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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二(2)


于是冰子释然乃悟曰:”富贵人之所欲,贫贱人之所恶。仆少长于孔颜之门,久处于清寒之路,不谓热势自共遮锢。敬承明诲,服我初素,弹琴咏典,以保年祚。伯 成、延陵,高节可慕。丹毂灭族,吕霍哀吟,朝荣夕灭,旦飞暮沈。聃周道师,巢由德林。丰屋蔀家,《易》著明箴。人薄位尊,积罚难任,三郤尸晋,宋华咎深, 投扃正幅,实获我心。“

是时王政陵迟,官才失实,君子多退而穷处,遂终于里闾。

元康初,松滋令吴郡蔡洪字叔开,有才名,作《孤奋论》,与《释时》意同,读之者莫不叹息焉。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也。父俨,吴大鸿胪。翰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会稽贺循赴命入洛,经吴阊门,于船中弹琴。翰初不相 识,乃就循言谭,便大相钦悦。问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载即去,而不告家人。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冏时执权,翰谓同郡顾荣曰: ”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 耳。“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著《首丘赋》,文多不载。俄而冏败,人 皆谓之见机。然府以其辄去,除吏名。翰任心自适,不求当世。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 人贵其旷达。性至孝,遭母忧,哀毁过礼。年五十七卒。其文笔数十篇行于世。

庾阐,字仲初,颍川鄢陵人也。祖辉,安北长史。父东,以勇力闻。武帝时,有西域健胡趫捷无敌,晋人莫敢与校。帝募勇士,惟东应选,遂扑杀之,名震殊俗。阐 好学,九岁能属文。少随舅孙氏过江。母随兄肇为乐安长史,在项城。永嘉末,为石勒所陷,阐母亦没。阐不栉沐,不婚宦,绝酒肉,垂二十年,乡亲称之。州举秀 才,元帝为晋王,辟之,皆不行。后为太宰、西阳王羕掾,累迁尚书郎。苏峻之难,阐出奔郗鉴,为司空参军。峻平,以功赐爵吉阳县男,拜彭城内史。鉴复请为从 事中郎。寻召为散骑侍郎,领大著作。顷之,出补零陵太守,入湘川,吊贾谊。其辞曰:

中兴二十三载,余忝守衡南,鼓栧三江,路次巴陵,望君山而过洞庭,涉湘川而观汨水,临贾生投书之川,慨以永怀矣。及造长沙,观其遗象,喟然有感,乃吊之云。

伟哉兰生而芳,玉产而洁,阳葩熙冰,寒松负雪,莫邪挺锷,天骥汗血,苟云其隽,谁与比杰!是以高明倬茂,独发奇秀,道率天真,不议世疚,焕乎若望舒耀景而 焯群星,矫乎若翔鸾拊翼而逸宇宙也。飞荣洛汭,擢颖山东,质清浮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信道居正,而以天下为公,方驾逸步,不以曲路期通。是 以张高弘悲,声激柱落,清唱未和,而桑濮代作,虽有惠音,莫过《韶》《濩》;虽有腾鳞,终仆一壑。呜呼!大庭既邈,玄风悠缅,皇道不以智隆,上德不以仁 显。三五亲誉,其辄可仰而标;霸功虽逸,其涂可翼而阐,悲矣先生,何命之蹇!怀宝如玉,而生运之浅!

昔咎繇谟虞,吕尚归昌,德协充符,乃应帝王。夷吾相桓,汉登萧张;草庐三顾,臭若兰芳。是以道隐则蠖屈,数感则凤睹,若栖不择木,翔非九五,虽曰玉折,隽 才何补!夫心非死灰,智必存形,形托神用,故能全生。奈何兰膏,扬芳汉庭,摧景飚风,独丧厥明。悠悠太素,存亡一指,道来斯通,世往斯圮。吾哀其生,未见 其死,敢不敬吊,寄之渌水。

后以疾,征拜给事中,复领著作。吴国内史虞潭为太伯立碑,阐制其文。又作《扬都赋》,为世所重。年五十四卒,谥曰贞,所著诗赋铭颂十卷行于世。

子肃之,亦有文藻著称,历给事中、相府记室、湘东太守。太元中卒。

曹毗,字辅佐,谯国人也。高祖休,魏大司马。父识,右军将军。毗少好文籍,善属词赋。郡察孝廉,除郎中,蔡谟举为佐著作郎。父忧去职。服阕,迁句章令,征 拜太学博士。时桂阳张硕为神女杜兰香所降,毗因以二篇诗嘲之,并续兰香歌诗十篇,甚有文彩。又著《扬都赋》,亚于庾阐。累迁尚书郎、镇军大将军从事中郎、 下邳太守。以名位不至,著《对儒》以自释。其辞曰:

或问曹子曰:”夫宝以含珍为贵,士以藏器为峻,麟以绝迹标奇,松以负霜称隽,是以兰生幽涧,玉辉于仞。故子州浮沧澜而龙蟠,吴季忽万乘以解印,虞公潜崇岩以颐神,梁生适南越以保慎,固能全真养和,夷迹洞润,陵冬扬芳,披雪独振也。

”今少子睎冥风,弱挺秀容,奇以幼龄,翰披孺童。吐辞则藻落杨班,抗心则志拟高鸿,味道则理贯庄肆,研妙则颖夺豪锋。固以腾广莫而萋蒨,排素薄而青葱者 矣,何必以刑礼为己任,申韩为宏通!既登东观,染史笔;又据太学,理儒功。曾无玄韵淡泊,逸气虚洞,养采幽翳,晦明蒙笼。不追林栖之迹,不希抱鳞之龙,不 营练真之术,不慕内听之聪。而处泛位以核物,扇尘教以自濛,负盐车以显能,饰一己以求恭。退不居漆园之场,出不蹑曾城之冲,游不践绰约之室,諆不希騄駬之 踪;徒以区区之怀而整名目之典,覆蒉之量而塞北川之洪,检名实于俄顷之间,定得失乎一管之锋。

”子若谓我果是邪?则是不必以合俗。子若云俗果非邪?则俗非不可以苟从。俗我纷以交争,利害浑而弥重,何异执朽辔以御逸驷,承劲风以握秋蓬,役恬性以充劳 府,对群物以耦怨双者乎?子不闻乎终军之颖,贾生之才,拔奇山东,玉映汉台,可谓响播六合,声骇婴孩,而见毁绛灌之口,身离狼狈之灾。由此言之,名为实 宾,福萌祸胎,朝敷荣华,夕归尘埃,未若澄虚心于玄圃,廕瑶林于蓬莱,绝世事而隽黄绮,鼓沧川而浪龙鳃者矣。蒙窃惑焉。“

主人焕耳而笑,欣然而言曰:”夫两仪既辟,阴阳汗浩,五才迭用,化生纷扰,万类云云,孰测其兆!故不登阆风,安以瞻殊目之形?不步景宿,何以观恢廓之表? 是以迷粗者循一往之智,狷介者守一方之矫,岂知火林之蔚炎柯,冰津之擢阳草!故大人达观,任化昏晓,出不极劳,处不巢皓,在儒亦儒,在道亦道,运屈则纡其 清晖,时申则散其龙藻,此盖员动之用舍,非寻常之所宝也。

”今三明互照,二气载宣,玄教夕凝,朗风晨鲜,道以才暢,化随理全。故五典克明于百揆,虞音齐响于五弦,安期解褐于秀林,渔父摆钩于长川。如斯则化无不 融,道无不延,风澄于俗,波清于川。方将舞黄虬于庆云,招仪凤于灵山,流玉醴乎华闼,秀硃草于庭前。何有违理之患,累真之嫌!子徒知辩其说而未测其源,明 朝菌不可逾晦朔,蟪蛄无以观大年,固非管翰之所述,聊敬对以终篇。“

累迁至光禄勋,卒。凡所著文笔十五卷,传于世。

李充,字弘度,江夏人。父矩,江州刺史。充少孤,其父墓中柏树尝为盗贼所斫,充手刃之,由是知名。善楷书,妙参钟索,世咸重之。辟丞相王导掾,转记室参军。幼好刑名之学,深抑虚浮之士,尝著《学箴》,称:

《老子》云:”绝仁弃义,家复孝慈。“岂仁义之道绝,然后李慈乃生哉?盖患乎情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也。道德丧而仁义彰,仁义彰而名利作,礼教之弊,直在 兹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义化之,行仁义之不笃,故以礼律检之;检之弥繁,而伪亦愈广,老庄是乃明无为之益,塞争欲之门。夫极灵智之妙、总会通之和 者,莫尚乎圣人。革一代之弘制,垂千载之遗风,则非圣不立。然则圣人之在世,吐言则为训辞,莅事则为物轨,运通则与时隆,理丧则与世弊矣。是以大为之论以 标其旨。物必有宗,事必有主,寄责于圣人而遗累乎陈迹也。故化之以绝圣弃智,镇之以无名之朴。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为教一也。人之迷也, 其日久矣!见形者众,及道者鲜,不觌千仞之门而遂适物之迹,逐迹逾笃,离本逾远,遂使华端与薄俗俱兴,妙绪与淳风并绝,所以圣人长潜而迹未尝灭矣。惧后进 惑其如此,将越礼弃学而希无为之风,见义教之杀而不观其隆矣,略言所怀,以补其阙。引道家之弘旨,会世教之适当,义之违本,言不流放,庶以祛困蒙之蔽,悟 一往之惑乎!其辞曰:

芒芒太初,悠悠鸿荒,蚩蚩万类,与道兼忘。圣迹未显,贤名不彰,怡此鼓腹,率我猖狂。资生既广,群涂思通,暗实师明,匪予求蒙,遗己济物而天下为公。大庭 唱基,义农宏赞,六位时成,离晖大观,泽洽雨濡,化流风散,比屋同尘而人罔僭乱。爰暨中古,哲王胥承,质文代作,礼统迭兴,事藉用以繁,化因阻而凝,动非 性扰,静岂神澄!名之攸彰,道之攸废,乃损所隆,乃崇所替,刑作由于德衰,三辟兴乎叔世,既敦既诱,乃矫乃厉。敦亦既备,矫亦既深,雕琢生文,抑扬成音, 群能骋技,众巧竭心,野无陆马,山无散林。风罔不动,化罔不移,人之失德,反正作奇。乃放欲以越礼,不知希竞之为病,违彼夷涂而遵此险径。狡兔陵冈,游鱼 遁川,至赜深妙,大象幽玄,弃饵收罝而责功蹄筌,先统丧归而寄旨忘言。政异征辞,拔本塞源,遁迹永日,寻响穷年,刻意离性而失其自然。世有险夷,运有通 圮,损益适时,升降惟理。道不可以一日废,亦不可以一朝拟,礼不可以千载制,亦不可以当年止。非仁无以长物,非义无以齐耻,仁义固不可远,去其害仁义者而 己。力行犹惧不逮,希企邈以远矣。室有善言,应在千里,况乎行止复礼克己。风人司箴,敬贻君子。

征北将军褚裒又引为参军,充以家贫,苦求外出,裒将许之为县,试问之,充曰:”穷猿投林,岂暇择木!“乃除县令,遭母忧。服阕,为大著作郎。

于时典籍混乱,充删除烦重,以类相从,分作四部,甚有条贯,秘阁以为永制。累迁中书侍郎,卒官。充注《尚书》及《周易旨》六篇、《释庄论》上下二篇、诗赋表颂等杂文二百四十首,行于世。

子颙,亦有文义,多所述作,郡举孝廉。

充从兄式,以平隐著称,善楷隶。中兴初,仕至侍中。

袁宏,字彦伯,侍中猷之孙也。父勖,临汝令。宏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少孤贫,以运租自业。谢尚时镇牛渚,秋夜乘月,率尔与左右微 服泛江。会宏在舫中讽咏,声既清会,辞又藻拔,遂驻听久之,遣问焉。答云:”是袁临汝郎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倾率有胜致,即迎升舟,与之谭论,申旦 不寐,自此名誉日茂。尚为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引宏参其军事。累迁大司马桓温府记室。温重其文笔,专综书记。后为《东征赋》,赋末列称过江诸名德,而独不 载桓彝。时伏滔先在温府,又与宏善,苦谏之。宏笑而不答。温知之甚忿,而惮宏一时文宗,不欲令人显问。后游青山饮归,命宏同载,众为之惧。行数里,问宏 云:”闻君作《东征赋》,多称先贤,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称谓非下官敢专,既未遑启,不敢显之耳。“温疑不实,乃曰:”君欲为何辞?“宏即答 云:”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宣城之节,信义为允也。“温泫然而止。宏赋又不及陶侃,侃子胡奴尝于曲室抽刃问宏曰:”家君勋迹如此,君 赋云何相忽?“宏窘急,答曰:”我已盛述尊公,何乃言无?“因曰:”精金百汰,在割能断,功以济时,职思静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胡奴乃止。

后为《三国名臣颂》曰:

夫百姓不能自牧,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独治,则为臣以佐之。然则三五迭隆,历代承基,揖让之与干戈,文德之与武功,莫不宗匠陶钧而群才缉熙,元首经略而 股肱肆力。虽遭罹不同,迹有优劣,至于体分冥固,道契不坠,风美所扇,训革千载,其揆一也。故二八升而唐朝盛,伊吕用而汤武宁,三贤进而小白兴,五臣显而 重耳霸。中古陵迟,斯道替矣。居上者不以至公理物,为下者必以私路期荣,御员者不以信诚率众,执方者必以权谋自显。于是君臣离而名教薄,世多乱而时不治, 故蘧宁以之卷舒,柳下以之三黜,接舆以之行歌,鲁连以之赴海。衰世之中,保持名节,君臣相体,若合符契,则燕昭、乐毅古之流矣。夫未遇伯乐,则千载无一 骥;时值龙颜,则当年控三杰,汉之得贤,于斯为贵。高祖虽不以道胜御物,群下得尽其忠;萧曹虽不以三代事主,百姓不失其业。静乱庇人,抑亦其次。夫时方颠 沛,则显不如隐;万物思治,则默不如语。是以古之君子不患弘道难,患遭时难;遭时匪难,遇君难。故有道无时,孟子所以咨嗟;有时无君,贾生所以垂泣。夫万 岁一期,有生之通涂;千载一遇,贤智之嘉会。遇之不能无欣,丧之何能无慨。古人之言,信有情哉!余以暇日常览《国志》,考其君臣,比其行事,虽道谢先代, 亦异世一时也。

文若怀独见之照,而有救世之心,论时则人方涂炭,计能则莫出魏武,故委图霸朝,豫谋世事。举才不以标鉴,故人亡而后显;筹画不以要功,故事至而后定。虽亡身明顺,识亦高矣。

董卓之乱,神器迁逼,公达慨然,志在致命。由斯而谭,故以大存名节。至如身为汉隶而迹入魏幕,源流趣舍,抑亦文若之谓。所以存亡殊致,始终不同,将以文若既明且哲,名教有寄乎!夫仁义不可不明,时宗举其致;生理不可不全,故达识摄其契。相与弘道,岂不远哉!

崔生高朗,折而不挠,所以策名魏武、执笏霸朝者,盖以汉主当阳,魏后北面者哉!若乃一旦进玺,君臣易位,则崔生所以不与,魏氏所以不容。夫江湖所以济舟,亦所以覆舟;仁义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然而先贤玉摧于前,来哲攘袂于后,岂天怀发中,而名教束物者乎!

孔明盘桓,俟时而动,遐想管乐,远明风流,治国以礼,人无怨声,刑罚不滥,没有余泣,虽古之遗爱,何以加兹!及其临终顾托,受遗作相,刘后授之无疑心,武侯受之无惧色,继体纳之无贰情,百姓信之无异辞,君臣之际,良可咏矣!

公瑾卓尔,逸志不群,总角料主,则素契于伯符;晚节曜奇,则三分于赤壁。惜其龄促,志未可量。

子布佐策,致延誉之美,辍哭止哀,有翼戴之功,神情所涉,岂徒謇谔而已哉!然杜门不用,登坛受讥。夫一人之身所照未异,而用舍之间俄有不同,况沈迹沟壑,遇与不遇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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