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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地下室(2)


 “我不知道,长官,”牧师像个外交官似的心神不定、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个人没佩戴肩章,这一点使他觉得很为难,他甚至拿不准自己应该不应该称他为“长官”。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力审问他呢?

“牧师,我曾经学过拉丁文。在向你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我要先让你知道这一点,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公正的。‘再浸礼教徒’这个词是否仅仅意味着你不是浸礼教徒?”

“我,不,长官,它的含义更广些。”

“你是浸礼教徒吗?”

“不是,长官。”

“那么你不是个浸礼教徒,不对吗?”

“长官?”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一点上跟我争论不休。你已经承认了这一点。听着,牧师,说你不是浸礼教徒并不等于真正告诉了我们你究竟是什么人,对吗? 你可以是任何教派的教徒,任何人。”他把身体微微向前倾斜,摆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样子。“你甚至可能是,”他接着说,“华盛顿·欧文,难道你不是吗?”

“华盛顿·欧文?”牧师吃惊地重复着。

“承认吧,华盛顿,”胖上校烦躁地插话道,“你究竟为什么不全部交待出来呢?我们知道是你偷了那个红色梨形番茄。”

牧师一下子给吓蒙了。过了一会,他才松了一口气,神经质地格格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他叫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并没有偷那个红色梨形番茄,长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给我的。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问他。”

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打开了,卡思卡特上校走进了地下室。他好像是从壁橱里钻出来的。

“你好,上校。他声称那个红色梨形番茄是你送给他的,上校,你送了吗?”

“我为什么要送给他一个红色梨形番茄呢?”卡思卡特上校反问道。

“谢谢你,上校,这就够了。”

“愿意效劳,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说完便退出了地下室,并随手在身后关上了门。

“怎么样,牧师,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他送给我的!”牧师色厉内荏地低声抗议道,“就是他送给我的!”

“你是在指责一个上级军官说谎吗,牧师?”

“为什么一个上级军官会送给你一个番茄,牧师?”

“这就是你想把它送给惠特科姆中士的原因,是吗,牧师?就因为这个番茄是偷来的?”

“不,不,不,”牧师抗议道。他痛苦地想,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呢?“我把番茄送给惠特科姆中士,是因为我不想要它。”

“如果你不想要它,为什么要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把它偷来呢?”

“我不是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偷来的!”

“如果你没有偷,那你为什么显出这么一副有罪的模样?”

“我没有罪。”

“如果你没有罪,那我们为什么要审问你?”

“天哪,我不知道。”牧师呻吟了一声。他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互相捏来捏去,极其痛苦地晃动着低垂的脑袋。“我不知道。”

“他以为我们有工夫跟他磨蹭。”少校气愤地哼了一声。

“牧师,”没佩戴肩章的军官从打开的文件夹里取出一张黄色打印纸,口气更加从容地继续说道,“我这儿有一张卡思卡特上校亲笔签名的证词,证词中声明是你从他那儿偷走了那个番茄。”他把这张纸正面朝下放到文件夹的一边,又从另一边拿起另一张纸。

“我这儿还有一份经过公证的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证词。他在证词中说,他当时看到你急着把番茄塞给他的那副样子,就知道那番茄来路不正。”

“我向上帝发誓,我没有偷那个番茄,长官,”牧师苦恼地恳求道,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郑重地向你起誓,那个番茄不是偷来的。”

“牧师,你信仰上帝吗?”

“是的,长官,我当然信仰上帝。”

“这就很奇怪了,牧师。”那军官说着从公文夹里抽出一张黄色打印纸。“因为我这儿还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声明,他发誓说你拒绝跟他合作,不愿意在每次飞行任务之前在简令下达室里主持祈祷仪式。”

牧师愣了一下,接着便回忆起来了。他很快地点点头。“哦,这并不完全是事实,长官,”他急切地解释道,“当卡思卡特上校认识到士兵和军官是在向同一个上帝祈祷时,他自己放弃了这一打算。”

“他自己干了什么?”那军官不相信地叫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红脸上校斥责道。他威严而气恼地从牧师身边转身走开。

“他难道以为我们会相信他这套谎言吗?”少校表示怀疑地喊道。

没佩戴肩章的军官尖刻地窃笑着。“牧师,你是不是把事情编得太离奇了?”他宽容而冷漠地笑了笑问道。

“但是,长官,这是事实,长官!我发誓这是事实。”

“我看不出这跟是不是事实有什么关系,”那军官无动于衷地回答道,又伸手到旁边去拿那个打开着的装满文件的文件夹。“牧师,你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过你是信仰上帝的吗?我记不得了。”

“是的,长官,我的确这样说过,长官。我的确是信仰上帝的。”

“那么,这就的确是非常奇怪的了,牧师,因为我这儿还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宣誓证词,那上面说你曾经对他说过,无神论不违犯法律。你记得你的确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牧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一回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是的,长官,我的确这么说过。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事实。无神论并不违犯法律。”

“但是,你仍然没有理由这么说,牧师,对吗?”那军官皱着眉刻薄地责备道。他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经过公证的打印文件。“我这儿还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 的宣誓证词,上面说他计划给在战斗中阵亡或负伤的军人的亲属邮寄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慰问信,你却表示反对。这是真的吗?”

“是的,长官,我的确表示过反对,”牧师回答道,“我为自己这么做而感到自豪。这些信是虚伪的,是骗人的。它们的唯一目的是往卡思卡特上校脸上贴金。”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军官回答道,“它们仍然能给那些收到信的亲属带去一些安慰和问候,不是吗?牧师,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思维方式。”

牧师一时间给难住了,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他垂下脑袋,觉得自己张口结舌,傻里傻气。

那个面色红润的矮胖上校精神抖擞地朝前迈了几步。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这该死的脑壳敲开呢?”他跃跃欲试地向其他人建议道。

“对,我们可以把他这该死的脑壳敲开,不是吗?”长着一张鹰脸的少校表示同意。“他不过是个再浸礼教徒罢了。”

“不,我们必须首先确定他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告诫道。他轻轻站立起来,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双手平展地按在桌面上,脸正对着牧 师。他的表情阴沉、严厉、狠毒,令人望而生畏。“牧师,”他专横严厉地宣布道,“我们正式指控你假冒华盛顿·欧文之名,未经许可恣意检查官兵们的信件。你 是有罪还是无罪?”

“无罪,长官,”牧师用发干的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忐忑不安地把坐在椅子边沿上的身体往前探了探。

“有罪,”上校说。

“有罪,”少校说。

“那就是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说。他在文件夹里的一页纸上写了个字。“牧师,”他抬起头来继续说,“我们还要指控你犯了目前我们尚未了解的罪行和违法行为。你是有罪还是无罪?”

“我不知道,长官。如果你们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罪行和违法行为,那叫我怎么说呢?”

“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怎么能告诉你呢?”

“有罪,”上校断然他说。

“他肯定有罪。”少校表示同意。“如果那是他的罪行和违法行为的活,那他肯定就是犯罪了。”

“那就是有罪,”没佩戴肩章的军官拖着长腔说道,他往房间的另一侧走去。“他就全交给你了,上校。”

“谢谢你,”上校称赞他说,“这件事你干得很出色。”他转过身来对着牧师。“好吧,牧师,一切都完了,走吧。”

牧师没听明白他的话。“你要我干什么?”

“走吧,滚吧,我叫你快滚!”上校咆哮起来,生气地朝肩后扬了扬大拇指。“你他妈的快从这儿滚出去!”

牧师被上校挑衅的言辞和语气吓得目瞪口呆。他感到惊奇,感到困惑不解,他们居然要放他走,这使他大为懊恼。“你们不是打算惩治我吗?”他既惊奇又不满地问道。

“对极了,我们是打算惩治你的。但是,在我们决定如何惩治你及什么时候惩治你之前,我们当然不会让你跟着我们团团转的。所以,走吧,滚吧。”

牧师试探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我可以走了?”

“暂时可以走。但是不许有任何离开这个岛的企图。我们记下了你的号码,牧师。你记住,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都处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牧师不敢相信他们会真的放他走。他提心吊胆地往出口走去,随时准备被某人专横的声音喝令回去,或者要么肩膀要么脑袋挨上一记重击,倒在半道上爬不起来。他们没做任何事情来阻拦他。

他在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走廊里摸索着走到楼梯口。当他踉踉跄跄地爬到楼梯顶部,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一经脱离险境,他立刻义愤填 膺。他这一天所遭遇的暴行气得他怒不可遏,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他旋风般冲过宽敞的、回声不断的门厅,胸中怒火燃烧,怨恨难平。他再也不能忍受 下去了,他对自己说,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当他走到大楼门口时,看到科恩中校独自快步跑上宽阔的台阶,心中不禁感到一阵高兴。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 鼓劲,然后勇敢地走上前去拦住科恩中校。

“中校,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斩钉截铁地宣布道。可是科恩中校匆匆跑上台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使他大为沮丧。“科恩中校!”

他的这位上级军官这才停住脚步,转过他那矮胖难看的身体,慢吞吞地走下台阶。“什么事,牧师?”

“科恩中校,我想和你谈谈今天早上的飞机相撞事件。这件事发生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科恩中校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讥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牧师。“是的,牧师,的确很可怕,”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怎样呈文向上级报告才不至于给我们自己丢脸。”

“我不是这个意思,”牧师态度坚决、毫无顾忌地反驳道,“这十二个人当中有一些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七十次飞行任务。”

科恩中校笑了。“要是他们都是些新来的,这次事件就不那么可怕了吗?”他挖苦他说。

牧师又一次给问住了。不道德的推理似乎时时处处都在刁难他。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他不像方才那样充满自信了,他的嗓音颤抖起来。“长官,要求我们大队的官兵执行八十次飞行任务的做法是完全错误的。别的大队的官兵只要执行五十到五十五次就可以回国了。”

“我们会考虑这个问题的,”科恩中校厌烦他说。他抬腿打算离去。“再见,随军牧师。”

“这是什么意思,长官?”牧师嗓音尖厉地追问道。

科恩中校从台阶上倒退一步,脸上显得很不高兴。“这意思就是我们会考虑的,随军牧师,”他嘲讽而鄙夷地回答道,“难道你是要我们不加考虑就干事情吗?”

“不,长官,我没有这样想,但你们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不是吗?”

“是的,随军牧师,我们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为了使你开心,我们会对这个问题多加考虑的。如果我们作出新的决定,我们将会首先通知你的。”科恩中校又转过身去,匆匆跑上台阶。

“科恩中校!”牧师的喊声又一次使科恩中校停住脚步。他慢慢转过脸来对着牧师,眉头紧锁,显得极不耐烦。牧师内心非常紧张,他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下去。“长官,请你允许我把这一事件报告给德里德尔将军。我要向联队司令部提出我的抗议。”

科恩中校猛地鼓起他那黑乎乎的胖下巴,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一阵大笑。过了一会他才回答。“这很好,随军牧师,”他竭力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带着捉弄人寻开心的口气回答说,“我允许你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

“谢谢你,长官。我认为我对德里德尔将军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我觉得事先把这一点告诉你才算公平。”

“你能事先告诉我,真是太好了,随军牧师。不过你在联队司令部是找不到德里德尔将军的。我也觉得事先把这一点告诉你才算公平。”科恩中校先是歹毒地咧嘴笑笑,随后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调走了,随军牧师。佩克姆将军调进来了。我们有了一位新的联队指挥官。”

牧师愣住了。“佩克姆将军!”

“是的,牧师,你对他也有影响吗?”

“怎么会?我根本不认识佩克姆将军,”牧师沮丧地反驳道。

科恩中校又笑了。“这就太糟了,牧师,因为卡思卡特上校跟他关系很熟。”科恩中校幸灾乐祸地格格笑了好一阵,然后突然止住了。“顺便说一句,牧师,” 他用手指头戳了一下牧师的胸口,冷冷地告诫道,“你和斯塔布斯医生两个人的一切都完蛋了。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今天是他派你来这儿发牢骚的。”

“斯塔布斯医生?”牧师困惑不解地摇摇头。“我没见过斯塔布斯医生,中校。是三个陌生的军官未经军方批准把我带到这儿的地下室来的。他们审问并侮辱了我。”

科恩中校又戳了戳牧师的胸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斯塔布斯医生一直在告诉他那个中队的人不要执行七十次以上的飞行任务。”他发出刺耳的大笑。“不过, 牧师,他们必须执行七十次以上的飞行任务,因为我们正在把斯塔布斯医生调往太平洋战区。好吧,再见,随军牧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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