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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梅杰·梅杰·梅杰少校(3)


片刻后,梅杰少校办公室和中队办公室之间的帐篷门帘给挑了开来,刑事调查部的第二个工作人员又回来了,一边不停地喘着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我刚才看见一个穿红睡衣的家伙从你的窗子跳了出去,沿大路跑了!你没看见吗?”

“他在这里跟我谈话哩,”梅杰少校答道。

“我刚才想,有人穿红睡衣跳窗逃跑,这事看来一定很可疑。”

那人绕着窄小的办公室一圈圈地踱着有力的方步。“起先我以为是你,急急忙忙逃往墨西哥呢。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不是你。他没提起华盛顿·欧文,是不是?”

“说实话,”梅杰少校说,“他提过。”

“真的?”那人叫了起来。“太好了!或许这是我们破案的关键所在。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在医院里。他病得相当厉害。”

“好极了!”那人惊叫道,“我马上去医院找他。最好是隐匿了身份去。我这就去医务室说明情况,让他们把我当做病人送医院。”

“除非我的确有病,他们是不肯把我当做病人送医院的,”从医务室回来后,他跟梅杰少校说,“其实,我病得不轻。我一直想去医院做一次体格检查,这一次倒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再跑一趟医院,跟他们说我病了,这么一来,他们就会送我去医院的。”

“瞧瞧,他们对我干的好事,”从医务室回来后,他就跟梅杰少校汇报说,满嘴齿龈都变成了紫色,神情极度痛苦。他双手提着鞋子和袜子,脚趾也给涂上了龙胆紫溶液。“有谁听说过刑事调查部的人牙龈是紫色的?”他哀叹道。

他低着头离开了中队办公室,跌进一条狭长掩壕,摔破了鼻子。他的体温依旧正常,不过,格斯和韦斯把他当做例外,用救护车送他进了医院。

梅杰少校撒了谎,但一切正常。对此,他实在是没有丝毫惊讶的感觉,因为他早就发现,真正说谎的人,总体上说,较不说谎的人来得机敏,有抱负,也更容易 达到目的。要是跟刑事调查部的第二个工作人员说了实活,他就会给自己惹一身麻烦的。相反,他说了个谎,反倒可以无忧无虑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自刑事调查部派第二个工作人员来中队暗查以后,梅杰少校工作时变得越发慎重。所有签字他一律改用左手,并且得戴上墨镜和假胡子——他曾用了这两样东西 做掩护,想再上球场打篮球,但结果失败了。为了做进一步的防备,他巧妙地把华盛顿·欧文改成了约翰·弥尔顿。约翰·弥尔顿灵活性强,且又简洁。跟华盛顿· 欧文一样,一旦写腻了,也可以倒过来写,而且效果同样不错。此外,还能使梅杰少校签字的效率提高一倍,因为比起自己的姓名或是华盛顿·欧文的姓名,约翰· 弥尔顿要简短得多,写起来也就省了不少时间。另外还有一个方面,约翰·弥尔顿也极有成效。约翰·弥尔顿具有极广泛的用途,于是,梅杰少校没多久就把签名写 进了假想的对话片断。这样,公文上便有可能见到一些典型的批注:“约翰·弥尔顿是个性虐待狂”,或是“你见过弥尔顿吗,约翰?”其中有一条他是最为感到自 豪的:“约翰中有人吗,弥尔顿?”约翰·弥尔顿展现了一个个崭新的前景,处处是使之不尽的妙计,为永远消灭令人厌倦的单调提供了保障。一旦写烦了约翰·弥 尔顿,梅杰少校便又改写华盛顿·欧文。

那副墨镜和假胡子,梅杰少校是在罗马买的。那时,他正日渐陷入困境,无以摆脱,为了解救自己,他便买了这两样东西,算是作最后一番徒然的努力。首先是 伟大的效忠宣誓运动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当时,有三四十人四处跑动,相互竞争着找人签字效忠,但居然没一个人肯让他签名。接着,那件事刚过,又出了克莱文 杰的飞机及全体机组人员在空中神秘失踪一事。别人又阴毒地把造成这场离奇灾难的责任一古脑儿推给了梅杰少校,原因是,他从来没有签过字,进行效忠宣誓。

那副墨镜镶的是品红色宽边镜架。那副假胡子则是身着鲜艳服装的街头手摇风琴艺人用的那种。一天,梅杰少校觉着自己再也耐不得孤独了,于是,便戴上墨镜 和假胡子,前去球场打篮球。他装出一副轻松随便的模样,漫步走向球场,暗地里则在默默祈祷,可千万别让人给认出来。其余的人全都装作没认出他,于是,他便 来了兴头。他很为自己这无害的计策感到庆幸,正当他暗自得意时,对方一名队员突然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倒在地。不一会儿,又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他顿时反 应了过来,他们全都认出了他,正利用他的伪装,不是用肘挤他,就是用脚绊他,或是使足了劲把他推来搡去。他们压根就不希望他在这里。他刚意识到这一点,自 己的队员便本能地跟对方的队员联合了起来,仿佛一群凶暴的乱民,围住他狂叫乱吼,恶语咒骂,又拳脚相加。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趁他还没来得及爬起身,便对着 他猛踢。当他盲目地挣扎着站起身之后,他们对他又是拳打脚踢。他双手捂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一个个你拥我挤,发了狂一般,身不由己地涌上去,狠狠地 对着他拳打脚踢,用手指扣挖他的眼睛,又用乱脚踩他。他给打得天旋地转,直至壕沟边,一头栽了下去。在沟底,他站住了脚,沿另一侧爬了上去,摇摇晃晃地走 开了,身后那伙人冲着他大声吼叫,乱掷石块,直到他踉跄地拐过中队办公室帐篷一角,方才躲了过去。遭围攻时,梅杰少校自始至终最关心的是,千万别让墨镜和 假胡子掉落下来,如此,他或许能伪装下去,也就没必要再以中队长的身份出现跟他们冲撞了——这可是最让他害怕的事。

回到办公室,他哭了;哭完,他便洗净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迹,擦去脸颊和前额上抓伤处的泥垢,于是,把陶塞军士召了进去。

“从现在起,”他说,“只要我在这儿,任何人不得进来见我。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长官,”陶塞军士说,“包括我吗?”

“是的。”

“我知道了。就这些吗?”

“就这些。”

“要是您在的时候,有人真的要来见您,我该怎么跟他们说?”

“告诉他们我就在里边,让他们等着。”

“是的,长官。等多长时间?”

“等到我离开。”

“那么,之后我该怎么应付他们?”

“这我就管不着了。”

“您离开后,我可以让他们进去见您吗?”

“可以。”

“可您早就不在这儿了,是不是?”

“是的。”

“明白了,长官。就这些吗?”

“就这些。”

“是,长官。”

“从现在起,”梅杰少校对那个替他收拾屋子的中年士兵说,“我在这儿的时候,你别进来问我是否有什么吩咐。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长官,”勤务兵说,“我该什么时候进来问您是否有什么吩咐?”

“我不在的时候。”

“是,长官。那我该做什么?”

“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您不在的话,就没法吩咐我了。您会在这里吗?”

“不会”“那我该怎么办?”

“该办的事,就办。”

“是,长官。”

“就这些,”梅杰少校说。

“是,长官,”勤务兵说,“就这些吗?”

“不,还有,”梅杰少校说,“你也别进来打扫。只要你不知道我是否在这里,千万别进来。”

“是,长官。可是我没法一直知道你究竟是否在里边。”

“假如你不知道,你就只当我在这里,你自己就走开,等弄明白了再说。知道了吗?”

“知道了,长官。”

“很抱歉,不得不跟你这么说话,可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再见。”

“再见,长官。”

“谢谢你。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

“是,长官。”

“从现在起,”梅杰少校对米洛·明德宾德说,“我不再上食堂吃饭。我要人把每顿饭都送到我的活动房去。”

“我想这主意倒是挺不错,长官,”米洛答道,“这样,我就可以另外给您做些菜,其他人绝对不知道。我保证您一定喜欢吃。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就很喜欢吃。”

“我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菜。其他军官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让送饭的人在我的门上敲一下,把托盘搁在台阶上,就可以了。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长官,”米洛说,“十分明白。我让人藏了些缅因活龙虾,今天晚上我就烧给您吃,另外再给您来一盘鲜美可口的罗克福尔干酪色拉和两块冰冻巧克力奶油小蛋糕。这种蛋糕是昨天跟法国地下组织的一名重要成员一块从巴黎偷运出来的。开始先这么吃,行吗?”

“不行”“是,长官。我明白了。”

当晚用餐时,米洛给梅杰少校送去了烤缅因龙虾,鲜美可口的罗克福尔干酪色拉和两块冰冻巧克力奶油小蛋糕。梅杰少校颇为恼火。不过,要是让人送回去,只 会白白浪费,或者由别的什么人吃掉。梅杰少校可是酷爱吃烤龙虾的。他便很内疚地把这顿饭吃了下去。第二天中午,送来的是马里兰水龟和整一夸脱一九三七年酿 制的佩里尼翁酒。梅杰少校连想都没想,便三口两口地吃了个精光。

米洛之后,便只剩下中队办公室里的那帮人了。梅杰少校一直避着他们,为此,他每回进出都是从自己办公室那扇尘封的窗户经过。窗户从不上销,开得极低, 很大,因此,跳进跳出相当的便利。每次离开中队办公室回自己的活动房屋,他总是等四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一个箭步冲过帐篷的拐角,紧接着纵身跃进铁路壕沟, 低着头一直往前直奔进那片森林。及至与活动房屋成一直线,他便爬出壕沟,飞速地从茂密的矮树丛里穿来穿去,直奔回家。穿越矮树丛时,他只碰到过一个人,就 是弗卢姆上尉。某日黄昏,脸色憔悴苍白的弗卢姆上尉,冷不丁地从一块露莓灌木地里冒了出来,把梅杰少校吓了个半死。他向梅杰少校诉说,一级准尉怀特·哈尔 福特曾扬言要切断他的喉管。

“假如以后你再这么吓我,”梅杰少校对他说,“我会切断你的喉管。”

弗卢姆上尉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躲进了那块露莓灌木地。从此,梅杰少校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当回头看看自己所做的一切,梅杰少校不由得深感欣慰。就在这几英亩的外国土地上,满满挤了两百多人,可他竟然成功地做上了隐士。他用了一点计谋和想 象,就让中队全体官兵几乎再也没法跟他说话了。不过,他察觉到,这也正合了他们的意,因为没人想跟他搭讪。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那个疯子约塞连除外。一 天,梅杰少校正沿沟底急匆匆奔回活动房屋用午餐,约塞连突然一个鱼跃,把他撞倒在地。

全中队上下,只有约塞连一人鱼跃把他撞倒时,是最让梅杰少校感到厌恶的。约塞连从来都是臭名在外,总是逢人便唠叨个没完——实在是把个脸丢尽了——抱怨自己帐篷里的那个死人——

其实压根就没在他的帐篷里;阿维尼翁飞行任务完成后归来,他竟脱光了衣服,四处溜达,德里德尔将军上前给他别一枚勋章——以嘉奖他在弗拉拉上空执行任务时的英勇善战——的那天,他还是赤条条地站在队伍里。

那个死人的遗物杂乱地堆放在约塞连的帐篷里,天底下谁都没这份权力把它们清理出去。由于梅杰少校准许陶塞军士汇报上级说,到中队后还不足两个小时就战 死奥尔维那托上空的那名少尉根本就没来中队报到,因此,他也就不再有这种权力。真正有权力把少尉的遗物清理出约塞连帐篷的,在梅杰少校看来,只有一个人, 就是约塞连自己,不过,梅杰少校似乎又觉得,约塞连实在是没这个权力。

梅杰少校让约塞连一个鱼跃给撞倒之后,不停地呻吟,扭动着身子想站立起来。约塞连却不让。

“约塞连上尉请求立刻和少校面谈,”约塞连说,“有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

“请让我站起来,”梅杰少校浑身难受,便没好气地命令道,“我的手臂撑在地上,没法回礼。”

约塞连放开了他。两个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约塞连再行了个军礼,复述了自己的请求。

“到我办公室吧,”梅杰少校说,“我想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是,长官,”约塞连答道。

他们拍打掉身上的砂土,于是,默不作声极不自在地朝中队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等我一两分钟,先让我在这些伤口上涂些红药水。然后再让陶塞军士送你进来。”

“是,长官。”

那些办事员和打字员正在办公桌和文件柜旁忙着,梅杰少校连瞧都没瞧他们一眼,便庄严地大步向办公室的后面走去。他随手放下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帘。一进自 己的办公室,趁没人在,他便快步穿过房间,走到窗口,跳了出去,拔腿就跑,却发现约塞连挡了他的去路。约塞连立正守候着,又行了个军礼。

“约塞连上尉请求立刻和少校面谈,因为有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很坚定地复述了一遍。

“拒绝你的请求,”梅杰少校厉声说。

“那可不行。”

梅杰少校作了让步。“好吧,”他极不耐烦他说,“我就跟你谈谈。请跳进我的办公室去。”

“您先请。”

他们跳进了办公室。梅杰少校坐了下来,约塞连在办公桌前不停地走动,告诉少校说,他不想再执行作战飞行任务了。他又能怎么办?梅杰少校暗暗问自己。他只能按科恩中校的指示办事,只能希望一切顺利。

“为什么?”梅杰少校问道。

“我害怕。”

“这不是什么羞耻。”梅杰少校很亲切地安慰他。“我们大家都害怕。”

“我不是觉得羞耻,”约塞连说,“我只是害怕。”

“要是你从来不害怕,那才不正常呢。即便是最有胆量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作战中,我们所有人都面临不少最为重要的任务,其中之一就是战胜恐惧。”

“哦,得了吧,少校。我们就不能不说这些屁话吗?”

梅杰少校极是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不住地拨弄手指。“那你要我跟你说些什么呢?”

“就说我完成的飞行任务次数已经足够了,可以回国了。”

“你飞过多少次?”

“五十一次。”

“那你只要再飞四次就行了。”

“他又会增加飞行次数的。每次我快要飞满的时候,他就又增加了。”

“这一次他或许不会这么做。”

“不管怎么说,他从来就不让一个人回国。他只是把大伙儿留在这里,等候命令轮换调防,待到人手不足时,他便又增加每个人的飞行次数,迫使大家重返战场。自从他来这里以后,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你不该责怪卡思卡特上校,轮换调防回国的命令一再延缓,根本就不是他的过错,”梅杰少校告诉他说,“这完全是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的责任,一接到我们的轮换调防命令,他们就应该马上处理。”

“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请求补充兵员,一旦命令下达,就能让我们回国。不管怎样,反正有人告诉我说,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只规定每人完成四十次飞行任务,只有他一个人要我们飞五十五次。”

“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梅杰少校回答说,“卡思卡特上校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必须服从他。你何不飞完最后四次,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我不想这么做。”

你又能怎么办?梅杰少校又暗暗问自己。这么一个人正直视你的眼睛,说他宁死也不愿在战场上送命;在行事方面,他至少跟你一样明理,机敏——可你却不得不装着他根本就不如你,对于他,你能奈何呢?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

“假如我们让你自己挑选任务,执行例外的飞行,”梅杰少校说,“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完成最后的四次飞行任务,而且又不冒一点风险。”

“我不想执行例外的飞行任务。我不想再卷进这场战争。”

“难道你愿意亲眼看见我们的国家战败?”梅杰少校问。

“我们不会战败的。我们有充足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我们有一千万军人,他们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战死疆场,而更多的人却在捞钱,花天酒地。就让别的人去战场送死吧。”

“但要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想,那还了得?”

“这么说来,假如我不这么想,就必定是个十足的笨蛋。难道不是吗?”

你究竟能跟他说些什么呢?梅杰少校满脸愁苦,实在是疑惑不解。有一句话他是万万说不得的:他毫无办法。跟人说他毫无办法,这便有了某种暗示:要是他有 法子,他会尽一份力的;同时又让人觉出了言外之意:科恩中校的政策不是有错,就是有欠公允。科恩中校对这件事向来是没有半点含糊。

“对不起,”他说,“可我实在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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