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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女朋友们(9)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 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 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 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我可不怕,”他说。

她带着可怜他的神气望着他:“你!你也会说这种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竟变成了巴黎人!……惭愧惭愧……我敢打赌,我说的话简直想都没想过……”

他把脸蒙在被单里。她不由得大声笑了出来,在他头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啊!这话可不是巴黎人说的了!还好!我又认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好,把头抬起来。别哭湿了我的被单。”

“那末你原谅我了?”

“当然。甭提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问他做些什么,随后她累了,厌烦了,就把他打发走。

她 约他下星期再来。到期正要出口,他忽然接到她的电报,教他别去:她正逢着心情恶劣的日子。——后来,过了一天,她又通知他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痊愈,靠窗躺 着。那是初春时节,天上照着晴朗的太阳,树木抽着嫩芽。他从来没看见她这样亲切这样温和。她说前天连一个人都不能见:便是克利斯朵夫也要跟别人一样受她厌 恶。

“那末今天呢?”

“今天,我觉得自己年轻,新鲜,对周围一切年轻和新鲜的人——比如你,——都有好感。”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不新鲜了。”

“你到死都是的。”

他们谈着他在别后所做的事,谈着她不久又要去登台的戏院;说到这儿,她告诉他对于戏剧的意见,她厌恶它,又舍不得它。

她不愿意他再上她家里来,答应以后继续去探望他,可是怕打搅他。他把比较不会妨害他工作的时间告诉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方式敲门,他随着自己的心绪而决定开或不开……

她绝对不滥用这种约会。可是有一次她去赴一个晚会担任诗歌朗诵,忽而临时不得劲了,半路上打电话去辞掉,转车到克利斯朵夫寓所来。她原意只想跟他招呼一下就走的。可是那晚上她居然把一生的历史统统说了出来。

悲 惨的童年:她从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母亲在法国北部某城的近郊,开着一所声名狼藉的小客店;许多赶车的跑来喝酒,跟女店主睡觉,同时还虐待她。其中有一 个跟她结了婚,因为她有几个钱;他常常酗酒,打老婆。法朗梭阿士有一个姊姊在小客店里当侍女,做牛做马的辛苦到极点,还被继父当她母亲的面奸占了,结果是 害肺病死的。法朗梭阿士从小挨着拳头,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皮肤苍白,性子暴躁,沉默寡言,童年的心中火气十足,野性很厉害。她眼看母亲和姊姊饮泣吞 声,受尽了痛苦,耻辱,终于死掉。她可是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她是个反抗的女人: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神经发作品来,会把打她的人乱抓乱咬。有一回她想自 杀,结果没成功:刚开始上吊已经不愿意死了,生怕真会吊死;等到她气透不过来的时候,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一心一意只想活了。既然不能借死亡来逃 避,——(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悲哀的笑笑,想到自己的同样的经验),——她就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自由,要有钱,把一切压迫她的人都打倒在脚下。有一晚 她在小房间里听见那男的在隔壁咒骂,被他殴打的母亲叫着嚷着,被他凌辱的姊姊哭着,她便暗暗发下这个愿。她觉得自己多可怜,发了这个愿,心里才松动些。她 咬紧牙齿想道:“我要把你们一起打死。”

在这个黯淡的童年只有一线光明:

有一天,一个和她常在小沟边上玩儿的孩子,因为 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带她冒着禁令去看了一次排戏。他们在黑暗里躲在戏池的尽里头。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愈加显得光华灿烂,那些人说的美妙而不可 解的话,女演员那副王后一般的神气,——她的确在一出浪漫派的音乐话剧中串演王后,——把她看呆了。她紧张得浑身冰冷,心跳得很厉害……“对啦,对啦,要 做个这样的人才好呢!……噢!要是办得到的话……”——等到排演完了,她无论如何要看一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装跟着同伴一起出去,却又偷偷的溜回来躲在戏院 里,伏在凳子底下,在灰尘中捱了三小时。戏院快要开场,观众已经来了,她正想从躲的地方钻出来,不料被人当场捉住,大受羞辱,结果是被押送回家,又挨了一 顿打。那一晚要不是已经知道她将来能够对这些恶徒报复的话,她一定会自杀的了。

她打定了主意,投到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 字也没识多少,写也不大会写,一本书也没看过,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但她愿意学习,发愤用功,在客人房中偷了书,拿来在月夜或是黎明的时候读,免得耗费灯 烛。因为演员们生活毫无规律,她这种偷窃的行为很久没有被发觉:至多是失主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她把书看过了也还给他们;——可不是完璧:因为她把喜欢的 几页撕了下来。书拿回去总是塞在床底下或是家具底下,让失主发见的时候以为从来没出过房间。她常常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演员们念台词。随后她自个儿在走廊 里轻轻的学着他们的声调,做着手势。人家撞见了,便拿她取笑一阵,羞辱一阵。她只得气愤愤的不作声。——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长久继续下去,要不是她有一次 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的话。失主大发雷霆,因为除了她,谁也没进过他的卧室,就咬定是她偷的。她拚命抵赖;演员说要教人搜查,她便吓坏了,立刻趴在地下招认 了,同时也招认了别的窃案和撕掉的书页。他大骂了一顿,但他的心地不象外表那样凶。他追究她为什么要干这些事,一听到她说要做一个女戏子,不由得哈哈大 笑,随后又仔细问她:她把记得烂熟的脚本背了好几页,他非常奇怪,问道:“喂,你说,要不要我教你?”

她快活极了,吻着他的手。

“啊!”她打断了话和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多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立刻补上一句:“可是,孩子,你知道,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那时她还是个处女,人家对她的袭击,她一向是拿出蛮劲来躲过的。这种野人似的贞操,对不洁的行为,对没有爱情的性欲的厌恶,是从小就有的,是家里那些悲惨的景象感应她的;她至今还保持这性格;——可是,唉!她受到多么惨酷的惩罚!……命运弄人,竟然到这个地步!……

“那末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那时倘若能跳出他的魔掌,我连跳在火里都愿意!可是他威吓说要把我当贼一样送去法办。我无路可走。——这样我就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

“那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嚷着。

“是 的,我当然恨他。但从此以后,我见得多了,他还不算是顶坏的呢。至少他对我没失信,把他所知道的——(也并不多!)——一套本领教给我。他介绍我进了剧 团。我先得侍候大家,替每个人当差,串戏也只串跑龙套。后来,有一晚,扮侍从的女角儿病了,人家临时把我补上去。从此我就当上了这个角儿。大家认为我要不 得,滑稽可笑。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始终是丑的,直到有一天人家忽然认为我是超特的,理想的“女人”……嘿!那些混蛋!——我的演技被认为一点不照规矩,荒 唐胡闹。看客不赏识我。同伴们取笑我。但人家始终把我留着,因为我究竟还有点用处,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很低,还得给人代价。每学一点东西,每次的升 级,都要用肉体去报酬。同伴,经理,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

她不出声了,脸色发白,咬着牙齿,睁着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可以咂摸到 她心中流着血泪。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些耻辱,和支持她的那股非战胜不可的强烈的意志;每经历一次新的污辱,她的意志就锻炼得更加坚强。她很希望 死;但就在这些屈辱中间倒下去是太可怕了。要是在以前自杀倒还罢了。要不然等胜利以后也行。可是在已经堕入泥犁而还毫无取偿的时候死掉,未免……

她半天不作声。克利斯朵夫气愤之极,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恨不得把磨难这女子、污辱这女子的那些男人一起打死。然后他不胜怜悯的望着她,站在她前面,捧着她的头,扶着她的前额,亲热的抱着,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她挣扎了一下。他说:“别怕。我很喜欢你。”

于是眼泪在法朗梭阿士惨白的脸上淌下来了。他跪在旁边,吻着她美丽的细长的手,把两颗泪珠掉在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下。她也定了定神,很安静的继续讲她的身世。

终 于有个作家把她捧了出来。他在这个古怪的女人身上发见有魔性,有天才,认为她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自然,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他也把她 占有了。而她在那么许多人之后也让他占有了,不但毫无爱情,甚至还有跟爱相反的情绪。可是他造成了她的名片,她也造成了他的名片。

“现在,”克利斯朵夫说,“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了;轮到你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们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辛酸的回答。

于是她又讲起另外一件被命运播弄的事。——她对一个自己瞧不起的坏蛋发生了热情:他是个文人,拿她最痛苦的秘密作了写文章的材料,然后把她丢了。

“我 瞧不起他,把他看做跟我脚底下的泥巴一样。可是我爱他,只要他叫一声,我就会跑去向这个该死的家伙低头;想到这点,我气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的心永远 不爱我的理智所喜欢的对象。感情和理性,两者必有一个受委屈。我有一颗心。我也有一个肉体。它们叫着,嚷着,都要求满足。我又没有制服它们的武器,我没有 信仰,我是自由的……哼,自由!老做着我的心和肉体的奴隶,它们要这个要那个,往往都是我不愿意要的。它们使我屈服,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她停了一会,呆呆的用钳子拨着火灰,然后又说:“我看到书上说做戏的人是麻木不仁的。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一批,的确是虚荣的大孩子,除了些争面子的小问题,什么思想都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和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戏子。我相信决不是我。总之我替他们付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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