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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3)


蜡头的火苗偏向洞口,洞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瞧着这一切,引 起难受的惊奇,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许它会变成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吗要扑死它?"

"不干吗……"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于是他马上对着洞口弯下身子,很快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嵌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头上的泥,严厉地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声骂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说不喜欢。你以为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好吗?"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坚决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

"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瞧着表哥这副气恼的脸,我很不舒服。

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骑在我的身上吆喝道:

"要活还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地趴着,两手抱着脑袋,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动了。我慌了,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手脚乱抓乱蹬,我更害 怕了,走到一边,不知怎样才好。他却抬起脑袋来说:

"怎么,打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瞧见,我要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撵走的!"

他骂着,吓唬着。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那边,揭开砖头,把那装小雀儿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洞里的东西一古脑儿搬出来,用脚将洞 踩平。

"瞧见了吗?"

萨沙对我的捣乱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张开,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撩, 很沉着而又很恶毒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哼!……"

我好象被他的话伤害了,我蹲下身子,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镇定更把我压倒了。

我决定明天就溜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无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脸,怎么啦?……"她叫唤起来。

"魔法来啦!"我心里懊丧地想着。

可是厨娘捧着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镜子一照,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安放得很巧,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 地泼了他一脑袋。

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要发射虹彩而又发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 我的眼前闪烁。棺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 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 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 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 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 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 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 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 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 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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