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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德尔将军生气的时候,对任何人都会像对穆达士上校那样寸步不让。他不喜欢装假、圆滑、做作。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信条是,始终如一,简单明了。他 认为接受他命令的年轻军人应该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位向他们发布命令的老军人的理想、抱负和特有的风格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都只是军 人。他所要求的就是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强迫他们的部下执行六十次 飞行任务;只要乐意,他们也可以像约塞连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队列里,尽管当时一看到这一情景,德里德尔将军那花岗岩似的下巴一下子张了开来。他专横而傲慢 地大步沿着队伍走过去,想看清楚队伍中是不是真的有个人浑身一丝不挂,只穿了双皮鞋立正站在那儿,等着他颁发勋章。德里德尔将军一句话也没说。卡思卡特上 校发现约塞连时,差点昏过去。
科恩中校快步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接着是一阵静得出奇的沉默。温暖的海风不停地从海滨吹来,一头黑毛驴拉着一辆装满了脏草的旧马车在大 路上辘辘驶过来,赶车的农夫头戴一顶帽檐低垂的帽子,身穿一套褪了色的棕褐色工作服,他对右边那一小块场地上正在举行的正式军事仪式毫不在意。最后,德里 德尔将军说话了。“回到汽车里去,”他转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厉声说道。护士带着微笑蹦蹦颠颠地朝将军的那辆深褐色军用汽车走去。汽车停在约二十码之外 那块长方形空地的边上。德里德尔将军带着严厉的表情静静地等着,直到他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才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穆达士上校查看了一下名册。“这个人叫约塞连,爹。他获得了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
“唉;真该死,”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由于觉得有趣,他那血红色的石板似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神色。“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约塞连?”
“我不想穿。”
“你说不想穿是什么意思?你究竟为什么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长官。”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德里德尔将军回过头来问卡思卡特上校。
“他在跟你说话,”科恩中校从后面贴着卡思卡特上校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一边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背。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问科恩中校,一面轻揉着刚才被科恩中校捅过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科恩中校问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雷恩上尉回答说,“他发誓再也不穿军装了。”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说,“他的制服还在洗衣房里。”
“他的其他制服呢?”
“也都在洗衣房里。”
“他的内衣呢?”德里德尔将军问道。
“他的所有内衣也都在洗衣房里,”科恩中校答道。
“这些话我听起来好像是一大堆胡说八道,”德里德尔将军断言道。
“是一大堆胡说八道,长官,”约塞连说。
“请别担心,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向德里德尔将军保证说,一边狠狠地瞪了约塞连一眼。“我亲口向您保证,这个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的。”
“我干吗要在乎他会不会受到惩罚?”德里德尔将军又惊奇又气愤地回他一句。“他刚刚得到一枚勋章。如果他愿意不穿衣服接受勋章,那又关你什么屁事?”
“这正是我的意思,长官!”卡思卡特上校以毫不含糊的热情附和道,一边说一边用潮湿的白手帕擦额头的汗水。“但是,长官,如果按照佩克姆将军最近发布的关于在战区应着合适军装的备忘录的精神,您还会那么说吗?”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的,长官,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奉承他说,“佩克姆将军甚至建议我们让官兵穿着军礼服去作战,这样,他们被击落时会给敌军留下一个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重复了一遍,仍旧迷惑不解地斜视着他。“佩克姆与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劲捣了一下卡思卡特上校的背。
“绝对没有关系,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背上疼得要命,只好缩着身子,轻轻地揉着科恩中校刚才又捣过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在没有机会同您商量之前,绝对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完全不必理会它,行吗,长官?”
德里德尔将军完全不理会他,轻蔑而带着恶意地转过身去,把装在盒子里的勋章递给了约塞连。
“把我那个姑娘从车里叫回来。”他怒气冲冲地命令穆达士上校,然后沉着脸低着头呆在原地,等着他的护士来到他的身边。
“立刻命令办公室取消我刚刚下达的我部官兵在执行战斗任务时必须戴领带的那条命令,”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从嘴边小声对科恩中校说。
“我跟你说不要下这道命令吧,”科恩中校窃笑道,“可你就是不愿听我的。”
“嘘——!”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说,“该死的,科恩,你捣我的背干吗?”
科恩中校又窃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无论去哪里,他的护士总跟着他,甚至在下达轰炸阿维尼翁任务时跟着他进了简令下达室。那天,她带着傻乎乎的微笑站在讲台旁边,她身着上红 下绿的制服站在德里德尔将军身旁,就像肥沃的绿洲里盛开的一朵鲜花。约塞连看着她,疯狂地爱上了她。他情绪低沉,内心感到空虚、麻木。他坐在那里,一面听 着丹比少校用单调沉闷的男低音以教训人的口气描绘在阿维尼翁等着他们的密集的高射炮火,一面垂涎欲滴地盯着她那丰满的红嘴唇和长着酒窝的脸。一想到他也许 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了,而他现在无限深情地爱上了她,但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突然万分绝望地呻吟起来。当他凝神看着她时,由于伤心、害怕和渴 望,他浑身颤抖、疼痛。她是那么美丽。他崇拜她脚下的那块土地。他用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他那干枯的嘴唇,又痛苦地哼起来,这次哼得声音比较响,吸引了他周 围那些穿着深褐色工作服、系着白色降落伞带、坐在一排排粗糙的木条凳上的人。他们用吃惊、搜寻的目光向他这边张望着。
内特利惊慌地匆忙转向他。“怎么啦?”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约塞连没听见他说话。他情欲难熬,内心烦乱,又很遗憾,变得痴迷不醒。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只是稍有些丰满。约塞连的头脑里充满了奇想:她那闪闪发光的 金发、他未曾握过的纤纤素手、那领口敞开着的粉红色衬衫里面圆滚滚的、他从未摸过的妙龄女郎的乳房,还有她那光滑的草绿色华达呢紧身军短裤下肚皮和大腿交 汇处晃动着的、成熟的三角形腹肌。他贪婪地陶醉于她,从她的头一直到她那涂了颜色的脚趾。他决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哟。”他又哼起来。这次,整屋子 的人都被他那颤抖着拉长了的呻吟声惊动了。一股吃惊、不安的感觉袭向讲台上的军官们,甚至正在给大家对表的丹比少校也一时分了神。他正在数秒,几乎得重新 开始。内特利顺着约塞连被钉住了似的目光一直看到长长的木板礼堂那头,直到他看见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当他猜到了是什么在折磨着约塞连时,他吓得浑身发 抖,脸色苍白。
“别哼了,行吗?”内特利压低嗓门小声警告他说。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约塞连第四次哼了起来,这次声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吗?”内特利使劲用嘘声说,“你会有麻烦的。”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从房间的另一头附和着约塞连。
内特利听出是邓巴的声音。现在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转过身去,轻轻地哼了一声:“哎哎哟。”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附和地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当内特利意识到自己刚才哼了一声时,便恼怒地大声呻吟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又回应他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一个新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端加入进来,内特利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约塞连和邓巴两人都附和着哼起来,而内特利却缩起了身子,徒劳地向四下打量,想找个洞,带着约塞连一起藏起来。有几个人在强忍住笑。一阵想捣蛋的冲动 支配了内特利,当没有人哼哼时,他就故意哼一声。又一个新的声音附和起来。这种不服从上司的做法趣味无穷。内特利趁无人呻吟的间隙又故意挤出一声哼哼。又 有一个新的声音响应了他。屋子里一片喧闹,不可收拾,像精神病院似的。有的人怪声尖叫,有的人用脚在地上拖,有的人把东西丢到地上——铅笔、计算器、地图 盒,以及敲得丁当作响的防空钢帽。一些未发哼声的人此刻公开地咯咯笑起来。假如不是德里德尔将军亲自出来平息这场喧闹,谁也说不准这自发的呻吟造反行动会 闹到什么地步。德里德尔将军坚决地走到讲台中央,走到丹比少校的正前方。丹比少校低着他那颗认真严肃、不屈不挠的头,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表念着:“——二十 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尔将军那张宽大、通红、盛气凌人的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和令人生畏的决心。
“别闹了,弟兄们,”他简要地命令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赞同的眼光,他那四四方方的下巴显得很坚定。“我领导着一支战斗部队,”他语气严厉地对他们 说,这时屋子里已变得一片肃静,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吓得直哆嗦。“只要我还是司令,这个大队里就不准再有人呻吟。听明白了吗?”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唯有丹比少校除外,因为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腕上的表,大声倒数着秒数。“——四——三——
二——时间到!”丹比少校喊道,说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心情抬起头,却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因此他还得再数一遍。“哎哎哎哎哟。”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难以相信地吼了起来,他勃然大怒,杀气腾腾,一下子转过身看着丹比少校,而少校却被吓得慌了神,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开始发抖,冒冷汗。“这个人是谁?”
“丹比少——少校,长官,”卡思卡特上校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的大队作战参谋。”
“把他拉出去枪毙,”德里德尔将军命令道。
“长——长官?”
“我说把他拉出去枪毙。你听不见吗?”
“遵命,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口气干脆地答道,然后迅速转向他的司机和气象员。“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
“长——长官?”他的司机和气象员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卡思卡特上校厉声说道,“难道你们听不见吗?”
两个年轻的中尉机械地点点头,但都不愿意动手,两人不知所措,有气无力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对方先动手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他俩以前谁也没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过。他俩犹豫不决地从不同方向慢慢挪向丹比少校。丹比少校吓得脸色苍白。
突然,他两腿一软,向下倒去,两个年轻的中尉冲上前去,一人架住一只胳膊抓住他,使他不致倒在地上。现在他们既然已经抓住了丹比少校,其余的事似乎就 很容易了,但是他们没有枪。丹比少校开始哭起来。卡思卡特上校真想跑到他的身边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想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显得婆婆妈妈的。他想到阿普尔比和 哈弗迈耶在执行任务时总带着四五口径的自动步枪,于是便开始用目光在一排排的军官中寻找他们。
丹比少校一哭,刚才还在一旁犹豫不决的穆达士上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带着一副自我牺牲的神色苦巴巴地、缺乏信心地向德里德尔将军走过去。“我认为你最好等一分钟,爹,”他犹犹豫豫地建议说,“我认为你不能枪毙他。”
他的插话使德里德尔将军勃然大怒。“到底是谁说我不能枪毙他的?”他兴师问罪地怒喝道,声音大得使整个建筑都嘎嘎作响。穆达士上校尴尬得满脸通红,俯 身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我究竟为什么不能枪毙他?”德里德尔将军吼道。穆达士上校又小声说了几句。“你是说我不能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德里德尔将 军用不妥协的愤怒口气问道。但当穆达士上校继续小声说下去时,德里德尔将军竖起了耳朵,来了兴趣。“那是真的吗?”他问道,满腹怒气也由于好奇消了许多。
“是的,爹。恐怕是的。”
“我想,你以为你他妈的精明绝顶,是吧?”德里德尔将军突然痛斥起穆达士上校来。
穆达士上校的脸又涨得绯红。“不是,爹,这不是——”
“好吧,把那个违抗上司的狗狼养的放掉,”德里德尔将军厉声说,一边恶狠狠地从他女婿那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卡思卡特上校的司机和卡思卡特上校 的气象员吼道:“但是要把他赶出这所房子,让他呆在外面。让咱们继续下达这个该死的简令吧,要不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无能鼠辈。”
卡思卡特上校机械地向德里德尔将军点了点头,急忙向他手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丹比少校推到屋外去。然而,当丹比少校被推出去后,却没有人来继续下达 简令。大家面面相觑,又吃惊又不知如何是好。德里德尔将军见到大家都愣着不动,气得脸色发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刚要开始大声哼哼,这时科恩 中校走上前来,帮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噙住泪水,万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激的心情几乎不知如何表达。
“现在,弟兄们,我们来对表。”科恩中校以敏捷、威严的神态迅速发号施令起来,两只眼睛讨好地朝着德里德尔将军那个方向骨碌碌转个不停。“我们将对一 次表,只对一次,如果一次对不好,德里德尔将军和我将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明白了吗?”他的两眼又转向德里德尔将军,想弄清楚他的这番话是否给将军留下了 印象。
“现在把你们的表拨到九点十八分。”
科恩中校十分顺利地给大家对好了表,然后信心十足地继续下去。他把当天的指令交待给了大家,又把天气情况说了一下,显得灵活、事事精通但却华而不实。 他发觉他正给德里德尔将军留下极好的印象,因此他每隔几秒钟就傻笑着瞟一眼德里德尔将军,从他那儿得到越来越大的鼓舞。他来了劲头,神气活现地整了整衣 冠,昂首阔步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虚荣心十足。他把当天的指令又给大家交待了一遍,然后巧妙地转入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大谈轰炸阿维尼翁大桥对于赢得这场 战争是如何重要以及执行任务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把热爱祖国放在热爱生命之上。他把这番激励士气的宏论讲完后,又把当天的指令给大家说了一遍,强调了进攻的角 度,随后又说了一下天气情况。科恩中校觉得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已经成了大人物了。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过来,当他悟出了个中原因时,他气得目瞪口呆。他妒忌地望着科恩中校继续推行他的鬼计,他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当德里德尔将军走到他身边时,他简直不敢听他要说什么。将军用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耳语问他:
“那个人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作了回答,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预兆。接着,德里德尔将军把手握成杯状放在嘴上对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使长思卡特上校的脸上放出无比喜悦 的光芒。科恩中校看见后,高兴得难以自制,浑身直抖。他是不是刚才被德里德尔将军在战场上提升为上校了?他无法忍受这种悬念。他专横地把手一挥,结束了下 达简令,满怀期望地转过身去,准备接受德里德尔将军的热烈祝贺——将军已经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身后尾随着他的护士和穆达士上校。科恩中校看 见这种情景,失望得一阵晕眩,但只是很短的一刻。他看见了卡思卡特上校还咧开嘴笑着,笔直地站在那儿出神,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膀子。
“他说了我些什么?”他满怀自豪而又幸福的期望心情激动地问道,“德里德尔将军说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但他说了我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你使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