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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


拉斯科利尼科夫是索尼娅与卢任对抗的一个积极和勇敢的辩护人,尽管他自己心里有那么多的恐惧和痛苦。然而这天早上他已经饱经忧患,仿佛很高兴有机会改变一下那些让他无法忍受的印象,至于他渴望为索尼娅辩护,其中也包含有他个人的真挚感情,那就更不用说了。此外,即将与索尼娅见面,有时这特别使他感到惊恐不安:因为他必须向她宣布,是谁杀死了莉扎薇塔,他预感到了极其可怕的痛苦,又好像想要逃避它。因此,他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出来,高声说:“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现在看您说什么吧?”这时他显然还处于表面上情绪激昂的状态,精神振奋,敢于向人挑战,为不久前压倒卢任的胜利感到兴奋。但是他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一走到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处,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十分恐惧。他陷入沉思,在房门前站住了,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要不要说出,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问题是奇怪的,因为同时他突然觉得,不仅不能不说,而且就连推迟说出的时间,哪怕只是稍微推迟一会儿,也是不可能的。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是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痛苦地意识到,面对必须,他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这一想法几乎压垮了他。为了不再考虑,不再折磨自己,他很快推开房门,从门口望了望索尼娅。她坐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捂着脸,但是一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他,仿佛正在等着他似的。

“要是没有您,我会怎样呢!”在房屋当中,他们走到了一起,她很快地说。显然,她急于想对他说的,就是这一句话了。说罢,她在等着。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桌边,坐到她刚刚站起来的那把椅子上。她面对着他,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完全和昨天一样。

“您说什么,索尼娅?”他说,突然感觉到,他的声音发抖,“要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是由于‘社会地位和与此有关的种种习惯’。这一点,刚才您明白了吗?”

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只是请您不要像昨天那样和我说话!”她打断了他的话。

“请您别说了。就是这样,我也已经够痛苦了……”

她赶快笑了笑,担心他也许不喜欢别人责备他。

“我由于愚蠢,离开了那儿。现在那儿怎么样了?我本想马上就去看看,可又一直在想,您这就……要来了。”

他告诉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要赶她们走,叫她们搬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知跑到哪里“寻找正义”去了。

“啊,我的天哪!”索尼娅很快站起来,“咱们赶快去吧……”

说着她拿起自己的披巾。

“总是这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高声说。“您心里只想着他们!请跟我在一起待一会儿嘛。”

“可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呢?”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当然不会丢下您,既然她已经从家里跑出来,准会来找您的,”他埋怨似地补上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那可就要怪您了……”

索尼娅痛苦而犹豫不决地坐到了椅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语,眼睛看着地下,心里不知在考虑什么。

“假定说,卢任现在不想控告您,”他开始说,眼睛不看着索尼娅。“可是如果他想这么做,或者有这样的打算,要不是有我和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那儿,他是会设法把您关进监狱的!啊?”

“是的,”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是的!”她焦虑不安、心不在焉地又说了一遍。

“不过我当真可能不在那儿!而列别贾特尼科夫去那里,已经完全是偶然的了。”

索尼娅默默不语。

“嗯,如果您去坐牢,那会怎样呢?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

她又没回答。他等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您又会叫喊起来:‘唉,请您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不过笑得有点儿勉强。

“怎么,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总得说点儿什么啊,不是吗?我很想知道,现在您想怎样解决列别贾特尼科夫所说的那个‘问题’。(他好像开始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了。)不,真的,我是很认真的。您要知道,索尼娅,如果您事先知道卢任的一切意图,也知道(也就是说,确实知道),由于他的这些意图,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会完全毁灭,而且毁灭的还有孩子们;您也会附带着跟他们一起毁灭(因为您毫不看重自己,那么就算附带着吧)。波列奇卡也是一样……因为她也得走那同一条路。嗯,那么,如果突然这一切现在都让您来决定:让那一个人,还是让那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说,是让卢任活着干坏事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去死?那么您会怎么决定呢: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去死?我问您。”

索尼娅惊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出,这语气犹豫不决、而且转弯抹角的话里有什么特殊的含意。

“我已经预感到,您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她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好的,就算是吧;可是您到底会怎样决定呢?”

“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您为什么要问呢?”索尼娅厌恶地说。

“这么说,最好是让卢任活着,去干坏事了!您连这都不敢决定吗?”

“我可没法知道天意……您为什么要问不能问的事?问这些空洞的问题有什么意思?这怎么会由我来决定呢?是谁让我来作法官,决定谁该活着,谁不该活着呢?”

“如果这牵涉到天意,那可就毫无办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阴郁地抱怨说。

“您需要什么,最好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索尼娅痛苦地高声叫喊,“您又想把话引到什么话题上去……难道您只是为了折磨人才来我这儿的吗?”

她忍不住了,突然高声大哭起来。他神情忧郁地看着她。

过了五分钟的样子。

“你是对的,索尼娅,”最后他轻轻地说。他突然完全变了;他故意装出来的厚颜无耻和无可奈何的挑衅语调消失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微弱。“我昨天对你说过,我不是来求你宽恕的,可是现在几乎才一开口就是请求你宽恕……我谈到卢任和天意,是为了自己……我这是求你宽恕,索尼娅……”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凄惨的笑容中流露出的却是无可奈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头去,用双手捂住了脸。

突然,一种奇怪的、出乎意外对索尼娅十分痛恨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似乎他自己对这种感觉感到惊讶和害怕了,突然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她;但是他碰到的是她对他痛切关怀的、不安的目光;这是爱情;他的痛恨犹如幻影一般消失了。这不是那种感情;他把一种感情当作了另一种感情。这只不过意味着,那一瞬间已经到来了。

他又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突然,他面色惨白,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无意识地坐到了她的床上。

他觉得,这一瞬间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背后,已经从环扣里把斧子拿下来的那一瞬间,而且感觉到,已经“再也不能失去这一刹那时间了”。

“您怎么了?”索尼娅害怕极了,问。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完全,完全不希望像这样来宣布,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他是怎么了。她轻轻地走到他跟前,坐到床上,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等待着。她的心在怦怦地狂跳,似乎这就要停止跳动了。开始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他把自己那像死人样惨白的脸转过来,面对着她;无可奈何地撇着嘴,竭力想要说什么。索尼娅心里感到非常害怕。

“您怎么了?”她又说了一遍,稍稍躲开了他。

“没什么,索尼娅。你别怕……废话!真的,如果好好想一想,这全都是废话,”他像一个神智不清、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含糊不清地说。“我为什么只是来折磨你呢?”他突然瞅着她补上一句。“真的,为什么呢?我一直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索尼娅……”

他也许是在一刻钟前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完全无可奈何地说出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感觉到浑身不停地发抖。

“唉,您多痛苦啊!”她细细端详着他,痛苦地说。

“都是废话!……是这么回事,索尼娅(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儿凄惨,无可奈何,笑了大约有两秒钟光景),“你记得我昨天说,想要告诉你吗?”

索尼娅担心地等待着。

“临走的时候,我说,也许是和你永别了,不过如果我今天再来,就要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

她突然全身颤栗起来。

“所以现在我来告诉你了。”

“那么昨天您真的……”她很费劲地喃喃地说,“您怎么知道的?”她很快地问,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

索尼娅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了。她的脸越来越苍白。

“我知道。”

她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是不是发现了他?”她胆怯地问。

“不,没有发现。”

“那么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又是几乎沉默了一分钟光景,又是用勉强才可以听到的低声问。

他转过脸来对着她,聚精会神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猜看,”他说,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种变了形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她仿佛全身一阵痉挛。

“您……把我……您干吗这样……吓唬我?”她像小孩子那样微笑着说。

“既然我知道,……可见我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仍然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似乎无力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他并不想杀死……莉扎薇塔……他杀死她……是意外的……他想杀死那个老太婆……在家里只有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去了……可是这时候莉扎薇塔走了进来……于是他就……杀死了她。”

又过了可怕的一分钟。两人互相对看着。

“那么你还猜不到吗?”他突然问,这时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从钟楼上跳了下去。

“猜—不到,”索尼娅用勉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你好好看看。”

他刚一说出这句话,从前曾经有过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又冷透了他的心:他瞅着她的脸,突然仿佛在她脸上看到了莉扎薇塔的脸。当时他拿着斧子逼近莉扎薇塔的时候,他清清楚楚记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躲开他,往墙边退去,朝前伸出一只手,脸上露出完全是孩子似的恐惧神情,和孩子们突然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们也是像这样一动不动、惊恐地看着那个使他们感到害怕的东西,向前伸着一只小手,身子往后倒退,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现在索尼娅也几乎是这样:也是那样束手无策、也是那么害怕地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朝前伸出左手,用手指轻轻地、稍稍抵住他的胸口,从床上慢慢站起来,越来越躲避开他,而且用越来越呆滞的目光直盯着他。她的恐惧突然传染了他:他的脸上也露出同样的惊恐神色,他也像她那样,瞅着她,甚至几乎也带着同样的孩子式的微笑。

“你猜到了?”最后他悄悄地问。

“上帝啊!”从她胸中突然冲出一声可怕的号叫。她软弱无力地倒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不一会儿,她很快欠起身来,很快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双手,用自己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它们,好像把它们夹在老虎钳里,又不错眼珠地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她想用这最后的绝望的目光看出和捕捉到哪怕是最后的一线希望。然而希望是没有的;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一切确实如此!甚至在这以后,回想起这个时刻,她都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为什么恰恰是她当时立刻就看出,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不是吗,她并不能说,譬如,对此已经早有预感了?然而现在,他刚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她却突然觉得,她当真好像是对这件事已经早有预感了。

“得了,索尼娅,够了!你别折磨我了!”他痛苦地请求说。

他完全,完全不是想这样向她公开这一秘密,然而结果却成了这样。

她仿佛控制不住自己,霍地站起来,绞着手,走到房屋中间;但很快又回转来,几乎肩挨肩地又坐到他的身边。突然她仿佛被刀扎了一样,颤栗了一下,大叫一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跪到他的面前。

“您这是,您这是对自己干了什么呀!”她绝望地说,霍地站起来,扑到他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一闪,脸上带着忧郁的微笑瞅了她一眼:

“你多奇怪啊,索尼娅,——我对你讲了这件事以后,你却拥抱我,吻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现在全世界再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没听见他的责备,发狂似地高声说,而且好像歇斯底里发作,突然高声大哭起来。

一种已经好久没体验过的感情犹如波涛一般涌进他的心头,一下子就使他的心变软了。他没有抗拒这种感情:两滴泪珠从他眼里滚出来,挂在睫毛上。

“这么说,你不会离开我吗,索尼娅?”他几乎是怀着希望看着她说。

“不,不;我永远不离开你,随便在哪里也不离开你!”索尼娅高声喊叫,“我跟着你走,随便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噢,上帝啊!……唉,我真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以前不来呢?噢,上帝啊!”

“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是现在啊!噢,现在可怎么办呢!……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她仿佛出神似地反复说,又抱住了他,“我和你一同去服苦役!”他好像突然颤栗了一下,嘴角上又勉强露出早先那种憎恨的、几乎是傲慢的微笑。

“索尼娅,我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呢,”他说。

索尼娅很快看了他一眼。

对这个不幸的人表示了充满激情和痛苦的最初的同情之后,关于杀人的可怕的想法又使她感到震惊了。她突然从他改变了的语调中听出了杀人凶手的声音。她惊愕地瞅着他。她还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杀的,更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现在,这些问题一下子涌进了她的脑海。她又感到不相信了:“他,他是个杀人凶手!难道这可能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呀!”她深感困惑地说,仿佛还没清醒过来,“您怎么,您,这样一个人……您怎么会干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嗯,为了抢劫呗。别说了,索尼娅!”他有点儿疲倦地、甚至好像是懊恼地回答。

索尼娅仿佛惊呆了,突然高声叫喊:

“你挨过饿!你……是为了帮助母亲?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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