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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复旦第三部(3)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边吃中饭一边从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这件事,马上气都塞住了,饭也没吃完,就赶到乔治家里。出来开门的就是乔治。克利斯朵夫象一阵狂风般卷进去,抓着他的胳膊,愤愤的摇着,破口大骂。

“畜 生!你为了我去跟人打架!谁允许你的?你这个小子,你这个糊涂虫,居然来管我的事!难道我自己管不了吗,嗯?你以为占了便宜!你给这个坏蛋面子,跟他决 斗。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这一下他变了一个英雄了,知道没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断定你是依着你的老??,冒冒失失的去干的)……要是你送了 命!……可怜虫!我简直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

乔治早已笑得象疯子一般,听了最后一句威吓的话,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为我替你出了气,你这样的骂我!下回我攻击你,也许你会跟我拥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乔治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然后又说:“我的孩子!……对不起。我老糊涂了……可是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跟人打架,亏你想得出!我们犯得上跟这种人打架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

“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乔治说。“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可不许,听见没有?倘使你再闹这种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报否认你,我要把你……”

“取消继承权是不是?好,随你罢。”

“得啦,乔治,我是央求你呀……你这么来一下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几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简直数不清;但对于那些流氓,我比你认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现在他们要侮辱你,先要把他们的毒舌掂掂斤量了。”

“嘿!那些小子对我有什么相干?他们说的话,我都一笑置之。”

“可是我并不一笑置之。你只管你自己的事罢。”

这 样以后,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么新的文章引起乔治猜疑。事情真滑稽:以后的几天,从来不看报的克利斯朵夫,居然趴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着所有的日报,预备看 到一篇辱骂的文章,就想尽方法(不管是怎么卑鄙的方法)不让它落在乔治眼里。过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孩子果然说得不错。乔治的举动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家伙 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边尽管埋怨小疯子耽误了他八天的工作,一边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教训他。他想到从前——还不算怎么长久呢——自己为了奥里 维而跟人决斗的事。于是他仿佛听见奥里维对他说着:

“由他去罢,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债也得还你的。”

人家的攻击,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为意,另外一个人却没有看破一切的涵养。那便是爱麦虞限。

欧 洲的思想界演变得非常快。它仿佛跟机械方面的新发明和新的引擎同时加增了速度。偏见与希望这种存粮,从前足够维持人类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 掉了。几代的思想都在那里飞奔,一代跟着一代,往往还是一代踏着一代:时间已经下了冲锋令。——爱麦虞限被人追出了。

讴歌法兰西毅力的诗 人从来没否认他宗师奥里维的理想主义。尽管爱国心那么热烈,他依旧崇拜精神上的崇高伟大。他在诗歌中提高着嗓子预告法兰西的胜利,乃是要借此表示自己的信 仰,表示他的爱法兰西是因为它代表今日欧罗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个向暴力反攻而得胜的权利。不料权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气息,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现了。新兴 的一代,结实,耐苦,渴望战斗,在没胜利之前就存着胜利者的心理。他凭着他的肌肉,凭着他宽阔的胸脯,起着他的强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凭着他象鸷鸟一般遨 翔于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扬扬,急不及待的想扑下来试试他的利爪。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尔卑斯的飞翔,横跨非洲沙漠的驰骋,新时代的十字军(神秘气 息不比菲力气二世和维尔哈杜伊昂为少,功利观念也不比他们多),把民族的头脑冲昏了。那①些年轻人对于战争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以为是壮美的。他们声 势汹汹,取着挑衅的态度。什么和平,什么思想,他们都厌倦了;他们所宣扬的是战争,说法兰西的威力将来可以在战争的洪炉中锻炼出来。因为种种的学说无非是 可厌的空谈,他们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为主的理想。他们大吹大擂,提倡狭窄的见识,粗暴的现实主义,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只要 能增加本国的光荣,不惜把别人和别的民族踩在脚下。他们排斥外族,反对民主,极力主张——连最无信仰的人在内——恢复旧教的势力,因为他们需要把“宇宙万 物的本体”集中在一处,需要把“无穷无极”交给维持秩序而掌权的人监督。昨天那些温和的饶舌家,空洞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轻视,并且 还被认为社会的罪人。在青年人眼中,爱麦虞限便是属于这一类的。而爱麦虞限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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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力普二世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的法王,第三次十字军领袖之一。维尔哈杜伊昂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法国史家,政治家,曾发动第四次十字军。

他 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样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厉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他的恶劣的心绪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现在他的骄傲仍旧不 允许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后悔。但他想出办法,好象是无意中遇到的,而且还使对方先来迁就他。这样以后,他的小心眼儿的脾气总算满足了,不再隐藏 他欢迎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从此两人时常见面,不是在这个家里,就是在那个家里。

爱麦虞限把心中的牢骚都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他被那些批评惹 得气愤之极;又因为克利斯朵夫不怎么动心,就拿报上评论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给他看,人家说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声,剽窃同行,亵渎音乐,叫他 做“老疯子”;又说,“这些大发神经的表演,我们受够了!我们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觉得好玩,他 说:“这是应有的事。青年人总把老年人丢在臭沟里的……不错,在我的时代,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被认为老。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无线电,飞机……每一代的 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怜的家伙,他们的得意也不会久的!让他们赶快瞧不起我们,在太阳底下耀武扬威罢!”

但爱麦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健康的人。他思想上是刚强的,却受着有病的神经控制;心是热烈的,身体是残废的;他需要战斗,却生来不是个战斗的人。某些恶毒的批评竟使他痛彻心肺。

“啊!”他说,“要是批评家们知道,他们随便说的一句不公平的话使艺术家受到怎样的痛苦,他们也要觉得那套本领可耻了。”

“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们就靠这个过活的。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吗?”

“那 简直是一般刽子手。我们被生活折磨到浑身是血,为了跟艺术斗争而筋疲力尽。他们非但不伸出手来,不用慈悲的态度提到你的弱点,不用友善的心情帮你补救那些 弱点,倒反双手插在袋里,眼睁睁的看你挑着重担上坡,说:'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顶,有的说:'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对!'有些更固执的 还说:'他并没爬到呀!……'——他们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来,已经是你的大幸了。”

“话得说回来,有时他们中间也有两三个好人, 那给你的好处才大呢!毒蛇猛兽到处都有,不论哪一行。没有慈悲心的艺术家,抱着一肚子虚荣和牢骚,把世界当作他的战利品,因为不能细细咀嚼而暴跳如雷:这 样的人不是也有吗?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吗?你得耐着性子。不论什么祸害都还有点儿好处。最凶恶的批评家对我们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个练马的人,不许我们在路 上闲逛。每次我们自以为达到了目的,就有猎狗来咬我们的腿。往前罢!得跑得更远一点,爬得更高一点!我还在向前,它已经不耐烦再来追我了。别忘了那句阿拉 伯的名言:'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们应该可怜那般不受骚扰的艺术家。他们将来会留在半路上,懒洋洋的坐着。 等到他们想站起来,两条拳曲的腿已经挪不动了。我的敌人品实是朋友,我欢迎他们。他们在我一生中给我的好处,远过于我的朋友,因为所谓朋友其实倒是敌 人。”

爱麦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随后他说:“可是象你这样一个老战士,受一般刚出头的小子教训,不觉得难过吗?”

“我 只觉得他们好玩,”克利斯朵夫回答。“这种傲慢表示他们热血奔腾,只想往外流。从前我自己就是这样的。这是三月中的骤雨,下在刚刚复活的土地上……让他们 来教训我们罢。归根结蒂,他们是对的。应当由老年人去学青年人!他们利用了我们,忘恩负义是应有之事!……但他们凭了我们的努力,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可 以把我们尝试的事去实地做出来。倘若咱们还有点儿朝气,那末也来学一学,想法子脱胎换骨。要是办不到,要是咱们太老了,那么瞧着他们,咱们心里也高兴。看 到萎靡不振的人类永远会开出鲜花来,看到这些青年人的乐天气息多么有生气,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去冒险,看到这些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种族:不是挺有意思 吗?”

“没有我们,哪里会有他们!他们的欢乐是我们的眼泪给培养出来的。那骄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开出来的花。你们就是这样的为人作嫁……”

“这 句古话是不对的。我们创造一个超出我们的种族,其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把他们的储蓄收起来,在一间四面通风的小屋子里保护它,拼命的抵着门才能挡住死 神。我们亲手开辟了胜利的路,让儿子们走。我们的苦难把前途挽救了。我们把方舟驶到了福地的进口。它将来会驶进港去,带着他们一起,同时也靠了我们的力 量。”

“我们横渡沙漠,拿着神圣的火把,捧着我们民族的神明,把这批在今日已经成人的孩子背着走,可是他们还会有一天记得我们吗?……忧患痛苦,忘恩负义,这些滋味我们已经尝够了。”

“那末你后悔吗?”

“不。一个象我们这样轰轰烈烈的时代,为了它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作牺牲,的确有一种悲壮的伟大,使你感到醉意。舍身忘我的欢乐,现代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了。”

“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人。我们爬上了尼波山,山脚下展开着我们不会进去的地带。但我们比那些将来进去的人更能①欣赏那风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见平原的广大与遥远的天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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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旧约·申命记》,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预示他不能进去的福地。

克 利斯朵夫给乔治和爱麦虞限的那种令人安定的影响,是从葛拉齐亚的爱情中汲取来的。由于这股爱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轻的东西密切相连,才对于生命的一切 新的形式永远抱着同情。不管使大地昭苏的是什么力量,他总是跟这力量在一起,哪怕在和他对立的时候。看到那些新兴的民主政治,一小部分的特权阶级为了自私 自利而惊呼狂叫,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他决不把衰老的艺术死抓不放,决不奉那些陈言俗套为金科玉律;他深信不疑的等着,等一种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艺术,从虚 无缥渺的幻境中,从科学与行动已经兑现的梦想中产生出来;他欢迎世界上新的曙光,不管旧世界的美是否要跟自己一同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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