子之间的那一个,它似乎已全部改装过了。”

“的确改装过了,”夏多·勒诺说道。“第一幕的时候那儿有人吗?”

“哪儿?”

“那个包厢里。”

“没有,”伯爵夫人答道,“第一幕的时候当然是空着的。”

说完这句话,她又回到他们刚才的那个话题上,说道,“那么您真的相信夺标的就是那位基督山伯爵了?”

“对这一点我敢肯定。”

“而后来他又把那只奖杯送给了我?”

“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可我并不认识他呀,”伯爵夫人说道,“我很想把它退回去。”

“我求您别那么干,那样的话,他只会再送您一只用翡翠或极大的红宝石雕成的杯子。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您只能迁就他一下了。”

这时,铃声宣布第二幕就要开始了。阿尔贝站起来准备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伯爵夫人问道。

“假如允许我在下一次休息的时候再来拜访您的话,我一定要请问一下在巴黎有没有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

“请注意,”伯爵夫人说道,“我目前的住处是在黎伏莱路二十二号,每星期六晚上我总是在家招待朋友们的。所以你们二位现在可不能再说不知道啦。”

两个青年鞠了一躬,便离开了那个包厢。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才发觉正厅里的全部观众都已经站了起来,正目光一致地望着以前俄国大使包用的那个包厢。那儿刚进来了一个年约三十五至四十岁,身穿深黑衣服的男子,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穿东方式服装的女人。那个女人很年轻,而且非常美,她那身华丽的打扮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哎呀!”阿尔贝说道,“那正是基督山和他的那个希腊女人呀!”

这两位陌生人的确就是伯爵和海黛。后者的美丽和她那种眩目的装束所引起的轰动不久就传遍了戏院的每一个角落,太太小姐们都从她们的包厢里探出身来,观看那闪闪发光的繁星般的钻石。在第二幕演出期间,戏院里一直充满着嗡嗡的声音,在一个拥挤的集会场所里,这种声音就是表示已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谁都想不到要人们安静下来。因为那个女人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眩目,她就是眼前最动人的一幕。这时,腾格拉尔夫人作了一个不容误会的表示,示意她很希望第二幕的幕一落就在她的包厢里看到阿尔贝,且不要说马尔塞夫本来就很愿意,单是从礼貌上讲,也不允许他漠视一个表示得这样明显的邀请。所以在那一幕之后,他就走到了男爵夫人的包厢里。他先向太太和小姐鞠了一躬,然后便把手伸给了德布雷。男爵夫人极其殷勤地欢迎他,而瓦朗蒂娜则照常对他很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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