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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 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 他知道这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 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 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 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 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 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的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的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起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无音讯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试过各种行业,结果都给人撵走。丢了差事,不名一文,身体也搅坏了,他认为还是回到老家来养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算坏;他们瞧不其他,他知道这点,可并不介意,所以不恨他们。他们也不恨他,因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等于 是耳边风。他眯着谄媚的眼睛笑着,装做痛悔的神气,心想着别处,嘴里可是诺诺连声,说着道谢的话,结果总在两个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钱。克利斯朵夫对这个讨人 喜欢的坏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们的父亲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高大,结实,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间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笔直, 嘴巴带着笑意,牙齿美丽,举动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心就软了,预先准备好要责备他的话,连一半都没说出;他骨子里对这个漂亮少年有点象母亲对儿子那 样的偏宠,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统,而且至少在体格上是替他挣面子的。他认为这兄弟心并不坏,再加恩斯德也一点儿不傻。他虽然没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对陶养 心情的活动还感到兴趣。他听着音乐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听着。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乐会中看到 小兄弟在场也很高兴。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领,是彻底认识和善于利用两个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着母兄的时候才想到他们,但他照旧受他 甜言蜜语的哄骗,难得会拒绝他的要求。他对他比对另一个兄弟洛陶夫喜欢得多。洛陶夫为人规矩安分,做事认真,很讲道德,不向人要钱,也不拿钱给人,每星期 日照例来看一次母亲,待上一个钟点,老讲着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关他的一切,从来不问一下别人的事,一点儿不表示关心,时间一到就走,认为 责任已尽,有了交代了。这个兄弟,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时候总想法待在外边。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艺术家,克利斯朵夫的 名片使他心里难过。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会中常常利用哥哥的声誉,只从来不跟母亲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装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点 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这些胸襟狭窄的行为,只做不觉得;但他从来没想到(要是发觉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对 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从恩斯德那里来的。这小坏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当然他承认克利斯朵夫的优越,或许还对他的戆直有些略带讥讽 意味的同情。但他决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戆直;另一方面,他尽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旧不顾羞耻的利用他那种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虚荣和忌妒, 恭恭敬敬听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诉他,——而恩斯德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别详细。终于他目的达到了:洛陶夫虽然那 么吝啬,结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让他把钱骗了去。
这样,恩斯德一视同仁的利用他们,也一视同仁的嘲笑他们。而他们两个也一样的喜欢他。
恩斯德虽是诡计多端,回到老家的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他从慕尼黑来,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照例他是谋到一个事马上就会丢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 是走的,冒着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儿。浑身泥巴,衣衫褴褛,他简直象乞丐一样,咳嗽又非常厉害,因为在路上害了恶性支气管炎。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回来, 鲁意莎骇坏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动的迎上前去。眼泪不值钱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动了感情,三个人哭做一团。
克利斯朵夫腾出他的房间;大家熏暖了被窝,把似乎快要死下来的病人安置睡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轮流在床头看护。既要请医生,买药,又要在房里生火,张罗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着他们又得想到替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袜都办起来。恩斯德让他们去费心。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满头大汗的,到处去设法弄钱。这时他们手头 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样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贵;克利斯朵夫教课的差事减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许多。他们平时仅仅弄到一个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尽 方法筹款。当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钱,他才更有力量帮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他定要争口气,独力来救济小兄弟。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因为他是长兄,尤其因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个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说一个有钱的业余音乐家愿意出资收买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当时愤慨的 拒绝了,如今可不得不忍着羞辱答应下来,而且还是自己去央求的。鲁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缝补衣服。他们的牺牲都不让彼此知道,关于钱的来源,总是互相扯 谎。
恩斯德在养病期间,坐在火炉旁边缩做一团,一边咳嗽一边说出他欠了些债。他们都替他还了。没有一个人埋怨他。对一个浪子回头的病人,说责备的话似乎显 得自己气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象吃过苦而改变了。他含着眼泪讲起从前的错误;鲁意莎拥抱他,劝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软功夫,一向会装腔作势的哄骗母亲。从 前克利斯朵夫为此而忌妒他,现在可觉得最年轻最虚弱的儿子当然应该最受疼爱。他虽然和恩斯德年纪相差不多,却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简直当作儿子一样。恩斯德 对他非常尊敬,有时还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负担,金钱的牺牲……克利斯朵夫不让他说下去,恩斯德便用谦恭的亲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忠告,他 嘴上无不接受,似乎准备一朝身体恢复之后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养息的时间很长。他从前把身体糟蹋得厉害,医生认为需要特别小心。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张床,胃口很好的吃着哥哥 挣来的面包和母亲给他预备的好菜。他绝口不提动身的话。鲁意莎与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儿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们俩都太高兴 了。
夜长无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谈得比较亲密了。他需要跟人说些心腹话。恩斯德很聪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语就懂得,所以跟他谈话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还不敢提到最贴心的事,——他的爱情,仿佛说出来是亵渎的。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经完全复原的恩斯德,趁着晴朗的下午出去沿着莱茵河溜跶。离城不远,有所热闹的乡村客店,星期日人们都到这儿来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见克利斯 朵夫和阿达与弥拉占着一张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闹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见了兄弟,脸红起来。恩斯德表示识趣,不去招呼他就走过了。
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为难,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觉得惭愧;被兄弟撞见的难堪,非但是因为从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资格,而且也因为他对长兄的责任抱着很高,很天真,有点儿过时的,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可笑的观念;他觉得这样的不尽长兄之责等于是堕落。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开口讲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声,也在那里等着。直到脱衣服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决意和兄弟提到他的爱 情。他心慌得厉害,简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为羞怯,便故意装出突如其来的口吻。恩斯德一点儿不帮他忙;他不声不响,也不对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么都看 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态度和言语之间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过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说出阿达的名字;他所描写的她的面貌,可以适用于所有 的爱人。但他讲着他的爱,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动起来,说爱情给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没有遇到这道光明以前是多么苦恼,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虚 度一样。恩斯德肃然听着,对答得很聪明,绝对不提问句,只是很感动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们交换着关于恋爱与人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 看到兄弟能这样的了解他,快慰极了。他们在睡熟之前友爱的拥抱了一下。
从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爱情,虽然老是很胆怯,不敢尽量吐露,但这位兄弟的谨慎与识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对阿达的疑虑,但从来不指摘阿达,只埋怨自己。他含着眼泪说,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时他也在阿达面前提起恩斯德,说他长得怎么美,怎么聪明。
恩斯德并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绍阿达;只是郁郁闷闷的关在房里不肯出门,说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不应该每星期日和阿达到乡间去玩,而让 兄弟独自守在家里。另一方面他觉得要不能和情人单独相处也非常难受:然而他总责备自己的自私,终于邀请恩斯德和他们一块儿去玩了。
在阿达门外,他把兄弟介绍了。恩斯德和阿达很客气的行了礼。阿达走了出来,后边跟着那个形影不离的弥拉;她一看见恩斯德就惊讶的叫了一声。恩斯德微微一笑,拥抱了弥拉,弥拉若无其事的接受了。
“怎么!你们原来是认识的?"克利斯朵夫很诧异的问。
“当然啰,"弥拉笑着说。
“从什么时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问阿达,“干吗不跟我说?”
“你以为我认识弥拉所有的情人吗?"阿达耸了耸肩膀。
弥拉假装对阿达的话生了气。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他很不快活,觉得恩斯德,弥拉,阿达,都不坦白,虽然实际上不能说他们扯谎;但要说事事不 瞒阿达的弥拉偏偏把这一件瞒着阿达是难于相信的,说恩斯德和阿达以前不相识也不近事实。他留神他们。他们只谈几句极平常的话,而以后一起散步的时候,恩斯 德只关心着弥拉。在阿达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谈话,而且比平时格外和起。
从此以后,每次集会必有恩斯德参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摆脱他,可不敢说。他的动机单单是因为觉得不应该把兄弟引做作乐的同伴,可绝对没有猜疑的心。恩斯 德的行动毫无可疑之处:他似乎钟情于弥拉,对阿达抱着一种有礼的,差不多是过分敬重的态度,仿佛他要把对于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给哥哥的情妇。阿达并不感到奇 怪;她自己的行动也十分谨慎。
他们在一起作着长时间的散步。两兄弟走在前面,阿达与弥拉在后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哝哝。她们停在路中间长谈,克利斯朵夫与恩斯德停下来等她们。结果克利 斯朵夫不耐烦了,自个儿望前了;可是不久,他听见恩斯德和两个多嘴的姑娘有说有笑,就懊恼的走回来,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一走近,话就突然中止 了。
“你们老是在一块儿商量什么秘密呀?"他问。
他们用一句笑话把他蒙过去了。他们三个非常投机,象节场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达狠狠的吵了一架。从早上其他们就生气了。平时,阿达在这种场合会装出一副一本正经而恼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厌,算做报复。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而对其余的两个同伴照旧兴高采烈。仿佛她是欢迎这场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极想讲和;他比什么时候都更热情了。除了心中的温情以外,他还感激爱情赐给他的幸福,后悔那些无聊的争论糟蹋了光阴,再加一种莫名 片妙的恐惧,似乎他们的爱情快要完了。阿达只做不看见他,和别人一起笑着;他很悲哀的瞧着她俊美的脸,想起多少宝贵的回忆;有时这张脸(现在就是的)显得 多么善良,笑得多么纯洁,以至克利斯朵夫问自己,为什么他们没有相处得更好,为什么他们以作践幸福为乐,为什么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时间,为什么她要抹 煞她所有的善良与诚实的部分,为什么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们纯洁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后快。他觉得非相信他所爱的对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责 备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宽容。
他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讪,她冷冷的回答了几句,一点没有跟他讲和的意思。他紧紧逼着她,咬着她耳朵要求她和别人离开一会,单独听他说话。她很不高兴的跟 着他。等到他们落后了几步,弥拉与恩斯德都瞧不见他们了,他便突然抓着她的手,求她原谅,跪在树林里的枯叶上面。他告诉她,他不能这样跟她吵了架而活下 去;什么散步,什么美丽的风光,无论什么他都不感乐趣了;他需要她爱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气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谅,说这种过失就是从他爱情 上来的,因为凡是平庸的,和他们宝贵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过去的事,提其他们的初遇,最初几天的生活;他说他永远那样的爱她,将来也永远 爱她,但愿她不要离开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达听着,微笑着,有点儿慌,差不多心软了。她的眼睛变得很柔和,表示他们相爱,不再怄气了。他们互相拥抱,紧紧靠在一起,望木叶脱落的树林中走去。 她觉得克利斯朵夫很可爱,听了他温柔的话很高兴;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恶的念头,连一个也没放弃。她有些迟疑,念头不象先前坚决了,但胸中所计划的事并 不就此丢开。为什么?谁说得清呢?……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吗?……谁知道?或许她认为,在这一天上欺骗朋友来对他证明,对自己证明她的 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并不想让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愿意的。现在她自以为对他比什么时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们在树林里走到一平空旷的地方,那儿有两条小路通到他们要去的山岗。克利斯朵夫拣的一条,恩斯德认为是远路,应当走另外一条。阿达也那么说。克利斯 朵夫因为常在这儿过,坚持说他们错了。他们不承认。结果大家决定来实地试一试,各人都打赌说自己先到。阿达跟恩斯德走。弥拉可陪着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 克利斯朵夫是对的,还补充着说他从来不会错的。克利斯朵夫对游戏很认真,又不愿意输了东道,便走得很快,弥拉觉得太快了,她并不象他那么着急。
“你急什么,好朋友,"她口气又安闲又带些讥讽的意味,
“我们总是先到的。”
给她一说,他也觉得自己不大对了:“不错,我走得太快了;用不着这样赶路的。”
他放慢了脚步又说:“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一定连奔带跑的想抢在我们前面。”
弥拉大声笑了:“放心罢!他们才不会跑呢。”
她吊着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紧。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点,一边走一边抬起她又聪明又撒娇的眼睛望着他。她的确很美,很迷人。他简直不认得她了:她真会 变化。平时她的脸带点苍白,虚肿;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么快乐的念头,或是想讨人喜欢的欲望,这副憔悴的神气就会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皱裥都没有 了,腮帮红起来,目光有了神采,整个面目都有股朝气,有种生机,有种精神,为阿达所没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变化奇怪极了;他掉过眼睛,觉得单独跟她在 一起有点心慌意乱。他局促不安,不听她的话,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问:他想着——硬要自己只想着阿达。他记起了她刚才那双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满着爱。 弥拉要他欣赏林木的美,纤小的枝条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乌云散开了,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他们之间的冰山给他推倒了;他们重新相爱,合 而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气多轻松!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气很潮湿:她不至于受凉罢?……美丽的树上点缀着冰花:可惜她没看 见!……他忽然记起所赌的东道,便加紧脚步,特别留神不让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扬扬的叫起来:“我们先到了!”
他很高兴的挥着帽子。弥拉微微笑着,望着他。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树林中间一片很长的削壁。这块山顶上的平地,周围是胡桃树与瘦小的橡树,底下是郁郁苍苍的山坡,松树的顶上盖着紫色的云雾,莱茵河象 一条带子,躺在蓝色的山谷中间。没有鸟语。没有人声。没有一丝风影。这是冬季那种恬静岑寂的日子,它仿佛瑟瑟缩缩的在朦胧暗淡的阳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驰过 的火车,不时远远的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边上看着风景。弥拉看着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转过身子,高高兴兴的说:“嘿!那两个懒东西,我不是早告诉过他们吗?……好吧,只有等他们了……”
他在到处开裂的地上躺了下来,晒着太阳。“对啦,咱们等罢……"弥拉说着抖开了头发。
她语气挖苦得厉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着她。
“怎么啦?"她若无其事的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咱们等罢。真用不着要我跑得那么快的。”
“对啦。”
他们俩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弥拉哼着一个调子。克利斯朵夫跟着唱了几句,但他时时刻刻停下来伸着耳朵听,说道:“好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弥拉继续唱着。
“你静一会儿好不好?”
弥拉停了一下。
“呕,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又哼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开始坐立不安:“也许他们迷了路。”
“迷路?才不会呢。恩斯德对这里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个古怪的念头:“要是他们先到了这儿又出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