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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第一百一十九


  ○宗泽赵鼎

  宗泽。字汝霖,婺州义乌人。母刘,梦天大雷电,光烛其身,翌日而泽生。泽自幼豪爽有大志,登元祐六年进士第。廷对极陈时弊,考官恶直,置末甲。

  调大名馆陶尉。吕惠卿帅鄜延,檄泽与邑令视河埽,檄至,泽适丧长子,奉檄遽行。惠卿闻之,曰:「可谓国尔忘家者。」适朝廷大开御河,时方隆冬,役夫僵仆于道,中使督之急。泽曰浚河细事,乃上书其帅曰:「时方凝寒,徒苦民而功未易集,少需之,至初春可不扰而办。」卒用其言上闻,从之。惠卿辟为属,辞。

  调衢州龙游令。民未知学,泽为建庠序,设师儒,讲论经术,风俗一变,自此擢科者相继。调晋州赵城令。下车,请升县为军,书闻,不尽如所请。泽曰:「承平时固无虑,它日有警,当知吾言矣。」知莱州掖县。部使者得旨市牛黄,泽报曰:「方时疫疠,牛饮其毒则结为黄。今和气横流,牛安得黄?」使者怒,欲劾邑官。泽曰:「此泽意也。」独衔以闻。通判登州。境内官田数百顷,皆不毛之地,岁输万余缗,率横取于民,泽奏免之。

  朝廷遣使由登州结女真,盟海上,谋夹攻契丹,泽语所亲曰:「天下自是多事矣。」退居东阳,结庐山谷间。靖康元年,中丞陈过庭等列荐,假宗正少卿,充和议使。泽曰:「是行不生还矣。」或问之,泽曰:「敌能悔过退师固善,否则安能屈节北庭以辱君命乎。」议者谓泽刚方不屈,恐害和议,上不遣,命知磁州。

  时太原失守,官两河者率托故不行。泽曰:「食禄而避难,不可也。」即日单骑就道,从嬴卒十余人。磁经敌骑蹂躏之余,人民逃徙,帑廪枵然。泽至,缮城壁,浚湟池,治器械,募义勇,始为固守不移之计。上言:「邢、洺、磁、赵、相五州各蓄精兵二万人,敌攻一郡则四郡皆应,是一郡之兵常有十万人。」上嘉之,除河北义兵都总管。金人破真定,引兵南取庆源,自李固渡渡河,恐泽兵蹑其后,遣数千骑直扣磁州城。泽擐甲登城,令壮士以神臂弓射走之,开门纵击,斩首数百级。所获羊马金帛,悉以赏军士。

  康王再使金,行至磁,泽迎谒曰:「肃王一去不反,今敌又诡辞以致大王,愿勿行。」王遂回相州。有诏以泽为副元帅,从王起兵入援。泽言宜急会兵李固渡,断敌归路,众不从,乃自将兵趋渡,道遇北兵,遣秦光弼、张德夹击,大破之。金人既败,乃留兵分屯。泽遣壮士夜捣其军,破三十余砦。

  时康王开大元帅府,檄兵会大名。泽履冰渡河见王,谓京城受围日久,入援不可缓。会签书枢密院事曹辅赍蜡封钦宗手诏,至自京师,言和议可成。泽曰:「金人狡谲,是欲款我师尔。君父之望入援,何啻饥渴,宜急引军直趋澶渊,次第进垒,以解京城之围。万一敌有异谋,则吾兵已在城下。」汪伯彦等难之,劝王遣泽先行,自是泽不得预府中谋议矣。

  二年正月,泽至开德,十三战皆捷,以书劝王檄诸道兵会京城。又移书北道总管赵野、河东北路宣抚范讷、知兴仁府曾楙合兵入援。三人皆以泽为狂,不答。泽以孤军进,都统陈淬言敌方炽,未可轻举。泽怒,欲斩之,诸将乞贷淬,使得效死。泽命淬进兵,遇金人,败之。金人攻开德,泽遣孔彦威与战,又败之。泽度金人必犯濮,先遣三千骑往援,金人果至,败之。金人复向开德,权邦彦、孔彦威合兵夹击,又大败之。

  泽兵进至卫南,度将孤兵寡,不深入不能成功。先驱云前有敌营,泽挥众直前与战,败之。转战而东,敌益生兵至,王孝忠战死,前后皆敌垒。泽下令曰:「今日进退等死,不可不从死中求生。」士卒知必死,无不一当百,斩首数千级。金人大败,退却数十余里。泽计敌众十倍于我,今一战而却,势必复来,使悉其铁骑夜袭吾军,则危矣。乃暮徙其军。金人夜至,得空营,大惊,自是惮泽,不敢复出兵。泽出其不意,遣兵过大河袭击,败之。王承制以泽为徽猷阁待制。

  时金人逼二帝北行,泽闻,即提军趋滑,走黎阳,至大名,欲径渡河,据金人归路邀还二帝,而勤王之兵卒无一至者。又闻张邦昌僭位,欲先行诛讨。会得大元帅府书,约移师近都,按甲观变。泽复书于王曰:「人臣岂有服赭袍、张红盖、御正殿者乎?自古奸臣皆外为恭顺而中藏祸心,未有窃据宝位、改元肆赦、恶状昭著若邦昌者。今二圣、诸王悉渡河而北,惟大王在济,天意可知,宜亟行天讨,兴复社稷。」且言:「邦昌伪赦,或启奸雄之意,望遣使分谕诸路,以定民心。」又上书言:「今天下所属望者在于大王,大王行之得其道,则有心慰天下之心。所谓道者,近刚正而远柔邪,纳谏诤而拒谀佞,尚恭俭而抑骄侈,体忧勤而忘逸乐,进公实而退私伪。」因累表劝进。王即帝位于南京,泽入见,涕泗交颐,陈兴复大计。时与李纲同入对,相见论国事,慷慨流涕,纲奇之。上欲留泽,潜善等沮之。除龙图阁学士、知襄阳府。

  时金人有割地之议,泽上疏曰:「天下者,太祖、太宗之天下,陛下当兢兢业业,思传之万世,奈何遽议割河之东、西,又议割陕之蒲、解乎。自金人再至,朝廷未尝命一将、出一师,但闻奸邪之臣,朝进一言以告和,幕入一说以乞盟,终致二圣北迁,宗社蒙耻。臣意陛下赫然震怒,大明黜陟,以再造王室。今即位四十日矣,未闻有大号令,但见刑部指挥云'不得誊播赦文于河之东、西,陕之蒲、解'者,是褫天下忠义之气,而自绝其民也。臣虽驽怯,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得捐躯报国恩足矣。」上览其言壮之。改知青州,时年六十九矣。

  开封尹阙,李纲言绥复旧都,非泽不可。寻徙知开封府。时敌骑留屯河上,金鼓之声,日夕相闻,而京城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盗贼纵横,人情忷々。泽威望素著,既至,首捕诛舍贼者数人。下令曰:「为盗者,赃无轻重,并从军法。」由是盗贼屏息,民赖以安。

  王善者,河东巨寇也。拥众七十万、车万乘,欲据京城。泽单骑驰至善营,泣谓之曰:「朝廷当危难之时,使有如公一二辈,岂复有敌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善感泣曰:「敢不效力。」遂解甲降。时杨进号没角牛,兵三十万,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各拥众数万,往来京西、淮南、河南、北,侵掠为患。泽遣人谕以祸福,悉招降之。上疏请上还京。俄有诏:荆、襄、江、淮悉备巡幸。泽上疏言:「开封物价市肆,渐同平时。将士、农民、商旅、士大夫之怀忠义者,莫不愿陛下亟归京师,以慰人心。其唱为异议者,非为陛下忠谋,不过如张邦昌辈,阴与金人为地尔。」除延康殿学士、京城留守、兼开封尹。

  时金遣人以使伪楚为名,至开封府,泽曰:「此名为使,而实觇我也。」拘其人,乞斩之。有诏所拘金使延置别馆,泽曰:「国家承平二百年,不识兵革,以敌国诞谩为可凭信,恬不置疑。不惟不严攻讨之计,其有实欲贾勇思敌所忾之人,士大夫不以为狂,则以为妄,致有前日之祸。张邦昌、耿南仲辈所为,陛下所亲见也。今金人假使伪楚,来觇虚实,臣愚乞斩之,以破其奸。而陛下惑于人言,令迁置别馆,优加待遇,臣愚不敢奉诏,以彰国弱。」上乃亲札谕泽,竟纵遣之。言者附潜善意,皆以泽拘留金使为非。尚书左丞许景衡抗疏力辨,且谓:「泽之为尹,威名政绩,卓然过人,今之缙绅,未见其比。乞厚加任使,以成御敌治民之功。」

  真定、怀、卫间,敌兵甚盛,方密修战具为入攻之计,而将相恬不为虑,不修武备,泽以为忧。乃渡河约诸将共议事宜,以图收复,而于京城四壁,各置使以领招集之兵。又据形势立坚壁二十四所于城外,沿河鳞次为连珠砦,连结河东、河北山水砦忠义民兵,于是陕西、京东西诸路人马咸愿听泽节制。有诏如淮甸。泽上表谏,不报。

  秉义郎岳飞犯法将刑,泽一见奇之,曰:「此将材也。」会金人攻汜水,泽以五百骑授飞,使立功赎罪。飞大败金人而还,遂升飞为统制,飞由是知名。

  泽视师河北还,上疏言:「陛下尚留南都,道路籍籍,咸以为陛下舍宗庙朝廷,使社稷无依,生灵失所仰戴。陛下宜亟回汴京,以慰元元之心。」不报。复抗疏言:「国家结好金人,欲以息民,卒之劫掠侵欺,靡所不至,是守和议果不足以息民也。当时固有阿意顺旨以叨富贵者,亦有不相诡随以获罪戾者。陛下观之,昔富贵者为是乎?获罪戾者为是乎?今之言迁幸者,犹前之言和议为可行者也;今之言不可迁者,犹前日之言和议不可行者也。惟陛下熟思而审用之。且京师二百年积累之基业,陛下奈何轻弃以遗敌国乎。」

  诏遣官迎奉六宫往金陵,泽上疏曰:「京师,天下腹心也。两河虽未敉宁,特一手臂之不信尔。今遽欲去之,非惟一臂之弗廖,且并与腹心而弃之矣。昔景德间,契丹寇澶渊,王钦若江南人,即劝幸金陵,陈尧叟蜀人,即劝幸成都,惟寇准毅然请亲征,卒用成功。臣何敢望寇准,然不敢不以章圣望陛下。」又条上五事,其一言黄潜善、汪伯彦赞南幸之非。泽前后建议,经从三省、枢密院,辄为潜善等所抑,每见泽奏疏,皆笑以为狂。

  金将兀术渡河,谋攻汴京。诸将请先断河梁,严兵自固,泽笑曰:「去冬,金骑直来,正坐断河梁耳。」乃命部将刘衍趋滑、刘达趋郑,以分敌势,戒诸将极力保护河梁,以俟大兵之集。金人闻之,夜断河梁遁去。二年,金人自郑抵白沙,去汴京密迩,都人震恐。僚属入问计,泽方对客围棋,笑曰:「何事张皇,刘衍等在外必能御敌。」乃选精锐数千,使绕出敌后,伏其归路。金人方与衍战,伏兵起,前后夹击之,金人果败。

  金将黏罕据西京,与泽相持。泽遣部将李景良、阎中立、郭俊民领兵趋郑,遇敌大战,中立死之,俊民降,景良遁去。泽捕得景良,谓曰:「不胜,罪可恕;私自逃,是无主将也。」斩其首以徇。既而俊民与金将史姓者及燕人何仲祖等持书来招泽,泽数俊民曰:「汝失利死,尚为忠义鬼,今反为金人持书相诱,何面目见我乎。」斩之,谓史曰:「我受此土,有死而已。汝为人将,不能以死敌我,乃欲以儿女子语诱我乎。」亦斩之。谓仲祖胁从,贷之。刘衍还,金人复入滑,部将张捴请往救,泽选兵五千付之,戒毋轻战以需援。捴至滑迎战,敌骑十倍,诸将请少避其锋,捴曰:「避而偷生,何面目见宗公。」力战死之。泽闻捴急,遣王宣领骑五千救之。捴死二日,宣始至,与金人大战,破走之。泽迎捴丧归,恤其家,以宣权知滑州,金人自是不复犯东京。

  山东盗起,执政谓其多以义师为名,请下令止勤王。泽疏曰:「自敌围京城,忠义之士愤懑争奋,广之东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越数千里,争先勤王。当时大臣无远识大略,不能抚而用之,使之饥饿困穷,弱者填沟壑,强者为盗贼。此非勤王者之罪,乃一时措置乖谬所致耳。今河东、西不从敌国而保山砦者,不知其几;诸处节义之夫,自黥其面而争先救驾者,复不知其几。此诏一出,臣恐草泽之士一旦解体,仓卒有急,谁复有愿忠效义之心哉。」

  王策者,本辽酋,为金将,往来河上。泽擒之,解其缚坐堂上,为言:「契丹本宋兄弟之国,今女真辱吾主,又灭而国,义当协谋雪耻。」策感泣,愿效死。泽因问敌国虚实,尽得其详,遂决大举之计,召诸将谓曰:「汝等有忠义心,当协谋剿敌,期还二圣,以立大功。」言讫泣下,诸将皆泣听命。金人战不利,悉引兵去。

  泽疏谏南幸,言:「臣为陛下保护京城,自去年秋冬至于今春,又三月矣。陛下不早回京城,则天下之民何所依戴。」除资政殿学士。又遣子颖诣行阙上疏曰:「天下之事,见几而为,待时而动,则事无不成。今收复伊、洛而金酋渡河,捍蔽滑台而敌国屡败,河东、河北山砦义民,引领举踵,日望官兵之至。以几以时而言之,中兴之兆可见,而金人灭亡之期可必,在陛下见几乘时而已。」又言:「昔楚人城郢,史氏鄙之。今闻有旨于仪真教习水战,是规规为偏霸之谋,非可鄙之甚者乎?传闻四方,必谓中原不守,遂为江宁控扼之计耳。」

  先是,泽去磁,以州事付兵马钤辖李侃,统制赵世隆杀之。至是,世隆及弟与兴以兵三万来归,众惧其变,泽曰:「世隆本吾一校尔,何能为。」世隆至,责之曰:「河北陷没,吾宋法令与上下之分亦陷没邪?」命斩之。时世兴佩刀侍侧,众兵露刃庭下,泽徐谓世兴曰:「汝兄诛,汝能奋志立功,足以雪耻。」世兴感泣。金人攻滑州,泽遣世兴往救,世兴至,掩其不备,败之。

  泽威声日著,北方闻其名,常尊惮之,对南人言,必曰宗爷爷。

  泽疏言:「丁进数十万众愿守护京城,李成愿扈从还阙,即渡河剿敌,杨进等兵百万,亦愿渡河,同致死力。臣闻'多助之至,天下顺之'。陛下及此时还京,则众心翕然,何敌国之足忧乎?」又奏言:「圣人爱其亲以及人之亲,所以教人孝;敬其兄以及人之兄,所以教人弟。陛下当与忠臣义士合谋肆讨,迎复二圣。今上皇所御龙德宫俨然如旧,惟渊圣皇帝未有宫室。望改修宝箓宫以为迎奉之所,使天下知孝于父、弟于兄,是以身教也。」上乃降诏择日还京。

  泽前后请上还京二十余奏,每为潜善等所抑,忧愤成疾,疽发于背。诸将入问疾,泽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能歼敌,则我死无恨。」众皆流涕曰:「敢不尽力!」诸将出,泽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翌日,风雨昼晦。泽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而薨。都人号恸。遗表犹赞上还京。赠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忠简。

  泽质直好义,亲故贫者多依以为活,而自奉甚薄。常曰:「君父侧身尝胆,臣子乃安居美食邪!」始,泽诏集群盗,聚兵储粮,结诸路义兵,连燕、赵豪杰,自谓渡河克复可指日冀。有志弗就,识者恨之。

  子颖,居戎幕,素得士心。泽薨数日,将士去者十五,都人请以颖继父任。会朝廷已命杜充留守,乃以颖为判官。充反泽所为,颇失人心,颖屡争之,不从,乃请持服归。自是豪杰不为用,群聚城下者复去为盗,而中原不守矣。颖官终兵部郎中。

  赵鼎,字元镇,解州闻喜人。生四岁而孤,母樊教之,通经史百家之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对策斥章惇误国。累官为河南洛阳令,宰相吴敏和其能,擢为开封士曹。

  金人陷太原,朝廷议割三镇地,鼎曰:「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何庸议?」已而京师失守,二帝北行。金人议立张邦昌,鼎与胡寅、张浚逃太学中,不书议状。

  高宗即位,除权户部员外郎。知枢密院张浚荐之,除司勋郎官。上幸建康,诏条具防秋事宜,鼎言:「宜以六宫所止为行宫,车驾所止为行在,择精兵以备仪卫,其余兵将分布江、淮,使敌莫测巡幸之定所。」上纳之。

  久雨,诏求阙政。鼎言:「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变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国之谋,造生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才。至崇宁初,蔡京托绍述之名,尽祖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成于蔡京。今安石犹配享庙廷,而京之党未除,时政之阙无大于此。」上为罢安石配享。擢右司谏,旋迁殿中侍御史。

  刘光世部将王德擅杀韩世忠之将,而世忠亦率部曲夺建康守府廨。鼎言:「德总兵在外,专杀无忌,此而不治,孰不可为?」命鼎鞫德。鼎又请下诏切责世忠,而指取其将吏付有司治罪,诸将肃然。上曰:「肃宗兴灵武得一李勉,朝廷始尊。今朕得卿,无愧昔人矣。」中丞范宗尹言,故事无自司谏迁殿中者,上曰:「鼎在言路极举职,所言四十事,已施行三十有六。」遂迁侍御史。

  北兵至江上,上幸会稽,召台谏议去留,鼎陈战、守、避三策,拜御史中丞。请督王燮进军宣州,周望分军出广德,刘光世渡江驻蕲、黄,为邀击之计。又言:「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经营关中当自蜀始,欲幸蜀当自荆、襄始。吴、越介在一隅,非进取中原之地。荆、襄左顾川、陕,右控湖湘,而下瞰京、洛,三国所必争,宜以公安为行阙,而屯重兵于襄阳,运江、浙之粟以资川、陕之兵,经营大业,计无出此。」

  韩世忠败金人于黄天荡,宰相吕颐浩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金人攻楚州,鼎奏遣张俊往援之。俊不行,山阳遂陷,金人留淮上,范宗尹奏敌未必能再渡,鼎曰:「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三省常以敌退为陛下援人才、修政事,密院常虞敌至为陛下申军律、治甲兵,即两得之。」上曰:「卿等如此,朕复何忧。」鼎以楚州之失,上章丐去。会辛企宗除节度使,鼎言企宗非军功,忤旨,出奉祠,除知平江府,寻改知建康,又移知洪州。

  京西招抚使李横欲用兵复东京,鼎言:「横乌合之众,不能当敌,恐遂失襄阳。」已而横战不利走,襄阳竟陷。召拜参知政事。宰相朱胜非言:「襄阳国之上流,不可不急取。」上问:「岳飞可使否?」鼎曰:「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签枢徐俯不以为然。飞出师竟复襄阳。

  鼎乞令韩世忠屯泗上,刘光世出陈、蔡。光世请入奏,俯欲许之,鼎不可。伪齐宿迁令来归,俯欲斩送刘豫,鼎复争之。俯积不能平,乃求去。朱胜非兼知枢密院,言者谓当国者不知兵,乞令参政通知。由是为胜非所忌。除鼎知枢密院、川陕宣抚使,鼎辞以非才。上曰:「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尽以付卿,黜陟专之可也。」时吴玠为宣抚副使,鼎奏言:「臣与玠同事,或节制之耶?」上乃改鼎都督川、陕诸军事。

  鼎所条奏,胜非多沮抑之。鼎上疏言:「顷张浚出使川、陕,国势百倍于今。浚有补天浴日之功,陛下有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而终致物议,以被窜逐。今臣无浚之功而当其任,远去朝廷,其能免于纷纷乎?」又言:「臣所请兵不满数千,半皆老弱,所赍金帛至微,荐举之人除命甫下,弹墨已行。臣日侍宸衷,所陈已艰难,况在万里之外乎?」时人士皆惜其去,台谏有留行者。会边报沓至,鼎每陈用兵大计,及朝辞,上曰:「卿岂可远去,当遂相卿。」九月,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制下,朝士相庆。

  时刘豫子麟与金人合兵大入,举朝震恐。鼎论战御之计,诸将各异议,独张俊以为当进讨,鼎是其言。有劝上他幸者,鼎曰:「战而不捷,去未晚也。」上亦曰:「朕当亲总六师,临江决战。」鼎喜曰:「累年退怯,敌志益骄,今圣断亲征,成功可必。」于是诏张俊以所部援韩世忠,而命刘光世移军建康,且促世忠进兵。世忠至扬州,大破金人于大仪镇。方警报交驰,刘光世遣人讽鼎曰:「相公自入蜀,何事为他人任患。」世忠亦谓人曰:「赵丞相真敢为者。」鼎闻之,恐上意中变,乘间言:「陛下养兵十年,用之正在今日。若少加退沮,即人心涣散,长江之险不可复恃矣。」及捷音日至,车驾至平江,下诏声逆豫之罪,欲自将渡江决战。鼎曰:「敌之远来,利于速战,遽与争锋,非策也。且豫犹遣其子,岂可烦至尊耶?」帝为止不行。未几,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自江上还,云北兵大集,然后知鼎之有先见也。

  张浚久废,鼎言浚可大任,乃召除知枢密院,命浚往江上视师。时敌兵久驻淮南,知南兵有备,渐谋北归。鼎曰:「金人无能为矣。」命诸将邀诸淮,连败之,金人遁去。上谓鼎曰:「近将士致勇争先,诸路守臣亦翕然自效,乃朕用卿之力也。」鼎谢曰:「皆出圣断,臣何力之有焉。」或问鼎曰:「金人倾国来攻,众皆忷惧,公独言不足畏,何耶?」鼎曰:「敌众虽盛,然以豫邀而来,非其本心,战必不力,以是知其不足畏也。」上尝语张浚曰:「赵鼎真宰相,天使佐朕中兴,可谓宗社之幸也。」鼎奏金人遁归,尤当博采群言,为善后之计。于是诏吕颐浩等议攻战备御、措置绥怀之方。

  五年,上还临安,制以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鼎以政事先后及人才所当召用者,条而置之座右,次第奏行之。制以贵州防御使瑗为保庆军节度使,封建国公,于行宫门外建资善堂。鼎荐范冲为翊善、朱震为赞读,朝论谓二人极天下之选。

  建炎初,尝下诏以奸臣诬蔑宣仁保佑之功,命史院刊修,未及行,朱胜非为相,上谕之曰:「神宗、哲宗两朝史事多失实,非所以传信后世,宜召范冲刊定。」胜非言:「《神宗史》增多王安石《日录》,《哲宗史》经京、卞之手,议论多不正,命官删修,诚足以彰二帝盛美。」会胜非去位,鼎以宰相监修二史,是非各得其正。上亲书「忠正德文」四字赐鼎,又以御书《尚书》一帙赐之,曰:「《书》所载君臣相戒饬之言,所以赐卿,欲共由斯道。」鼎上疏谢。

  刘豫遣子麟、猊分路入寇,时张浚屯盱眙,杨沂中屯泗,韩世忠屯楚,岳飞驻鄂,刘光世驻庐,沿江上下无兵,上与鼎以为忧。鼎移书浚,欲令俊与沂中合兵剿敌。光世乞舍庐还太平,又乞退保采石,鼎奏曰:「豫逆贼也,官军与豫战而不能胜,或更退守,何以立国?今贼已渡淮,当亟遣张俊合光世之军尽扫淮南之寇,然后议去留。」上善其策,诏二将进兵。俊军至藕塘与猊战,大破之。鼎命沂中趋合肥以会光世,光世已弃庐回江北。浚以书告鼎,鼎白上诏浚:有不用命者,听以军法从事。光世大骇,复进至肥河与麟战,破之。麟、猊拔栅遁去。

  浚在江上,尝遣其属吕祉入奏事,所言夸大,鼎每抑之。上谓鼎曰:「他日张浚与卿不和,必吕祉也。」后浚因论事,语意微侵鼎,鼎言:「臣初与浚如兄弟,因吕祉离间,遂尔睽异。今浚成功,当使展尽底蕴,浚当留,臣当去。」上曰:「俟浚归议之。」浚尝奏乞幸建康,而鼎与折彦质请回跸临安。暨浚还,乞乘胜攻河南,且罢刘光世军政。鼎言:「擒豫固易耳,然得河南,能保金人不内侵乎?光世累世为将,无故而罢之,恐人心不安。」浚滋不悦。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绍兴府。

  七年,上幸建康,罢刘光世,以王德为都统制,郦琼副之,并听参谋、兵部尚书吕祉节度制。琼与德有宿怨,诉于祉,不得直,执祉以全军降伪齐。浚引咎去位,乃以万寿观使兼侍读召鼎,入对,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进四官。上言:「淮西之报初至,执政奏事皆失措,惟朕不为动。」鼎曰:「今见诸将,尤须静以待之,不然益增其骄蹇之心。」台谏交论淮西无备,鼎曰:「行朝拥兵十万,敌骑直来,自足抗之,设有他虞,鼎身任其责。」淮西迄无惊。

  鼎尝乞降诏安抚淮西,上曰:「俟行遣张浚,朕当下罪己之诏。」鼎言:「浚已落职。」上曰:「浚罪当远窜。」鼎奏:「浚母老,且有勤王功。」上曰:「功过自不相掩。」已而内批出,浚谪置岭南,鼎留不下。诘旦,经同列救解,上怒殊未释,鼎力恳曰:「浚罪不过片策耳。凡人计虑,岂不欲万全,傥因一失,便置之死地,后有奇谋秘计,谁复敢言者。此事自关朝廷,非独私浚也。」上意乃解,遂以散官分司,居永州。

  鼎既再相,或议其无所施设,鼎闻之曰:「今日之事如人患羸,当静以养之。若复加攻砭,必伤元气矣。」金人废刘豫,鼎遣间招河南守将,寿、亳、陈、蔡之间,往往举城或率部曲来归,得精兵万余,马数千。知庐州刘锜亦奏言:「淮北归正者不绝,度今岁可得四五万。」上喜曰:「朕常虑江、池数百里备御空虚,今得此军可无患矣。」

  金人遣使议和,朝论以为不可信,上怒。鼎曰:「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雠,今屈己请和,不惮为之者,以梓宫及母后耳。群臣愤懑之辞,出于爱君,不可以为罪。陛下宜谕之曰:'讲和非吾意,以亲故,不得已为之。但得梓宫及母后还,敌虽渝盟,吾无憾焉。'」上从其言,群议遂息。

  潘良贵以向子諲奏事久,叱之退。上欲抵良贵罪,常同为之辨,欲并逐同。鼎奏:「子諲虽无罪,而同与良贵不宜逐。」二人竟出。给事中张致远谓不应以一子諲出二佳士,不书黄,上怒,顾鼎曰:「固知致远必缴驳。」鼎问:「何也?」上曰:「与诸人善。」盖已有先入之言,由是不乐于鼎矣。秦桧继留身奏事,既出,鼎问:「帝何言?」桧曰:「上无他,恐丞相不乐耳。」御笔和州防御使璩除节钺,封国公。鼎奏:「建国虽未正名,天下皆知陛下有子,社谡大计也。在今礼数不得不异,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上曰:「姑徐之。」桧后留身,不知所云。

  鼎尝辟和议,与桧意不合,及鼎以争璩封国事拂上意,桧乘间挤鼎,又荐萧振为侍御史。振本鼎所引,及入台,劾参知政事刘大中罢之。鼎曰:「振意不在大中也。」振亦谓人曰:「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就。」会殿中侍御史张戒论给事中勾涛,涛言:「戒之击臣,乃赵鼎意。」因诋鼎结台谏及诸将。上闻益疑,鼎引疾求免,言:「大中持正论,为章惇、蔡京之党所嫉。臣议论出处与大中同,大中去,臣何可留?」乃以忠武节度使出知绍兴府,寻加检校少傅,改奉国军节度使。桧率执政往饯其行,鼎不为礼,一揖而去,桧益憾之。

  鼎既去,王庶入对,上谓庶曰:「赵鼎两为相,于国有大功,再赞亲征皆能决胜,又镇抚建康,回銮无患,他人所不及也。」先是,王伦使金,从鼎受使指。问礼数,则答以君臣之分已定;问地界,则答以大河为界。二者从事之大者,或不从则已。伦受命而行。至是,伦与金使俱来,以抚谕江南为名,上叹息谓庶曰:「使五日前得此报,赵鼎岂可去耶?」

  初,车驾还临安,内侍移竹栽入内,鼎见,责之曰:「艮岳花石之扰,皆出汝曹,今欲蹈前辙耶?」因奏其事,上改容谢之。有户部官进钱入宫者,鼎召至相府切责之。翌日,问上曰:「某人献钱耶?」上曰:「朕求之也。」鼎奏:「某人不当献,陛下不当求。」遂出其人与郡。

  鼎尝荐胡寅、魏矼、晏敦复、潘良贵、吕本中、张致远等数十人分布朝列。暨再相,奏曰:「今清议所与,如刘大中、胡寅、吕本中、常同、林季仲之流,陛下能用之乎?妒贤长恶,如赵霈、胡世将、周秘、陈公辅之徒,陛下能去之乎?」上为徙世将,而公辅等寻补外。上尝中批二人付庙堂升擢。鼎奏:「疏远小臣,陛下何由得其姓名?」上谓:「常同实称之。」鼎曰:「同知其贤,何不露章荐引?」

  始,浚荐秦桧可与共大事,鼎再相亦以为言。然桧机阱深险,外和而中异。浚初求去,有旨召鼎。鼎至越丐祠,桧恶其逼己,徙知泉州,又讽谢祖信论鼎尝受张邦昌伪命,遂夺节。御史中丞王次翁论鼎治郡废驰,命提举洞霄宫。鼎自泉州归,复上书言时政,桧忌其复用,讽次翁又论其尝受伪命,乾没都督府钱十七万缗,谪官居兴化军。论者犹不已,移漳州,又责清远军节度副使,潮州安置。

  在潮五年,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有问者,但引咎而已。中丞詹大方诬其受贿,属潮守放编置人移吉阳军,鼎谢表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桧见之曰:「此老倔强犹昔。」

  在吉阳三年,潜居深处,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惟广西帅张宗元时馈醪米。桧知之,令本军月具存亡申。鼎遣人语其子汾曰:「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矣。」先得疾,自书墓中石,记乡里及除拜岁月。至是,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属其子乞归葬,遂不食而死,时绍兴十七年也,天下闻而悲之。明年,得旨归葬。孝宗即位,谥忠简,赠太傅,追封丰国公。高宗祔庙,以鼎配享庙庭,擢用其孙十有二人。

  鼎为文浑然天成,凡高宗处分军国机事,多其视草,有拟奏表疏、杂诗文二百余篇,号《得全集》,行于世。论中兴贤相,以鼎为称首云。

  论曰:夫谋国用兵之道,有及时乘锐而可以立功者,有养威持重而后能有为者,二者之设施不同,其为忠一而已。方金人逼二帝北行,宗社失主,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实由泽之忠忱义气有以风动之,抑斯民目睹君父之陷于涂淖,孰无愤激之心哉。使当其时泽得勇往直前,无或龃龉牵制之,则反二帝,复旧都,特一指顾间耳。黄潜善、汪伯彦嫉能而惎功,使泽不得信其志,发愤而薨,岂不悲哉!

  及赵鼎为相,则南北之势成矣。两敌之相持,非有灼然可乘之衅,则养吾力以俟时,否则,徒取危困之辱。故鼎之为国,专以固本为先,根本固而后敌可图、雠可复,此鼎之心也。惜乎一见忌于秦桧,斥逐远徙,卒赍其志而亡,君子所尤痛心也。

  窃尝论泽、鼎之终而益有感焉。泽之易箦也,犹连呼「渡河」者三;而鼎自题其铭旌,有「气作山河壮本朝」之语。何二臣之爱君忧国,虽处死生祸变之际,而犹不渝若是!而高宗惑于憸邪之口,乍任乍黜,所谓「善善而不能用」,千载而下,忠臣义士犹为之抚卷扼腕,国之不竞,有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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