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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对于克利斯朵夫已经显得太窄了。他象飞鸟一般,到了某个固定的季候,觉得有股无名的力,象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觉醒,——那便是天南地北 到处流浪的本能!在苏兹老人遗赠他的埃尔特与斐希德的著作里,他也发见和自己同样的心灵,——并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园的"大地之子",而是永远扑向光明 的"精灵",是"太阳之子"。
往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着南方的拉丁国家。第一是法兰西。法兰西永远是德国人彷徨无主的时候的救星。已经有过多少回了,德国的思想界一边 诋毁它,一边利用它;被德国大炮轰得烟雾弥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后,对德国仍然有极大的魔力。各种形式的思想和艺术,从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 儿都可以轮流的,或是同时的,我到实际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应。象多少的德国音乐家在困苦绝望的时候一样,克利斯朵夫远远的瞻望着巴黎……关于法国人,他知 道些什么吗?——不过两个女性的脸,和偶尔念过的一些书罢了。可是这已经足够他想象出一个光明,快乐,豪侠的国家,甚至高卢民族自吹自捧的习气,也和他年 轻而大胆的精神非常投机。他相信这些,因为他需要相信,因为他满心希望法国是这样的。
他决意走了。——可是为了母亲而不能走。
鲁意莎老了。她疼爱儿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也只有母亲。但他们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她不大了解克利斯朵夫,并且不想了解,只知 道一味的爱他。她头脑狭窄,胆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肠挺好,那种爱人和被爱的需要令人感动,也令人喘不过气来。她敬重儿子,因为觉得他很博学;但她的所作 所为都是使他的性灵窒息的。她以为他一定会陪着她,终身住在这个小城里。两人一块儿过了多少年,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生活方式将来会变化。既然被这样很幸 福,他又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梦想不过是他将来娶一个当地小康人家的女儿,每星期日在教堂里弹着管风琴,永远陪着她。她把儿子老是当作只有十二岁,巴不得 他永远不超过这个年龄。不幸儿子业已长大成人,在这个狭窄的天地中没法呼吸。而她竟无意中教可怜的人受罪。
做母亲的不了解什么叫做雄心,只知道有了天伦之乐,尽了平凡的责任,便是人生的全福;她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学的确也有许多真理和伟大的精神在内。她那 颗心是只知有爱不知有其他的。舍弃人生,舍弃理性,舍弃逻辑,舍弃世界,舍弃一切都可以,只不能舍弃爱!这种爱是无穷的,带着恳求意味的,同时是苛求的。 她自己把什么都给了人,要求人家也什么都给她;她为了爱而牺牲人生,要被爱的人也作同样的牺牲。一颗单纯的灵魂的爱就有这种力量!象托尔斯泰那么彷徨歧途 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过于纤巧的艺术,摸索了一辈子,几世纪,经过了多少艰辛,多少奋斗而得到的结论,一颗单纯的灵魂,靠了爱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 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荡着的另外一个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规则,需要另外一种智慧。
他久已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母亲,但怕她难过,每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想过一晌再说罢。有过两三次,他怯生生的露出要离家的意见;鲁意莎却不把这些话 当真:——或许是她假装如此,为的要使他相信他自己也不过是说着玩儿的。于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了;但他沉着脸,担着心事,一望而知有桩秘密压在心里。可怜的 母亲虽然凭着直觉早已猜到这桩秘密,可老怀着鬼胎不愿揭穿。晚上他们俩一灯相对,默然无语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他要说出来了;惊骇之下,她开始东拉西扯,把 话说得很快,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可是无论如何非阻止他开口不可。通常她总本能的找到些使他开不得口的最好的话:怨自己身体不行,抱怨虚肿的手脚和关节 不遂的腿;她把疾苦格外夸张,说自己是个老瘫子,完全不中用了。这些天真的手段其实也瞒不过他;他悲哀的望着母亲,似乎暗中埋怨她;过了一会,他站起身 来,推说疲倦,睡觉去了。
但所有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长此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用到那套法宝的时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气,把手放在母亲手上,说道:“妈妈,你听着。我有事跟你说。”
鲁意莎吃了一惊,勉强笑着回答,喉咙已经在抽搐了:“什么事啊,孩子?”
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说出要离家的意思。她竭力认为他是开玩笑,象往常一样设法把话扯开;但这一回他始终板着正经的脸说下去,神气的坚决和严肃使人没 有怀疑的余地。于是她不作声了,血都停止了,浑身冰冷,眼睛吓得呆呆的,直瞪着克利斯朵夫。眼睛里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开不得口;一时间他们俩都没 有了声音。赶到她透过气来,便嘴唇哆嗦着说:“那怎么行呢!……怎么行呢!……”
两颗很大的眼泪沿着她腮帮淌下来。他丧气的转过头去,双手捧着脸。母子俩一起哭了。过了一会,他进了卧室,直躲到明天。他们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为他不提,她勉强教自己相信他已经让步了。可是她始终担着心事。
他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说出来是怎么伤心也非说不可了。因为痛苦,他变得自私,同时就忘了自己所能给人的痛苦。他把话一口气说 完,躲着母亲的目光,唯恐搅乱了自己的心。他连动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费第二次口舌;他不知象今天这样可怜的勇岂不能再有第二次。鲁意莎嚷着:“别说 了,别说了……”
他咬紧牙齿拿定了主意,继续说着。说完之后,——(她嚎啕大哭了),——他握着她的手,想使她明白为了他的艺术,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时候是绝对必须的。她却不愿意听,只哭哭啼啼的说着:“不成,不成,……我不愿意……”
解释了半天一无结果,他走开了,以为过一夜或许她会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饭桌上狠着心肠又提到那个计划的时候,她马上把嘴边的面包放下,用着悲痛的埋怨的口气说:“难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吗?”
他心软了一软,可是回答说:“妈妈,没有办法呀。”“怎么没办法!……你这是要我痛苦……你简直疯了……”
他们俩都想说服对方,可都不听彼此的话。他懂得争辩是没用的,只能增加双方的痛苦;他就摒挡一切,公然作出发的准备。
鲁意莎看到无论怎么样哀求都拦不住他,就变得垂头丧气,抑郁到极点。她整天关在自己屋里,晚上也不点灯;她不说话,不吃东西,夜里还在床上哭。他听了 象受着刑罚一样,终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受良心责备,痛苦得差点几叫起来。他多爱她!干吗要使她痛苦呢?……可怜将来为他痛苦的还不止母亲一个人呢;那他也 看得很明白……干吗命运要给他完成某种使命的愿望和力量,使他所爱的人为之受苦呢?“啊!"他心里想,"要是我能够自主,要是没有这股专横的力逼着我去完 成使命,否则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话,那末我一定会使你们——我所爱的人们——幸福!先让我生活,活动,奋斗,受苦;然后我将抱着更大的爱回到你们怀里!本来 吗,我只希望能够爱,爱,除了爱以外什么都不管!……”
假使伤心的母亲能有勇气把抱怨的话忍着不说出来,他一定会软心的。可是不够坚强而又多嘴的鲁意莎,偏藏不住心里的痛苦而说给邻居听了,也说给其余的两 个儿子听了。小兄弟俩看到有个好机会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错处,怎么肯轻易放过呢?尤其是洛陶夫素来忌妒长兄,——虽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没有什么可教 人忌妒的,——只要听见一两句赞美克利斯朵夫的话就受不住,暗中还怕他将来会成功;尽管自己不敢承认有这称卑鄙的念头,但他的确担着心事。因为他相当聪 明,感觉到哥哥的天才,并且怕别人也一样的感觉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起着优越的地位来压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他明知母亲手头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帮 助母亲,可永远把全部的责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听到克利斯朵夫的计划,他马上变成孝子了。他对于哥哥遗弃母亲的行为愤慨非凡,斥为自私自利的 兽行。他居然当面跟克利斯朵夫这样说,用长辈的口吻教训他,仿佛对付一个该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别忘了对母亲的责任,和母亲为他所作的种种牺 牲。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把洛陶夫连捶带踢的赶出门外,拿他看作小坏蛋,假仁假义的畜生。洛陶夫为了出气便去煽动母亲。鲁意莎被他一激,以为克利斯朵夫真是 个忤逆的儿子。她听见洛陶夫说克利斯朵夫没有离家的权利,觉得正中下怀。哭原来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还不甘心,便说了些偏激的话埋怨克利 斯朵夫,把他惹恼了。两人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结果是至此为止还在犹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决心,加紧作出发的准备。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邻居哀怜他的母亲, 认为她是牺牲者而他是刽子手,便咬咬牙齿,再也不改变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和母亲简直不大说话了。他们非但不尽量享受这最后几天,反而生着无谓的气,把有限的光阴虚度了,把多少感情糟蹋了, ——两个相爱的人往往有这种情形。他们只在吃饭的时候见面,相对坐着,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声,勉强吞几口东西,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免得发僵。克利斯朵夫 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喉头迸出几个字:鲁意莎却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开口的时候,又是他不做声了。母子俩都受不了这个局面;但这局面越延长,他们越没法摆脱。 难道他们就这样的分手吗?那时鲁意莎可明白自己过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么痛苦,不知道怎样去挽回她认为已经失掉的儿子的心,不知道怎样去阻止她绝对不 允考虑的远行。克利斯朵夫偷觑着母亲苍白虚肿的脸,心里难过得象受着毒刑一样;但他已经下了必走的决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 经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责备。
行期定在后天。他们照旧冷冰冰的,不声不响吃完了晚饭,克利斯朵夫回进卧房,手捧着头对桌子坐着,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着自己。夜深 了,已经快到一点。他突然听见隔壁屋里响了一声,一张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门给打开了,母亲穿着衬衣,光着脚,嚎啕着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她浑身滚热的拥抱 着儿子;一边呜咽一边打着嗝:“别走呀!别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别走呀……!我会伤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惊骇之下,把她拥抱着,再三的说:“好妈妈,静静罢,静静罢,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着说:“我受不住的……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么办呢?……我一定会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愿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罢!”
她的话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对这种爱和痛苦的发泄,讲理有什么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亲吻,说着好话。她慢慢的静下来,轻轻的哭着。看她比较安定了些,他就说:“去睡觉罢:别着了凉。”
她可老说着:“你别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声音很轻的回答。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抓着他的手:“真的吗?真的吗?”
他非常丧气的转过头去:“明儿,明儿再告诉您……现在您去罢,我求您!……”
她很柔顺的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明天早上,她觉得半夜里神经病似的发作了一场好不惭愧,同时想起儿子等会不知怎么答复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拿着打毛线的活儿,可是她的 手不愿意拿,让活计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进来了。两人轻轻招呼了一声,彼此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他沉着脸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不作一声。他心里在交战, 可早已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时间。鲁意莎不敢和他说话,生怕引起那个她急于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复。她勉强捡起活儿,视而不见的做着,把针 子都弄错了。外边下着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边来了;她一动不动,心忐忑的跳着。克利斯朵夫呆呆的望着她,然后突然跪下,把脸藏在母亲的裙子 里,一句话也不说,哭了。于是她懂得他是不走了,心里的悲痛不由得减轻了许多;——可是她又立刻后悔,因为她感觉到克利斯朵夫为她所作的牺牲;她这时的痛 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牺牲了她而决意出走的时候所受的痛苦一样。她弯下身子吻着他的额角和头发。他们俩一起哭着,痛苦着。终于他抬起头来;鲁意莎双手捧着他 的脸,望着他,眼睛对着眼睛。她真想和他说:“你走罢!"可是她没有勇气。
他真想和她说:“我留在家里很快活。"而他也没有勇气。
这种难解难分的局势,母子俩都没法解决。她叹了口气,表示她爱到极点,也痛苦到极点:“唉,咱们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这种天真的愿望把他深深的感动了,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咱们会死在一块儿的。”
她紧跟着问:“一定吗?你不走了吗?”
他站起身来回答:“一言为定。甭提了。用不着再谈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是一言为定了:他不再提离家的话;但要心里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里了,但抑郁不欢与恶劣的心绪使母亲对于他的牺牲 付了很大的代价。笨拙的鲁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着不该做的事,——明知道他为什么抑郁,却偏偏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她用着婆婆妈妈的,惹人气恼的, 纠缠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其他跟母亲的性情多么不同,而这一点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屡次想和她说些心腹话。但正要开口的时候,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道 万里长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来。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会去逗他说出来。万一她作这种尝试,结果倒反使他把闷在心里受不了而极想吐露的秘密格 外的深藏。
还有无数的小事情,没有恶意的怪脾气,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着恼,觉得和母亲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闲话翻来覆去的唠叨,或是用那 种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时代的无聊事儿,永远把他跟摇篮连在一起。我们费了多大力量才从那里跳出来,长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丽叶的乳母①抖出当年的尿 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着冥顽的物质压迫的混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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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朱丽叶的乳母对朱丽叶母女追述朱丽叶幼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