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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大了,成功了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你得上柏林来看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答不上话。哈斯莱便跟他开玩笑说:
“你不愿意吗?”
克利斯朵夫拚命摇头,摇了五六次,表示决不是不愿意。
“那末一言为定喽?”
克利斯朵夫点点头。
“那末你亲我一下啊!”
克利斯朵夫把胳膊勾着哈斯莱的脖子,使劲的抱着他。
“哎啊,小家伙,你把我弄潮了!放手!你擤擤鼻子好不好!”
哈斯莱一边笑一边亲自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鼻子。他把他放在地下,拉他到桌子旁边,把糕饼塞满了他的口袋,说道:
“再会了!别忘了你答应的话。”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有点飘飘然。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怀着一腔热爱,目不转睛的看着哈斯莱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动作。可是忽然有句话使他听了很奇怪。哈斯莱举起杯子,脸色顿时紧张起来,说道:
“我们在这种快乐的日子也不该忘了我们的敌人。那是永远不应该忘掉的。我们没有被打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留情。我们也用不着为了他们的生存而留情。所以我的干杯祝贺对有些人是除外的!”
大家对于这古怪的祝辞笑着鼓掌;哈斯莱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又象刚才一样的高兴了。但克利斯朵夫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他崇拜哈斯莱,不敢议论他的行为,可 是他觉得今天晚上应当和颜悦色,只有些快乐的念头才对,哈斯莱想到那些丑恶的事未免太扫兴了。可是这个印象是模糊的,而且很快就被过度的欢乐和在祖父杯子 里喝的一点儿香槟酒赶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自言自语的说个不停,哈斯莱对他的恭维使他高兴极了;他大声的说哈斯莱是个天才,一百年只会出一个的那种天才。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把他象爱情那样的醉意都藏在心里:啊!他亲过他,抱过他!他多好!多伟大!
他在小床上热烈的抱着枕头想道:
“噢!我为他死也甘心的,甘心的!”
光明的流星在小城的天空照耀了一晚之后,克利斯朵夫精神上便受到确切不移的影响。在他整个的童年时代,哈斯莱变成他的模范,他的眼睛始终钉住了它。学 着哈斯莱的样,六岁的孩子也决心要写音乐了。其实好久以前,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在那里作曲了;他没有知道自己作曲的时候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一切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大太阳的夏天,刮风的夜里,流动的光,闪烁的星辰,雷雨,鸟语,虫鸣,树木的 呜咽,可爱或可厌的人声,家里听惯的声响,咿咿哑哑的门,夜里在脉管里奔流的血,——世界上一切都是音乐;只要去听就是了。这种无所不在的音乐,在克利斯 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他有如群蜂嗡嗡的蜂房。可是谁也没注意到,他自己更不必说了。
象所有的儿童一样,他一天到晚哼个不停。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着什么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时候,——躺在祖父屋子里的地板上,手捧着脑袋,看着书 中的图画的时候,——在厨房里最黑的一角,薄暮时分坐在小椅子里惘然出神的时候,——他的小嘴老是在那里咿咿唔唔,闭着嘴,鼓着腮帮,卷动舌头。他这样会 毫不厌倦的玩上几小时。母亲先是没有留意,然后不耐烦的叫起来了。
等到这种迷迷忽忽的状态使他厌烦了,他就想活动一下,闹些声音出来。于是他编点儿音乐,给自己直着嗓子唱。他为了日常生活不同的节目编出不同的音乐。 有的是为他早上象小鸭子一般在盆里洗脸时用的。有的是为他爬上圆凳坐在可恶的乐器前面时用的,——更有为他从凳上爬下来时用的(那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明朗 多了)。也有为妈妈把汤端上桌子时用的:——那时他走在她前面奏着军乐。——他也有气概非凡的进行曲,一边哼一边很庄严的从餐室走向卧室。有时他趁此机会 和两个小兄弟组织一个游行队伍:三口儿一个跟着一个,一本正经的走着,各奏各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是克利斯朵夫留给自己用的。什么场合用什么音乐都 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来不会用错。别人都会混淆,他可对其中细微的区别分辨得很清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打转,跺着脚,仰着脑袋,挺着肚子,无休无歇的转着,转着,直转得自己头晕,一边还哼着他的曲子,——老人正在剃胡子,停下来探出他满是皂沫的脸,望着他问:“你唱什么呢,孩子?”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知道。
“再来一下!"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来试去,再也找不到他的调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想借此卖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独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非这个。约翰·米希尔不作声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时候,他特意让房门半开着。
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做着一出音乐喜剧,那是用戏院里断片的回忆凑起来的;他学着人家的样,一本正经的跳着小步舞,向挂在壁上的 贝多芬像行礼。正当他用一只脚站着打个转身的时候,看见祖父在半开的门里探着头对他望着。他以为老人家笑他,便害臊起来,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脸贴在玻 璃上,好象看着什么挺有趣的东西。老人一句话也不说,走过来拥抱他;克利斯朵夫这才看出他很快活。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机活动了:他相当聪明,知道人家赏识 他,可拿不准在剧作家、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这些才能中间,祖父最称赏他哪一项。他想大概是歌舞部分,因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艺儿。
过了一星期,他已经把那件事完全忘了,祖父却象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诉他,说有些东西给他看。老人打开书桌,检出一本乐器放在钢琴上叫孩子弹。克利斯朵夫 莫名片妙的勉强摸着。乐器是手写的,还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笔迹特别用心①写的。题目都用的花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边替他翻谱,过了一会问孩子那是什么 音乐。克利斯朵夫只顾着弹琴,根本没注意弹的东西,回答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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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凡是一个新曲子,在琴上一边辨认音符一边慢慢的弹,在弹琴的人叫做"摸"。
“你想想吧,难道不认得吗?”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
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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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产生于十三世纪,早期印刷书写多用此体。
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器,他的作品!……他只能结结巴巴的接着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忍不住了):
“当然,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特里奥,因①为……因为那是习惯如此!……而且……我想也没有什么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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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奥(Trio)原义为三种乐器合奏之音乐,称为三重奏。但十八世纪后期小步舞曲之第二部常称为特里奥,乐器数量及音乐本身均与第一部小步舞曲成为对比。
他把那段特里奥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跟祖父合作,觉得很得意:
“那末,祖父,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除了你也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他声音发抖了,“只要将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点儿纪念能教你想起我。你总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怜的调子里挑了一个放进去。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 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因为他只想以无名的方式参加一翧E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克利斯朵夫感动到极点,拚命把他亲吻。老人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 感情,一味亲着他的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是不是?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个赏识你,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造就的?”
他听着自己的话,眼泪都上来了,可还不愿意给孩子看出他动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阵,沉着脸,拿乐器当做宝贝似的藏起来,把孩子打发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乐得飘飘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围跳舞。可是家里人的态度使他有点儿扫兴。他得意扬扬的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你一声我一 声的嚷起来。母亲嘲笑他。曼希沃说是老人家疯了,与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保养自己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开那些无聊的玩艺儿,立刻到 琴上去练四个钟点。第一,先得把琴弹得象个样;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研究不迟。
这篇大道理,初听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儿童年纪轻轻就趾高气扬的危险,其实并不然。而且他不久就会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需要在 音乐上表现,也不需要表现任何思想,所以他凭着演奏家的迷信,认为作曲是次要的东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艺术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当然,他对于象哈斯莱一流的 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热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得到群众捧场的,他无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为觉得作者抢掉了他演 奏家应得的彩声。经验告诉他,人家给大演奏家捧场的时候也一样热闹,而且特别是捧他个人的,所以受的人觉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装极崇拜大音乐家的天才,但 非常喜欢讲他们可笑的轶事,使人家瞧不其他们的头脑与私德。他认为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级,因为他说,既然舌头是人身最高贵的器官,那末没有语 言,还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有什么音乐?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训诫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奖而失去平衡。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嫌不够。克利斯朵夫立刻认为祖父 比父亲聪明得多;他虽然毫无怨色的坐上钢琴,可并非为了服从,而是为了能象平时一样,一边心不在焉的让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无穷无尽的 练习,同时听见有个骄傲的声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气,因为他是个作曲家,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还不怎么写得起来,他已经在家用账簿上撕下纸片,涂着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 思想,怎么写下来,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执着;而因为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尽管言之无物,好歹总算达到了目 的。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拿给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纪越大越容易流泪,——还说是妙极了。
这是很可能把孩子宠坏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个从来不想给人什么影响的人的影响救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哥哥,以通情达理而论,他可以说是个模范。
他和她一样矮小,瘦弱,有点儿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大概不出四十岁,但好象已经五十,甚至五十开外了。小小的脸上全是皱襞,粉红的皮色,和 善的淡蓝眼睛象有点枯萎的相思花。他因为怕冷,怕过路风,到哪儿都戴着他的鸭舌帽,要是脱下来,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红的,圆锥形的秃脑袋,教克利斯朵夫 和小兄弟们看了直乐。为了这脑袋,他们老是跟他淘气,问他把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旁说些粗俗的笑话,使孩子们更狂起来,恐吓着说要抽他的光头了。他总 是第一个先笑,耐着性子让他们玩儿。他是个小贩,从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个包裹,其中包罗万象:什么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 历、流行歌曲的谱、药品,一应俱全。好几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处,替他盘下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可是他总混不惯:忽然有一天他夜里起来把钥匙放在 门下,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几个月的看不见他;然后他又出现了:多半是黄昏时候,只听见轻轻敲了几下,门推开了一半,规规矩矩的脱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 的小脑袋,一双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他先说一声:“大家好";进来之前,他从来不忘了把脚下的灰土踩干净,再挨着年纪向每个人招呼,然后拣屋里最 隐僻的一角坐下。他点起烟斗,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窝蜂的取笑他,他却静静的等那阵冰雹过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其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得这 个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贩这个低微的地位又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无知觉,照旧很敬重他们,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把人家 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们常常跟他说些过火的笑话,使鲁意莎都为之脸红。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与公公是不会错的;但她 对哥哥极有手足之情,而他不声不响的也非常爱她。本家已经没有亲属,兄妹俩都是谦抑,退让,被生活压倒的人;彼此的怜悯,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难,使两人相 依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克拉夫脱父子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直叫直嚷,元气充足,喜欢把日子过得痛痛快快的;在他们中间,那一对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 人生边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怜,彼此可从来不说出来。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种轻薄无情,跟祖父父亲一样,对小贩存着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闷儿,把他当做一件滑稽的东西;他死乞白赖的捣乱,舅舅总是泰 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爱着他,只不大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舅舅,第一因为他象一件听话的玩具,要他怎么就怎么。第二因为他总捎着点好东西来:一块糖啊, 一张图画啊,或是别的玩艺。这矮子不来便罢,一来孩子们总是皆大欢喜,因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鲜事儿。他不论怎么穷,还是有办法给每人送一样小东西。家 里人的命名节,他一个都不会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赶到,从袋里掏出些可爱的,一片诚心挑来的礼物。人家受惯了这些礼,简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谢;而 他只要能拿点东西送人,似乎已经挺高兴了。睡眠不大安稳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温着白天的事,有时想起舅舅真好,觉得对这个可怜的人说不尽的感激,可是在 白天一点不向舅舅表示,因为那时,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纪太小,还没懂得好心多么可贵:在儿童的语言中,善与蠢差不多是同义字;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 一个活榜样吗?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请吃饭,高脱弗烈特一个人待在楼下,鲁意莎安排两个小的去睡觉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边。克利斯朵夫闲着无事,也跟在后面, 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滚在他脚下。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钻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别的胡话,想到之后又大声嚷着,笑弯了 腰,把脸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声不出。他觉得这静默有点儿古怪,便抬起头来预备把胡话再说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脸,四下里暮霭沉沉,一层黄黄的水气照 着他。克利斯朵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半阖着眼睛,半张着嘴巴;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着下巴,眼睛钉着 他。天黑了,舅舅的脸慢慢隐没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脸上那股神秘的气息感染了。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 的,不知不觉嘴里嚼着草梗。一只蟋蟀在身边叫。他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忽然高脱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来。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嗄,象是闷在心里的,一二十步 以外就听不清。但它有一种动人的真切味儿,可以说是有声音的思想;从这音乐里头,好象在明净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从来没听到这样的唱, 也从来没听到这样的歌。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间以长久的休止,——然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 的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并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 气,不敢动弹,他紧张得浑身发冷。歌声完了,他在地下爬过去,嗄着嗓子叫了声:“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