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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旧友相聚,彼此很快认出,于是纷纷点头致意,不久便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文人骚客在此场合的表现,历来不如社交人士。他们在低声说着话,目光在女人们身上转来转去。

诺贝尔·德·瓦伦正在找一位熟友,忽见雅克·里瓦尔就坐在几排位置中间,于是向他走了过去。

“看到没有?”他说,“到底是有心计者神通广大。”

对方对他们的这位仁兄倒并不怎样嫉妒,因此说道:“这样也好,他现在总算有了个归宿。”

接着,他们就各自在人群中见到的人,一一向对方说了说。

“你知道他前妻的近况吗?”里瓦尔突然问道。

“可以说既知道也不知道,”诗人笑道,“据说她住在蒙马特区,平时深居简出。不过且慢……我最近在《笔杆报》上看到几篇政论文章,文笔同弗雷斯蒂埃和 杜·洛瓦的文章如出一辙。作者名叫让·勒多尔,此人年轻英俊,为人聪颖,同我们的朋友杜·洛瓦属同一类型,且与他的前妻过从甚密。我因而认为她喜欢同后起 之秀为伍,而且会始终如此。况且她非常富有。作为她家的常客,沃德雷克和拉罗舍—马蒂厄在这方面不会对她毫无助益。”

“玛德莱娜这个小娘们确实不错,”里瓦尔说道,“不但聪明伶俐,而且生得一副肌肤玉骨!如果脱了衣服,一定非常迷人。不过奇怪的是,杜·洛瓦的离婚既 然无人不晓,他怎么又能到教堂里来举行婚礼呢?”

“他到教堂里来举行婚礼,”诺贝尔·德·瓦伦答道,“是因为在教会看来,他的前次婚姻可不算数。”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因为未加考虑还是出于节约,我们这位漂亮朋友当初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结婚时,认为去区政府登个记也就可以了。因此他们未去教堂接受神甫的 祝福,而这在神圣的教会看来,不过是同居而已。这样,他今天是以未婚男子的身份来教堂的,教堂对他倒也非常卖力,将其豪华陈设全都摆了出来,这可要我们的 瓦尔特老头破费一点。”

宾客仍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大厅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有的人甚至在说话时声音很响。几位要人成了人们注视的中心,他们则为自己能引起众人的关注而备感荣 耀,因此神态庄重,十分注意保持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仪表。他们觉得自己是各种喜庆活动所必不可少的装饰,是烘托气氛的高雅摆设,所以对于自己在这种时 候该如何表现,非常老练。

“亲爱的,”里瓦尔这时又说道,“你是常到老板家去的,瓦尔特夫人和杜·洛瓦彼此间真的是一句话也不说吗?”

“是的,她不愿把女儿嫁给他。但杜·洛瓦好像在摩洛哥发现的尸体问题上拿住了瓦尔特什么把柄,因此对他发出威胁,若不将女儿嫁给他,便将一切公之与 众。想起拉罗舍—马蒂厄的前车之鉴,瓦尔特只得立刻让步。然而姑娘的母亲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固执,她当即发誓,从此再也不同这未来的女婿说话。他们俩走到 一起时,那样子可真滑稽。一个面无表情,完全像是一尊雕像,一尊复仇女神的雕像;另一个却窘态百出,尽管他依然谈笑自若,视若无睹,因为此人有着非凡的自 制力。”

这当儿,几位报界同行走过来同他们握了握手,就一些政治方面的问题同他们稍稍谈了几句。聚集在教堂门外的民众所发出的嘈杂声,宛如海洋深处隐约传来的 涛声,随着长驱直入的阳光而传入大厅,直冲拱顶。这样一来,大厅内那些绅士淑女的窃窃私语,也就变得相形见绌了。

守门卫士忽然用其长戈在木板地上击了三下。随着一阵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的挪动声,众人纷纷将身子转了过去,只见新娘挽着她父亲的胳膊,出现在阳光灿烂 的门边。

她看去依然橡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玩具娃娃,通身披着洁白的婚纱,头上插着几朵桔黄色小花。

她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然后迈过门槛,进入大厅。管风琴于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报告新娘已经到来。

她款款而行,脑袋低垂,但并无羞色。神情虽略显激动,但举止大方,仪态迷人,实在生得娇小柔媚。女士们微笑着看着她走过,不禁发出低声赞叹,男士们也 赞不绝口:“她可真是一个美艳绝伦、世所罕见的尤物!”瓦尔特步履庄重,但不太自然,略显苍白的面庞,鼻梁上端端正正架着一副眼镜。

个个长得眉清目秀,且穿着一式粉红色衣装的四位女傧相,走在他们后面,为这国色天香的“王后”侍候于侧。男傧相也是精心挑选来的,不但体态匀称,而且 步伐整齐,仿佛由芭蕾舞教师悉心指点过。

接下来便是瓦尔特夫人了。手上挽着现年七十二岁的德·拉图尔—伊夫林侯爵,即她另一个女婿的父亲,她与其说是在队列中走着,不如说是在一步步往前蹭, 每挪动一步都有可能要昏厥过去。她的脚好似粘在了地板上,两腿瘫软如绵,怦怦直跳的心房简直像是要跳出胸膛。

她是瘦多了,满头白发下,那张面庞是那样苍白,两颊是那样凹陷。

她两眼直视,对身旁的宾客看也不看一眼,也许仍在为心头的伤痛而苦苦不能解脱。

队列中随后出现的,是同一陌生老妇走在一起的乔治·杜·洛瓦。

他昂着头,眉心微锁,凝重的目光也直勾勾地向着前方,嘴角的胡髭高高翘起。他的俊美实在无可挑剔,且身材修长,两腿笔直,步履冉冉。他穿着一套剪裁合 度的礼服,肩上披着一条血红色荣誉勋位绶带。

接着走来的是新人的亲属:刚结婚六星期的罗莎同参议员黎梭兰走在一起,她丈夫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则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走在一起。

最后是杜·洛瓦的亲友所组成的一支杂七杂八的队伍。这些人,杜·洛瓦已带到他的新家去同大家相识。他们都是巴黎市井的知名人物,且个个古道热肠,只要 与你见上一面,很快便可与你结为知己。其中大都为杜·洛瓦的远亲,有的是暴发户,有的则是穷愁潦倒、行为不端的没落贵族。这后一种人中,有的并已成家,那 景况就更惨了。比如他们当中有德·贝尔维涅先生、德·邦若兰侯爵、德·拉沃耐尔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诺公爵、德·克拉瓦洛亲王和瓦尔莱阿里骑士。此外是 瓦尔特请来的几位客人,有德·盖尔什亲王、德·费拉辛纳公爵和夫人,以及迷人的德·杜纳侯爵夫人。还有几位是瓦尔特夫人的亲戚,在这一群人中,他们还保留 着外省人朴实无华的仪表。

管风琴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其闪闪发光的钢管奏出的响亮而有节奏的乐曲,把人间的悲欢离合全都倾诉了出来。两扇大门这时隆隆关闭,明丽的阳光好像被驱赶 了出去,大厅里顿时一片昏暗。

杜·洛瓦和新娘现在已在祭坛上跪下,与烛光熊熊的祭台遥遥相对。来自丹吉尔的新任主教,头戴主教帽,手持神杖,从圣器室走了出来。他将以天主的名义为 他们证婚。

他按照惯例向他们问了几句,接着让他们交换指环,并说了几句要他们永结同心的话语。此后,他发表了一篇饱含天主教精神的祝辞,以华丽的词藻把夫妻间必 不可少的忠诚说了很久很久。他身材高大而又肥胖,气度很不寻常。大腹便便正是这些高级教士所具威严的象征。

人群中忽听有人哭泣,几个人不由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双手捂着脸,在抽抽噎噎。

在女儿的婚事上,她不得不作了让步。因为若不让步,她又能怎样?女儿回来后到她房内来看她时,她连亲也没有亲她,立刻把她赶了出去。杜·洛瓦来见她时 是那样毕恭毕敬,她当即压低嗓音向他说道:“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为卑鄙龌龊的小人,请从今而后别再同我说话,我不会答理你的。”自那时以来,她始终处于 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终日长吁短叹。她恨苏珊,这刻骨铭心的恨发自她那过于浓烈的情思和无以排解的嫉妒。因为她作为母亲和情人而在内心深处郁结的这种奇异嫉 恨是那样强烈而又不便与外人言,它像一处灼热作痛的伤口,令她终日不得安宁。

而现在,她的女儿和情夫却在一位主教的主持下,当着两千宾客和她本人的面,在这神圣的教堂里堂而皇之地举行婚礼!她能说什么呢?她能站出来加以阻止 吗?她能向主教大声疾呼,对他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人,你今天主持的这场婚礼,是对世间人伦肆无忌惮的玷污”吗?

好几位女士见此情景深为感动,悄悄说道:

“瞧这可怜的母亲在把女儿嫁出去时,是多么地伤心!”

主教的祝辞已变得更加抑扬顿挫了:

“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最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才华超群,并通过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民众的引路人。 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给他们做出表率来……”

听了这一席话,踌躇满志的杜·洛瓦不禁有点飘飘然。罗马教会的一位高级神职人员今天居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语!他清楚地感到,前来为他祝贺的大批社会 名流,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他觉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把他高高托了起来。他这个康特勒贫苦农民的儿子不想也有今天,成了世间的一位主宰!

倏忽之间,他仿佛看到,在那俯瞰卢昂河谷的山岗上,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在其简陋的酒店里,为前来喝酒的当地老乡热情地张罗着。从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 遗产中分得一份后,他曾给他们寄去五千法郎。现在,他要再给他们寄上五万法郎,让他们置点薄产,颐养天年。

主教的祝辞已经结束。一个披着金色长袍的教士登上祭坛,管风琴又奏起了颂扬新婚夫妇的乐曲。

起初,琴声激越,如汹涌澎湃的波涛长时间如雷震耳,其高亢雄浑的气势简直像是要掀掉屋顶,冲向蓝天。随后,这响彻大厅、撼人心魄的乐声,忽然缓和了下 来。轻快活泼的音符在空中嬉戏,如阵阵轻风掠过耳边。婉转的曲调欢快而又柔媚,酷似小鸟在天空翱翔。不想过了一会儿,这幽雅的乐曲又突然一改其轻歌曼舞而 再度变得高昂洪亮起来,其雷霆万钧的磅礴之势令人骇异,好像一粒沙子在转瞬之间变成了浩瀚的广宇。

最后,有人唱了起来,歌声在垂首而立的人群上空回荡。歌唱者是来自歌剧院的沃里和朗德克。大厅里香烟缭绕,芳香扑鼻。祭坛上,教士主持的祭献业已开 始,为的是祈求天主降临人间,对乔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礼予以确认。

跪在苏珊身旁的杜·洛瓦脑袋低垂。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好像已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对天上神明对他的如此垂顾和恩宠感激莫名。自己能取得今日的成功, 他不知该感谢谁,于是将一腔感念都给了神明。

弥撒结束后,他站起身,挽着他的妻子走进圣器室。举座宾客排成长长的队列,从他面前走过。杜·洛瓦喜不自胜,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万民朝贺的君王。他不停 地向贺喜的客人躬身行礼,同他们一一握手,口中并客套连连,对他们的恭维之辞总要说上一句:“感谢光临”。

后来,他突然发现德·马莱尔夫人走了过来。两人间过去的热吻和温情,以及她的温存体贴、说话的声音和芳唇的韵味,不禁油然涌上心头,使他热血沸腾,真 想一把将她拥入怀内,同她重享床笫之乐。她容貌较好,目光热烈,身段迷人,而且时时显出一副顽皮的样子。杜·洛瓦心想:“不管怎样,让她做个情妇,还是满 不错的。”

德·马莱尔夫人略带不安,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向他伸过一只手来。他接过来握在手中,感到她那纤纤细手在悄悄向他传递信息,其轻轻捏握不仅表示她已原 谅了他,而且表示愿同他重修旧好。他于是将这只小手使劲握了握,意思分明是:

“我始终爱着你,我是你的。”

他们的目光因而相遇,这含笑的目光闪闪发亮,充满爱意。只见她娇媚地向他嘟哝一声:“回头见,先生。”

他也快乐地向她说道:“回头见,夫人。”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开了。

其他人还在向这边涌来,他面前的这条人流总也走不完。到后来,前来道贺的客人终于少了起来。及至最后一人离去,杜·洛瓦也就重新挽起苏珊的胳膊,穿过 大厅,往门外走去。

大厅里,道贺完毕的客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目送这一对新人从身边走过。杜·洛瓦昂着头,神色安详,慢慢地走着,目光向着阳光灿烂的门外。他感到周 身出现一阵阵战栗,这是人在处于极度幸福中时所常有的。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心中只想着他自己。

走到门边,他见门外万头攒动,挤着一片闹哄哄的人群。这些人来到这里,显然是想一睹他乔治·杜·洛瓦的丰采。全巴黎人如今都在看着他,羡慕他。

他抬起头来,协和广场对面的众议院立刻映入他的眼帘。

他觉得自己好像就要从脚下的玛德莱娜教堂跃入那波旁宫里。

他一步步走下教堂门前高耸的阶梯,两旁挤满围观的人群。不过这些人,他根本视而未见,因为他的思绪此刻又回到了过去那些日子。耀眼的阳光下,德·马莱 尔夫人的倩影总浮现在他的眼前,见她正对着镜子梳理那卷曲的云鬓。每次从床上下来,她的头发总是一片蓬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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