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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3)


“他最喜欢莉多奇卡,”她十分严肃地接着说,一点儿也不笑,已经完全是像大人那样说话了,“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小,还因为她有病,总是给她带糖果来, 他教我们念书,教过我语法和神学,”她庄重地补充说,“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他教我们,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妈妈想让他教我学法语,因为 我已经该受教育了。”

“您会祈祷吗?”

“噢,那还用说,我们都会!早就会了;因为我已经大了,经常自己默默地祈祷,科利亚和莉多奇卡跟妈妈一起大声祈祷;先念‘圣母’,接着祷告:‘上帝 啊,求你宽恕索尼娅姐姐,保佑她’,接下来还有:‘上帝啊,求你宽恕和保佑我们的那一个爸爸’,因为我们从前的那个爸爸死了,这一个,是我们的另一个爸 爸,我们也为那个爸爸祈祷。”

“波莲卡,我叫罗季昂;以后什么时候请您也为我祈祷:

‘还有你的仆人罗季昂’——旁的什么也不用说。”

“今后我一辈子都为您祈祷,”小姑娘热情地说,突然又笑起来,扑到他身上,又紧紧抱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告诉了她,答应明天一定来。由于他对她这么好,小姑娘十分高兴地走了。他来到街上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五分钟后他站在桥上,正好又站在不久前那个女人投河的地方。

“够了!”他毅然决然、十分激动地说,“滚开吧,幻影,滚开吧,心造的恐惧,滚开吧,幽灵!……生活是存在的!难道我现在不是在活着吗?我的生活还没 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够了,老大娘,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的世界……也是意志和力量统治一切的时代……现在咱们瞧吧!现在咱们 来较量较量吧!”他傲慢地加上一句,仿佛是对着某种黑暗的力量说话,向它提出挑战。“而我已经同意在一俄尺见方的空间生活了!”

“……这时我很虚弱,不过……好像病全好了。不久前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真巧,波钦科夫的房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即使不只几步路,我也一定要 去找拉祖米欣……这次打的赌就让他赢了吧!……让他也开开心,——没关系,让他开心好了!……力量,需要力量:没有力量,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得用力量来 获得,这一点他们可不知道,”他自豪而又自信地补上一句,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下桥去。他心中的自豪和自信每分钟都在增长;又过了一分钟,他已经变成和以前完 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然而究竟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是什么使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突然觉得,他“还能活下去,生 活还是存在的,他的生活并没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得出这一结论未免过于匆忙了,然而这一点他没有想到。

“可是我曾请求她也为仆人罗季昂祈祷,”这个想法突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啊,这是……以防万一!”他补充说,又立刻感到自己的行为幼稚,于是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异常好。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拉祖米欣的住处;波钦科夫的房子里,大家已经知道这位新房客了,管院子的立刻告诉他该怎么走。才上了一半楼梯,就能听到一大群人吵吵 嚷嚷和很热闹的谈话声音了。冲着楼梯的房门大敞着;可以听到一阵阵叫喊和争论的声音。拉祖米欣的房间相当大,有十五个人聚集在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前室 里站住了。这儿,隔板后面,房东的两个女仆正在生两个大茶炊,在一瓶瓶的酒以及大大小小盛着馅饼和下酒菜的盘子、碟子旁边忙碌着,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 房里拿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派她们去叫拉祖米欣。拉祖米欣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尽管拉祖米欣几乎从来不会喝得酩酊大 醉,但是这一次却可以看出,他已有几分醉意。

“你听我说,”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忙说,“我来,只是为了向你说一声,这次打赌你赢了,当真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了:我这么虚弱,马上就会跌倒的。因此,我要说声:你好,再见了!明天你去我那里……”

“你听我说,我送你回家去!既然你自己说,你很虚弱……”

“客人们呢?刚刚朝这儿张望的那个头发鬈曲的人是谁?”

“这一个吗?鬼知道他是谁!大概是舅舅的熟人,可也许是自己来的……我让舅舅招待他们;他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可惜你不能这就跟他认识一下了。不过,去 他们的!现在他们哪里还会想到我啊,再说我也需要出去透透气,所以,老兄,你来得正好;再过两分钟,我就要跟人打架了,真的!突然胡说八道起来……你无法 想象,人竟会这样胡言乱语!不过,怎么会想象不到呢?难道我们自己不胡扯吗?唉,让他们胡扯去吧:现在扯过了,以后就不扯了……你稍坐一下,我去把佐西莫 夫叫出来。”

佐西莫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向拉斯科利尼科夫跑了过来;可以看出,他怀有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不久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开朗了。

“立刻睡觉,”他尽可能给病人检查了一下,作出决定,“夜里要吃一包药。您吃吗?我不久前配的……一包药粉。”

“两包也行,”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他立刻吃了药。

“你亲自送他回去,这太好了,”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说,“明天怎么样,咱们到明天再看,今天却甚至很不错:比不久前有了明显的好转。活到老,学到老呀……”

“你知道咱们出来的时候,刚刚佐西莫夫悄悄地跟我说了些什么吗?”他们刚刚走到街上,拉祖米欣就贸然说。“我,老兄,我把什么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因 为他们都是傻瓜。佐西莫夫叫我在路上跟你随便聊聊,也让你随便谈谈,然后把我们的谈话都告诉他,因为他有个想法……认为你……是疯子,或者差不多是个疯 子。你自己想想看吧!第一,你比他聪明两倍,第二,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么他脑子里有这种荒唐想法,你根本就不会在乎,第三,这个胖家伙本行是外科医生,现 在却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今天你和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使他确信,他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扎苗托夫把我们的谈话全告诉你了?”

“全告诉了我,他做得太对了。现在我已经摸清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明白了……啊,对了,总而言之,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有点儿醉了……不过 这没关系……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当真在他们头脑里冒出来了……你明白吗?也就是说,他们谁也不敢大声说出这个想法,因为这是荒唐透顶的,特 别是在他们抓到这个油漆工以后,这一切全都不攻自破,永远破产了。为什么他们都是傻瓜呢?当时我把扎苗托夫揍了一顿,只是稍微揍了一下,——这只是我们之 间私下里说说,老兄;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就连暗示都不行,千万别让人知道,你知道这件事;我发觉,他很爱面子;这是在拉维扎家里的事,不是今天,今天事情 全都明白了。主要是这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当时他利用了你在办公室里昏倒的机会,后来他自己也感到惭愧了;因为我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听着。拉祖米欣酒后说漏了嘴。

“我当时昏倒是因为闷热和那股油漆味,”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这还用得着解释吗!而且不单是因为油漆味:你发烧整整一个月了;佐西莫夫可以证明!不过现在这个小孩子是多么失望,你简直无法想象!他说:‘我抵不 上这个人的一个小指头!’就是说,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有时,老兄,有时他心肠也是好的。不过这个教训,今天在‘水晶宫’里对他的这个教训,这真是再好 也不过了!要知道,一开头你可把他吓坏了,吓得他直发抖!你几乎使他又对这荒唐透顶的想法深信不疑,后来,突然,——向他伸出舌头,那意思就是说:‘给, 怎么,你胜利了吗!’妙极了!现在他给击败了,羞愧得无地自容!你真是个能手,真的,对他们,就得这样。唉,可惜我不在场!现在他在等着你,很想见到你。 波尔菲里也想跟你认识认识……”

“可是……这个人也……可是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

“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把你当成疯子。我,老兄,似乎我跟你扯得太多了……你要知道,不久前,他感到惊讶的是,你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现在清楚了,你为什 么会感兴趣;了解了一切情况……当时这让你多么生气,而且和病纠缠在一起……我,老兄,稍有点儿醉了,不过鬼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他对精神 病发生了浓厚兴趣。不过你别在乎……”

有半分钟光景,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刚去过一个死人家里,有个官员死了……我把我的钱全给了他们……除此而外,刚刚有 人吻过我,即使我杀过人,这人也会……总而言之,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着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是在说胡话;我很虚弱,你扶着我点 儿……这就到楼梯了,不是吗……”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惊慌起来的拉祖米欣问。

“头有点儿晕,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是这么忧郁!就像女人似的……真的!你看,这是什么?你瞧,你瞧!”

“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我屋里的灯光,看到了吗?从门缝里……”

“他们已经站在最后一道楼梯前,站在女房东的门边了,从楼下当真可以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小屋里有灯光。

“奇怪!也许是娜斯塔西娅,”拉祖米欣说。

“这个时候她从来不去我那儿,再说,她早就睡了,不过……对我来说,反正一样!再见!”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送你回家,和你一道进去!”

“我知道你会和我一道进去,不过我想在这儿和你握手告别。好,把手伸出来,再见!”

“你怎么了,罗佳?”

“没什么;咱们走吧;你可以作为证人……”

他们开始上楼梯了,拉祖米欣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心想,也许佐西莫夫是对的。“唉!我跟他胡扯,搅得他心烦意乱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来到房门前,他们突然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拉祖米欣大声叫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个上去抓住门把手,把门打开,把门大敞开以后,却站在门口呆呆地一动也不动了。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屋里的沙发上,已经等了他一个半钟头了。为什么他最没料到的就是她们的到来,对她们也想得最少呢,尽管今天又得到消息,说她们已 经动身,已经在路上,马上就会到了?在这一个半钟头里她们争先恐后地询问娜斯塔西娅,现在她还站在她们面前,而且已经把所有详细情况全都告诉她们了。听说 他“今天逃跑了”,可他还有病,而且从她的叙述中可以发觉,他一定还在神智不清,她们都吓坏了!“天哪,他是怎么了!”两人都哭了。在这一个半钟头的等待 中,她俩都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迎接拉斯科利尼科夫出现的是一声充满激情的高兴的呼喊。两人一起向他扑了过来。但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是个死人;一种让他无法忍受、突然涌上心头 的感觉恰似晴天一声霹雳,击中了他。他的手也没有抬起来去拥抱她们:手抬不起来。母亲和妹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后退了一步,摇 晃了一下,就昏倒在地板上了。

惊慌,恐惧的呼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飞快跑进屋里,把病人抱在自己强壮有力的手里,不一会儿病人在沙发上醒过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对母亲和妹妹大声嚷,“这是昏厥,这不要紧!医生刚刚说过,他好得多了,他身体完全健康!拿水来!瞧,他正在醒过来,瞧,已经醒过来了!……”

他一把抓住杜涅奇卡的手,差点儿没把她的手扭得脱臼,让她弯下腰去看看,“他已经醒过来了”。母亲和妹妹十分感动而又感激地看着拉祖米欣,简直把他看 作神明;她们已经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说,在她们的罗佳患病的这段时间里,对罗佳来说,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母亲和杜尼娅私下里谈心的 时候,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就是把他叫作“机灵的年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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