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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歌声休止的时候,人们的脚步、马蹄和微风仿佛接替着唱起这支哀悼的歌。行人给送葬的队伍让开了路,数着花圈,画着十字。一些好奇的便加入到行列里去,打听道:“给谁送殡啊?”回答是:“日瓦戈。”“原来是他。那就清楚了。”“不是他,是他女人。”“反正一样,都是上天的安排。丧事办得真阔气。”
剩下不多的最后这点时间也无可挽回地流逝了。“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志,天地宇宙和苦苦众生。”神甫一边念诵,一边随着画十字的动作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遗体上撒了一小把土。人们唱起《义人之魂》,接着便忙碌起来,合上棺盖,把它钉牢,然后放人墓穴。四把铁锹飞快地填着墓坑,泥土像雨点似的落下去。坟上堆起了一个土丘。一个十岁的男孩踏了上去。
在隆重的葬礼将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往往有一种迟钝和恍您的感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觉得这个男孩似乎要在母亲的坟上说几句话。
这孩子扬起头,从高处先神地向萧瑟的荒野和修道院的尖顶扫了一眼。他那长着翘鼻子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脖颈直伸着。如果一头狼意也这样仰起头来,谁都知道它马上就要嚎叫。孩子用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迎面飞来的一片乌云洒下阴冷的急雨,仿佛用一条条湿源源的鞭子抽打他的手和脸。一个身着黑衣、窄袖上镶了一圈皱壁的人走到坟前。这是死者的兄弟、正在哭泣的孩子的舅父,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韦杰尼亚平,是个自愿还俗的神甫。他走到孩子跟前,把他从墓地领走了。
他们过夜的地方是修道院里的一间内室,这是靠着过去的老关系才给舅舅腾出来的。正值圣母节的前夕。明天,这孩子就要和舅舅到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伏尔加河畔的一个省城去。尼古拉神甫在当地一家办过进步报纸的书局里供职。火车票已经买好,单间居室里放着捆扎停当的行李。从邻近的车站那边,随风传来远处正在调车的火车头如泣如诉的汽笛声。
到了晚上,天气骤然变冷了。两扇挨近地面的窗户,朝向周围种着黄刺槐的不值得观赏的一角菜园,对着大路上一个结了冰的水洼和白天埋葬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除了几畦冻得萎缩发青的白菜以外,园子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吹来,一丛丛落了叶的刺槐便发疯似的晃来晃去,向路边俯下身去。
夜里,敲窗声惊醒了尤拉。幽暗的单间居室不可思议地被一道晃动的白光照得很亮。尤拉只穿一件衬衣跑到窗前,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看不见道路,也看不到墓地和菜园。风雪在院子里咆哮,空中扬起一片雪尘。可以这样想象,仿佛是暴风雪发现了尤拉,并且也意识到自己的可怕的力量,于是就尽情地欣赏给这孩子造成的印象。风在呼啸、哀嚎,想尽一切办法引起尤拉的注意。雪仿佛是一匹白色的织锦,从天上接连不断地旋转着飘落下来,有如一件件尸衣覆盖在大地上。这时,存在的只有一个无与匹敌的暴风雪的世界。
尤拉从窗台上爬下来,头一个念头就是要穿好衣服到外面去干点什么。他担心修道院的白菜被雪埋住,挖不出来;他害怕风雪在荒野里湮没了母亲,而她无力抗拒,只能离他更远、更深地沉睡在地下。
结果仍然只是流泪。舅舅醒了,给他讲基督的故事,安慰他,后来打了一个呵欠,踱到窗前,沉思起来。他们开始穿衣服。天色渐渐发白。
母亲在世的时候,尤拉还不知道父亲早就遗弃了他们,一个人在西伯利亚的各个城市和国外寻欢作乐,眠花宿柳,万贯家财像流水一般被他挥霍一空。尤拉常听人说,父亲有时住在彼得堡,有时出现在某个集镇,但经常是在伊尔比特集市上。
后来,病魔缠身的母亲又染上了肺疾。她开始到法国南方和意大利北部去治疗,尤拉曾经陪她去过两次。就这样,在动荡不定的环境中,在一连串哑谜似的事件中,在常常变换的陌生人的照料下,尤拉度过了童年。他已经习惯于这些变化,而在无止境的不安定的情况下,父亲不在身边也就不使他感到奇怪了。
当初那个时代,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要冠上他家的姓氏,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呢。
有过日瓦戈作坊,日瓦戈银行,日瓦戈公寓大楼,日瓦戈式领结和领带别针,甚至有一种用甜酒浸过的圆点心就叫日瓦戈甜饼。另外,无论在莫斯科的哪条街上,只要朝车夫喊一声:“到日瓦戈公馆!”那就等于说:“到最远的地方去!”小雪橇就会把您送到一个很远的地点。在您周围是一处幽静的园林。落在低垂的云杉枝权上的乌鸦,扑撒下树上的寒霜。它们“叭、叭”的联噪,仿佛干枝爆裂时的脆响,传送到四面八方。几条纯种猎狗从林间小径后面的几幢新房子中间跑出来,越过了大路。它们跑来的那个方向,已经亮起了灯火。夜幕降临了。
突然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们家破了产。
一九O三年的夏天,尤拉和舅舅并排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顺着田野驶向纺丝厂主、知名的艺术赞助者科洛格里沃夫的领地杜普梁卡,去拜访教育家兼普及读物作家伊万·伊万诺维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
正赶上喀山圣母节,也是收割大忙的时候。可能恰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或者也许是因为过节,田野里不见一个人影。阳光暴晒下还没有收割完的庄稼地,就像是犯人剃了一半头发的后脑勺。小鸟在田野上空盘旋。没有~丝风,地里的小麦秆挺立着,垂下麦穗。离大路远些的地方堆起了麦垛,如果长时间地凝望过去,它们就像是些活动的人形,似乎是丈量土地的人沿着地平线边走边往本子上记什么。
“这一片地呢?”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向书局的杂役兼门房帕维尔问道;帕维尔斜身坐在驭者的位置上,拱着腰,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这就表明他不是真正的车夫,赶车并非他分内的事。“这片地是地主的还是农民的?”
“这一片是老爷们的。”帕维尔一边答话,一边点着了烟,“那边的一片,”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头闪出了红火,停了半晌才用鞭梢指着另一边说,“才是农民的哪。驾!又睡着了?”他不时地朝马这么险喝,又不住地斜眼看看马背和马尾,仿佛火车司机不停地看气压表。
这两匹牲口也和天下所有拉车的马一个样,辕马天生憨厚,老实地跑着,拉边套的马不知为什么却像个十足的懒汉。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带来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写的一本论述土地问题的书的校样。因为书刊审查制度越来越严,书局要求作者重新审阅一遍。
“乡下的老百姓造反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潘科夫斯克乡里杀了个做买卖的人,烧了地方自治局的种马场。对这类事,你怎么看?你们乡里的人怎么说?”
帕维尔的看法原来比一心想打消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对土地问题的热情的书刊审查官还要悲观。
“他们怎么说?对老百姓太放纵了,宠坏了,就是这么说的。对待我们这些人能这样吗?要是由着农民的性子,他们会自己互相卡脖子,我敢向上帝发誓。驾!又睡啦?”
这是舅舅和外甥第二次到社普梁卡去。尤拉还以为记得这条路。每当田野向两旁远远地延伸开去,前后~望仿佛被树林镶上一条细边的时候,他觉得马上就能认出那个地方,从那儿起大路应该朝右转,拐过弯去,科洛格里沃夫庄园的全景就会展现在眼前,还有那条在远处闪闪发亮的河以及对岸的铁路,不过这一切很快又会从视野中消失。可是,每次他都认错了。田野接连不断,四周是一片又一片的树林。不断变换的一片片田野令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产生出幻想并思考未来的渴望。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日后成名之作,那时连一本也没有写出来,不过他的想法已臻成熟。他还不知道,造就他的时势已经迫近了。
这个人必将跻身于当代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学家的行列并将崭露头角。他思索的是他们所考虑的所有命题,但是除了那些通用的术语外,他同他们通然不同。那些人都抱残守缺地信奉某些教条,满足于咬文嚼字,不求甚解。然而尼古拉神甫担任过神职,体验过托尔斯泰主义和革命,并且不停地继续探索。他热心追求的思想,应该是可以鼓舞人的东西,在前进中如实地指明种种木同的道路,能使世间的一切趋于完善;它有如横空的闪电或滚滚的雷鸣,即便是黄口小儿和目不识丁的人都可闻可见。他渴求的是崭新的观念。
和舅父在一起,尤拉觉得非常愉快。舅舅很像妈妈,同她一样,也是个崇尚自由的人,对自己不习惯的东西不抱任何成见。他像她一样,怀着同一切人平等相处的高尚感情。他也像她一样,对一切事一眼就能看穿,并且善于用最初想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
尤拉很高兴舅舅带他到杜普梁卡去。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它的景色会让他记起酷爱大自然、常常带他一同散步的妈妈。另外使尤拉高兴的是,又可以和寄居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里的一个名叫尼卡·杜多罗夫的中学生见面。尤拉觉得尼卡可能看不起他,因为比他大两岁,每次问好的时候,尼卡总是握住手用力往下拉,头垂得很低,头发披下来遮住前额,挡住了半边面孔。
“赤贫问题之关键——”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读着修改过的手稿。
“我认为最好改用‘实质’。”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在校样上作必要的改动。
他们是在一个带玻璃棚的昏暗的凉台上工作的。眼睛还可以分辨出地上乱放着的喷水壶和园艺工具。一把破椅子的靠背上搭了一件雨衣。墙角立着一双沾了干泥巴的沼泽地用的水靴,靴筒弯到地上。
“同时,死亡与出生的统计也表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口授着说。
“应该加上统计年度。”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写了下来。
凉台上透风。小册子的书页上压着花岗石块,免得让风掀起来。
修改结束以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忙着要回家。
“要有雷阵雨,该回去了。”
“没有的事,我不放你走。我们这就喝茶。”
“天黑以前我必须赶回城里去。”
“说什么也没用,我不管你这些。”
从房前小花园里刮进茶炊的煤烟子味,冲淡了烟草和茉莉花的味道。仆人们正把熟奶油、浆果和奶渣饼从厢房端过去。这时候又听说帕维尔已经到河里去洗澡,把马也牵去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只好答应留下来。
“趁着准备茶点的工夫,咱们到悬崖上去看看,在那儿的长凳上坐会儿。”伊万·伊万诺维奇提议。
因为是多年的至交,伊万·伊万诺维奇便占用了家资富有的科洛格里沃夫的管家住的两间厢房。这幢小屋子和屋前的花圃,坐落在大花园的一个阴暗、荒芜的角落里,门前是一条半圆形的旧林明路。林阴路杂草丛生,如今已经没有往来的车辆,只有垃圾车经过这里往堆放干垃圾的一条沟谷里倒立和废弃的砖石料。科洛格里沃夫是个既有进步思想又同情革命的百万富翁,目前正和妻子在国外旅行。住在庄园里的只有他的两个女儿娜佳和莉帕,还有一位家庭女教师和为数不多的仆人。
生机盎然的黑绣球花长成一道稠密的篱笆,把管家的小院同整个花园、池塘、草地和老爷的住宅隔开。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外面沿着这道开满鲜花的篱笆走着,每走过同样距离的一段路,前方绣球花丛里就有数量相同的一群麻雀飞出来,使这道篱笆荡起一片和谐的惆嗽声,仿佛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和伊万·伊万诺维奇前面有一条流水淙淙的管道似的。
他们走过暖房、园丁的住房和一座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石头建筑物的废墟。
“有才能的人并不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不过,目前盛行各式各样的小组和社团。任何一种组织起来的形式都是庸才的栖身之地,无论他信奉的是索洛维约夫,是康德,还是马克思。寻求真理的只能是独自探索的人,和那些并不真正热爱真理的人毫不相干。世界上难道真有什么值得信仰的吗?这样的事物简直是凤毛群角。我认为应该忠于不朽,这是对生命的另一个更强有力的称呼。要保持对不朽的忠诚,必须忠于基督!啊,您又皱眉头了,可怜的人。您还是什么也没有听懂。”
“嗯。”伊万·伊万诺维奇支吾了一声。淡黄色的细馨发和两络翘起的胡须使他很像个林肯时代的美国人(他不时地把胡子捻成一缕,用嘴唇去够它的两端)。“我当然不会表示意见。您也知道,对这类事我的看法完全不同。对了,顺便问一下,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怎么被免去教职的。我早就想问问。是不是胆怯了?革出教门了吗?”
“您不必把话扯开。就是革出教门又怎么样?别说啦,已经用不着再诅咒这些了。总之,是摊上了几件晦气的事,到现在还受影响呢。比方说,相当长的时期内不得担任公职,不允许到京城去。不过这些都无所谓。还是言归正传吧。方才我说过,要忠于基督。现在就来讲讲这个道理。您还不懂得,一个人可以是无神论者,可以不必了解上帝是否存在和为什么要存在,不过却要知道,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而是生存于历史之中。接照当前的理解,历史是从基督开始的,一部《新约》就是根据。那么历史又是什么?历史就是要确定世世代代关于死亡之谜的解释以及如何战胜它的探索。为了这个,人类才发现了数学上的无限大和电磁波,写出了交响乐。缺乏一定的热情是无法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的。为了有所发现,需要精神准备,它的内容已经包括在福音书里。首先,这就是对亲人的爱,也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现形式,它充满人心,不断寻求着出路和消耗。其次,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必不可少的两个组成部分:个性自由和视生命为牺牲的观点。请注意,这是迄今为止最新颖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远古是没有历史的。那时,只有被天花弄成麻脸的罗马暴君所干出的卑鄙的血腥勾当,他丝毫也意识不到每个奴役者都是何等的蠢材。那时,只有被青铜纪念碑和大理石圆柱所夸大的僵死的永恒。只是基督降生之后,时代和人类才自由地舒了一口气。只是在他以后,后代人的身上才开始有了生命,人不再死于路旁沟边,而是终老于自己的历史之中,死于为了战胜死亡而从事的火热的劳作之中,死在自己为之献身的这个主要任务之中。唉,俗话说得真不错,讲的人大汗淋漓,听的人一窍不通!”
“这是玄学,我的老兄。医生禁止我谈玄学,我的胃口也消受不了。”
“让上帝保佑您吧。算了,您不愧是个幸运儿!这儿的景色真美,简直叫人看不够!身在福中不知福,住在这儿的人反而感觉不到。”
往河面上看去,令人目眩。河水在阳光下起伏不停地流着,如同整块的铁板,突然间又皱起一条条波纹。一条满载着马匹、大车、农夫和农妇的渡船,从这边向对岸驶去。
“想不到刚过五点钟。”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您瞧,那是从塞兰兹开来的快车,总在五点零几分从这儿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