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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在大路上-4(2)


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事情便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连游击队司令部的措施也无法跟上。

对敌人取得的胜利反而使情况复杂化了。白军把冲破包围圈的那股游击队员放进自己的后方后,又缩紧并封闭了缺口。那股脱离主力部队的人返回森林的道路被切断了。

逃到游击队里来的家属也出了事儿。在无法通行的密林里很容易走错路。派去接她们的人没找到她们,同她们走岔了,只好自己回来,可女人们本能地走进大森林的深处,一路上创造出许多机智的奇迹:把两旁的树木砍倒,架起木桥,开出_条路。

这一切都是违背游击队司令部意愿的,把利韦里的计划和决定完全打乱了。

因 此,他同斯维利德一起站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在那里大发脾气。公路从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穿过大森林。他的军官们站在公路上辩论,是否割断沿公路的电话线。最 后决定权属于利韦里,可他同流浪汉兼捕兽人正谈得起劲,向他们直摆手,表示他马上就到他们那儿去,请他们等他一下,先别走。

斯 维利德对判处伏多维钦科死刑的事一直愤愤不平,他认为伏多维钦科根本无罪,只不过他的影响、他同利韦里争高下造成了军营的分裂。斯维利德想脱离游击队,去 过先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当然不可能。他被游击队雇用了,把自己卖给了游击队,如果他离开林中弟兄,等待他的将是枪毙的命运。

气候坏得不能再坏了。一阵离地面很低的急风,吹散了一块块如同飞舞的煤烟片似的乌云。从乌云中突然降下雨雪,仿佛一个穿白衣服的怪物突然拍起风来。

刹 那间远处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铺上了一层白雪。但白雪马上又融化得一干二净。天地黑得像木炭,从远处刮来的暴雨从天上斜泼下来。地面再也吸收不了水。但过 了一会儿乌云散开,仿佛要给天空通风,从上面打开泛着寒冷青光的玻璃窗户。土壤无法吸收的积水仿佛回答天空似的,也打开泛着同样光泽的水洼和池塘的窗户。

阴雨像一团烟雾滑过针叶林灌满松脂的松针,但无法穿透它们,就像水流不进油市一样。雨水落在电话线上,仿佛穿了一串晶莹的珠子。它们一颗挨着一颗紧紧地挂在电话线上,落不下来。

斯 维利德是派到大森林深处接游击队员家属的人之一。他想告诉队长他所见到的一切,告诉队长根本无法执行的、相互矛盾的命令所造成的混乱,告诉队长妇女当中最 软弱的、失去信心的那部分人所干出的暴行。年轻的母亲们背着包裹和吃奶的婴儿徒步跋涉,奶水没有了,迈不动步子,发了疯,把孩子扔在路上,把口袋里的面粉 倒掉,掉头向后转。决死比慢慢饿死好。落在敌人手里比喂树林里的野兽好。

另一些妇女,最坚强的妇女,表现出的忍耐和勇敢是男 人所无法理解的。斯维利德还有其他许多情况要向利韦里报告。他想提醒队长预防威胁军营的另一次暴乱,比被镇压下去的那次更危险的暴乱,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因为利韦里很不耐烦,急躁地催他快说,催得他失去了说话的本领。利韦里不断打断他并非因为大路上有人等他,向他招手,喊他,而是因为最近两星期以来人们不 停地向他提出这些看法,利韦里心里对一切都已经清楚了。

“你别催我,队长同志,我本来就笨嘴拙舌。话卡在嗓子眼里会把我憋死的。我对你说什么来着?你上难民车队去一趟,叫那些西伯利亚娘儿们别胡闹。她们闹得太不像话了。我倒要问问你,咱们是‘全力对抗高尔察克’还是跟娘儿们激战一场?”

“简单点,斯维利德。你瞧他们喊我呢。别绕弯子。”

“现在说说那个女妖精兹雷达里哈,鬼知道那个泼妇是什么东西。她说要给我当女通风机……”

“是女兽医,斯维利德。”

“我说了什么?我说的就是女兽医,给牛治病。可她现在哪儿管给牲口治病啊,成了老虔婆,替牛做弥撒,把刚逃来的家属教坏了。她说怪你们自己吧,谁叫你们撩起裙子跟着小红旗跑的?下次别再找他们啦。”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难民,咱们游击队的还是从旁的地方来的?”

“当然是从旁的地方来的。”

“可我已经命令把她们安顿在农舍村院里了,就是契里姆卡河上的磨坊。她们怎么到这儿来啦?”

“还说农舍村院呢。你的农舍村院早烧成一堆灰了,连磨坊和树木都统统烧光了。她们到契里姆卡河岸上~看,光秃秃的一片。一半人马上疯了,大哭大闹,又跑回白军那儿去了。另一半掉转车辕,都上这儿来了。”

“穿过密林,穿过泥塘?”

“锯子和斧子干什么用的?咱们已经派人去保护她们了——帮助她们。听说砍通了三十俄里,还架了桥,这群鬼东西。你还能说她们是娘儿们吗?这群坏东西一天干的咱们三天也干木出来。”

“好家伙!你高兴什么,蠢东西,砍通了三十俄里的道路。这正中维岑和克瓦德里的下怀。开通了一条通向大森林的路,炮兵也能开进来。”

“挡住。挡住。派人挡住不就完了。”

“这一点用不着你提醒我也能想到。”

白 天缩短了,五点钟天就黑了。快到黄昏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几天前利韦里同斯维利德说话的地方穿过大道。医生向军营走去。在被视为军营标界的林中空 地和生长着一棵花揪树的小山丘附近,他听到库巴里哈逗乐的激昂的声音。他把这位巫医戏称为自己的对手。他的竞争对手尖声唱着一首快活的、下流的曲子,大概 是民间小曲。有人听她唱。她的歌声不时被一阵赞赏的笑声打断,有男人的笑声,也有女人的笑声。后来周围寂静下来。大概听她唱歌的人走散了。

库巴里哈以为就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低声唱起另一支小曲。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担心掉过沼泽里,在黑暗中慢慢向花揪树前环绕着泥泞的林间空地的小径走去,停在那里不动了。库巴里哈唱的是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听过这支歌。也许是她即兴编出来的?

俄罗斯民歌像被拦河坝拦住的流水。它仿佛静止不动了,但在深处却并未停止流动,从闸门里流出来,它平静的表面是骗人的。

她想方设法,用重复和平行叙述的方法,限制住不断发展的内容的进度。一段唱完马上又开始另一段,让我们感到惊讶。克制自己并驾驭自己的悲伤的力量便这样表现出来。这是用话语制止时间流动的狂妄的尝试。

库巴里哈边说边唱道:

一只野兔在大地上奔跑,

在大地和白雪上奔跑。

它在狭窄的树林里奔跑,从花揪树旁跑过,

它在狭窄的树林里奔跑,向花批树哭诉。

我这兔儿是不是有一颗羞怯的心,

一颗羞怯的心,一颗缩紧的心。

我害怕,兔儿,野兽的踪迹,饿狼的空腹。

可怜我吧,花批树枝,美人儿花揪树。

你不要把自己的美丽送给凶狠的敌人,

凶狠的敌人,凶狠的大乌鸦。

你把美丽的浆果迎风扬散,

扬敬在大地上,扬散在白雪上,

把它们扔向故土,

扔向村里最后一座茅屋,

扔向最后一扇窗户或者最后一间草屋,

对肝隐藏着一位女修士,

我亲爱的,日夜思念的人儿。

你对我的妻子低声说句热情的话。

我这个士兵被人俘虏,倍受熬煎,

在别国的土地上心里寂寞。

我要从痛苦的俘虏营里挣脱,

飞向我的心肝,我的美人。

士兵老婆库巴里哈给帕雷哈的母牛念咒治病。帕雷哈便是帕姆菲尔的妻子阿加菲妞·福季耶夫娜,但大家都管她叫法杰夫娜。母牛从牛群中牵出来,李进树丛,把它的一只角拴在树上。女主人坐在母牛前腿旁边的树墩上,会念咒语的士兵老婆坐在后腿旁边的挤奶凳上。

其余的数不清的牛群挤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里。宝塔形的云杉像一堵高墙从四面八方把牛群围起来。云杉粗壮的树干仿佛坐在地上,底下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叉开。

西 伯利亚繁殖的都是瑞士良种牛,几乎都是黑白花的。没有草吃,长途跋涉,互相紧紧挤在一起,已经把母牛折磨得一点劲都没有了,它们所受的罪不比人少。它们身 子挨着身子挤得发了狂。它们昏了头,忘记自己的性别,竟像公牛似的叫着趴在别的母牛身上,使劲拽搭拉下来的大乳房。压在下面的母牛竖起尾巴,从它们身子下 挣脱出来,踩断矮树林冲进密林,看牛的人和他们的孩子喊叫着追赶它们。

林中空地上雨雪凝成的黑白云团,仿佛被云杉顶锁在秋天的空中。它们杂乱地挤压在一起,竖立起来,互相重叠,同地上的母牛一样。

挤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妨碍巫婆念咒语。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但承认他们使她困惑未免有失身份。能手的自尊心制止了她。她做出没看见他们的样子。医生从人群后面观察她,但她没看见医生。

他头一次认真打量她。她戴着一成不变的美国船形帽,穿着干涉军的淡绿色军大衣,衣领马虎地斜向一边。然而,从她脸上傲慢的表情里流露出隐秘的情欲,从她为了显得年轻而描黑的眼圈和眉毛上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个不年轻的女人穿什么和不穿什么都无所谓。

但帕姆菲尔妻子的样子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惊讶。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几天来她老得不像样子。两只鼓起的眼睛快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瘦得像车辕的脖子上鼓出青筋。这是暗中恐惧的结果。

“挤不出奶来,亲爱的。”阿加菲娜说,“我以为它怀孕了,早该有奶啦,可就是不下奶。”

“哪里是怀忠了!你瞧奶头上有脓。我给你点草药膏抹一抹。当然,我还要念咒。”

“另一件倒霉的事是我丈夫。”

“我念咒让他不胡闹。这办得到。他会紧紧粘着你,分都分木开。说第三件倒霉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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