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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一瞧,果然把马儿认出来了。那匹马是他亲手喂养长大,而且给他套辕驾车
的。可是如今已经老得不中用了,他花钱把这么一匹毫无用处的老马买回来白白供养起
来,岂不是太不合算。不行,当然不能买下,他不是那种白白把钱扔出去的冤大头。
不过他看见那匹马之后,昔日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正是这些回忆使他
一直醒着,无法上床去安睡。
是呀,那匹马早先例确实是体格健美、干活出色的良马。从一开头起,父亲就让他
照料调驯这匹马。他教会了马儿驾辕拉车。他对这匹马的爱胜过了一切。父亲常常埋怨
他喂马饲料用得太多,然而他还是悄悄地给马儿燕麦吃。
自从照管了那匹马以后,他就不再步行上教堂了,而总是坐着马车去。那是为了炫
耀一下那匹马驹。他自己身上穿的是家里缝制的土布衣裳,车子也是简陋的,连油漆都
没有上过,可是那匹马却是教堂门前最漂亮的骏马。
有一回他竟然开口要父亲为他买几件像样的漂亮衣服,还要给大车油漆一新。父亲
站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儿子以为那个老头儿大概要猝然倒下去了。他当时想方设法要
说服父亲明白过来,他既然有这样一匹出色的骏马,自己当然不应该穿得过于寒碜。
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两三天就把马儿牵到厄莱布鲁卖掉了。
这样做是十分残忍的,不过父亲是担心那匹马会把儿子引上声色犬马和穷奢极侈的
邪路上去。如今已经事隔这么多年,再回过头来看看,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这样做是不无
道理的,这样一匹好马留在身边不能不是一个诱惑。可是在马刚刚被卖掉那段时间里,
他伤心欲绝。他还偷偷地跑到厄莱布鲁去,怔怔地站在街角上看那匹马拉着车走过,或
者溜进马厩去塞给马儿一块糖吃。
“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我掌管了农庄,”他曾经这样想过,“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把我的马儿买回来。”
如今父亲早已去世,他自己也掌管农庄两三年了,他却没有想一点办法去把那匹马
买回来。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想起过这匹马,直到那个晚上见到了方才记起
了这回事。
他怎么竟把那匹马儿忘得如此一干二净,这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父亲是个威势逼人
和独断独行的家长。儿子长大成人以后,他们父子俩一起到田地里去干活,一切全都要
听从父亲的吩咐。久而久之,在他的心目当中父亲干的一切事情都是不会有错的。在他
自己接掌农庄以来,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地按照父亲生前那样来办。
他当然知道人家议论说他父亲太吝啬。不过手里的钱袋捏得紧一点,不要平白无故
地胡乱挥霍,那并没有错嘛。一切都挣来得不容易,不能当个胡天胡帝的败家子嘛。农
庄不欠人钱财,即便被人说几句吝啬,也总归比拖欠下一屁股债还不清过得逍遥一些吧。
他想到这里,猛然浑身一震,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一个尖刻而又讥
讪的声音在重复说出他的心思:“哈哈,最要紧的是把钱袋捏紧在手心里,小心为妙。
与其像别的农庄主那样拖欠下一屁股的债,倒不如被人说几句吝啬而不欠下什么债。”
这个声音听起来分明是在讥笑他不大聪明,后来他才搞清楚原来是他听错了,他心
里反倒不好受起来。外面已经起风了,而他站在那里又有些发困想要睡觉,这才把烟囱
里的呼呼风声听成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瞄了一下墙上的挂钟,那时挂钟正好重重地敲了十一下。原来已经这么
晚了。“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候啦。”他想道,可是他又记起每天晚上都要到院子里去兜
一圈,看看所有的门窗是不是都已关紧,所有的火烛是不是都已熄灭。自从他掌管农庄
以来,他未曾丝毫疏忽过。于是他披起大氅走出屋外,来到大风大雨之中。
他察看了一圈,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有一个空草棚的门被大风吹开了。他返身回屋
取了钥匙,把草棚的门锁好,然后把钥匙随手放在大氅的衣袋里。然后他又回到正房里,
脱下大氅,把它挂在炉火前面。不过他还是没有上床去睡觉,而是在屋里踱起步来。唉,
外面天气坏得吓人,寒风呼呼,凛冽刺骨,雨中夹雪,愈下愈大。他的那匹老马却站在
风雨交加的露天里挨冷受淋,身上连一点点御寒挡雨的东西都没有!既然他的老朋友已
经在这地方了,他似乎应该给他找个避避风雨的地方,否则太说不过去了呀!
男孩子听到客栈里的旧挂钟嘎嘎嗑嗑地敲了十一下。那时候,他正在逐个解开牲口
的缰绳,准备把他们领到农庄的草棚里去。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他们叫醒和收拾停当,不
过后来总算一切都弄妥贴了,他们排成长长一队由男孩子领路朝着那个吝啬的农夫家里
走去。
不料,就在男孩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农庄主人出来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把草
棚的门关住了,所以当牲口到那里的时候,那扇门早就上了锁。男孩子站在那里愣住了。
不行,他不能让牲口总这么站着。他必须到屋里去把钥匙弄到手。
“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等在这儿,我去取钥匙!”男孩子对老马说了一声就跑了。
他跑到院子中央停住了脚步,思索一下他怎样才能够进到屋里去。就在这时候,他
看到路上来了两个流浪小孩,在客栈面前停下了脚步。
男孩子马上看出那是两个小女孩。他朝她们跑得更靠近一些,心想也许能够得到她
们的帮助。
“看哪,布丽特·玛娅,”有一个说道,“现在你不消再哭啦!我们现在走到客栈
门口啦,我们可以进去躲躲啦!”
那个女孩子话还没有说完,男孩子就朝她喊道:“不行,你们别打算进客栈啦,那
里挤得满满的,根本进不去了。可是这个农庄里却一个过路客人都没有住。你们到那里
去吧!”
那两个女孩子很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讲话,然而却看不见说话的人。她们倒也并没有
怎么大惊小怪,因为那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子马上回答道:
“我们不愿意到那个农庄上去借住,因为住在那个农庄上的人小气得很,心眼又不好,
正是他们逼我们俩出来沿路讨饭的。”
“原来是这样,”男孩子说道,“不过你们不妨去试试。你们说不定可以舒舒服服
住上一夜的。”
“好吧,我们不妨去试试,不过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进门的。”两个小女该说道,她
们走到正屋门前,举起手来敲了敲门。
农庄主人正站在炉火前面,惦念着那匹马,蓦地听到有人敲门。他走出去看看究竟
是怎么回事,而就在此时他又自己关照自己说,千万不可以心肠一软放些过路的流浪汉
进屋过夜。但是正当他拧开门锁的时候,不料一阵大风猛地推了过来。大风使那扇门从
他手里挣脱出来,碰到了墙壁上。他不得不赶紧出去走到台阶上把门拉回来。当他回到
屋里时,两个小女孩已经登堂入室站在屋里了。
那是两个可怜的小乞丐,衣衫褴褛不堪,面有饥色,浑身污垢。这是两个手拎着同
她们一样长短的讨饭口袋沿途乞讨的小女孩。
“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农庄主人毫不客气地诘问道。
那两个女孩子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先把讨饭口袋放在地板上。然后她们走到他面前,
毕恭毕敬地伸出她们的小手来打招呼。“我们是从恩耶特寨来的安娜和布丽特,”那个
大女孩说道,“我们来请求在这里借住一个晚上。”
他根本没有去握那两只伸出来的小手,而是张嘴要把那两个小乞丐赶出去,可是又
有一件往事涌上了他的心头。恩耶特寨,难道不就是那幢有个寡妇带着五个儿女住的小
房子?那个寡妇生活艰难,欠下了父亲好几百克郎的债,而父亲在讨账时力逼那个寡妇
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那个寡妇带着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到北部诺尔兰省去谋生计,而
两个小的流落在教区里。
他记起这件往事,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虽说那笔债是父亲的正当财产,可是这样
苦苦追逼把那些钱索要回来,曾经引起了对父亲的公愤。
“你们两个近来怎么过日子?”他厉声问那两个孩子,“难道济贫院没有收留你们?
你们为什么要到处流浪讨饭?”
“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那个大女孩幽怨地说道,“是我们现在来到的这户人家害
得我们这样的。”
“算啦,我看你们讨饭口袋鼓鼓囊囊的,”农夫说道,“你们不要再抱怨啦。倒不
如把口袋里讨来的东西拿出来吃饱肚皮要紧。这里可没有人给你们东西吃,女人们都早
已睡觉啦。吃饱之后你们就找个靠近炉膛的角落睡下,这样你们就不会挨冻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叫她们离开自己远一点儿,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冷酷严峻的光芒。
他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有一个善于敛财理家的父亲,否则说不定自己也会在孩提时代手
拎讨饭口袋四出奔走乞讨,就像眼前这两个一样。
他刚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思来想去,方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一字一
字地重复说起来。他倾听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那不是别的,而是大风在烟囱里打转发
出的惨厉尖声。可是十分奇怪,大风重复讲出他的想法时,他听起来觉得这些想法是出
奇地愚蠢、残忍和虚伪。
那两个女孩子紧紧靠在一起,在坚硬的地板上四又八仰地躺下。她们一点也不安静,
躺在那里叽叽喳喳地悄声说话。
“你们不许再讲话啦,安静一点!”他肝火旺盛起来,恨不得揍她们几下。
可是她们自顾自地悄声说着话,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吩咐,于是他又叫嚷了一遍要她
们安静。
“妈妈离开我的那会儿,”一个细嫩清脆的嗓音说道,“她要我答应,每天晚上都
要做祷告。所以我必须这样做,布丽特·玛娅也是一样,我们要念完赞美诗《上帝爱孩
子》才能不再说话。”
农庄主只好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那两个孩子背诵祈祷文。后来他又在屋里踱起步
来,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他一边踱步一边绞搓着双手,似乎他心里很
不平静,懊恼和悔恨一齐涌了上来。
马儿被无辜地卖掉而且被糟踏得不像样子,两个孩子竟然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这都
是父亲犯下的罪孽!看来父亲做的事情不见得件件都是正确的。
他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支撑着脑袋。他的面孔突然抽搐起来,而且不停地
颤抖,泪水大滴大滴地夺眶而出,他慌忙用手拭掉,然而却无济于事,泪水滔滔地涌了
出来。
这时他母亲推开了小房间的门,他慌忙把椅子转过去,让后背对着她。可是她已经
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她站在他身背后发愣了好长时间,似乎在等待着
他说点什么。后来她想到,男子汉总是很难轻易开口吐露最伤心的事情的。她不得不帮
他说出来。
她早已从小房间里看到了方才屋里的情景,所以她不消再多问了。她静静地走到那
两个已经睡熟的孩子身边,把她们抱起来,放到那小房间里自己的床上去。然后她又走
出来,站到儿子身边。
“拉斯,我求你,”她说道,佯装着没有看见他在流泪,“你说什么也要让我把这
两个孩子留下。”
“怎么啦,妈妈?”他问道,尽量使声音少带些哽咽。
“打从你父亲把小房子从她们的母亲手里夺过来起,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在为她们
难过。你大概也是这样吧!”
“是的,不过……”
“我打算收留她们,把她们抚养成有用的人。她们这两个好姑娘本来不应当沿街乞
讨的呀!”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泪水刷刷流个不停,于是他感激涕零地捏住了母亲那只瘦
削如柴的老手,轻轻地拍着。
蓦地他站了起来,仿佛吓了一大跳。“父亲该怎么说呢,要是他还健在的话?”
“唉,那时候里里外外什么事情全都由他一句话说了算数,”母亲叹息道,“现在
是你当家了。只要你父亲在世一日,我们都要服从他的每一句话。可是现在不同啦,你
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心思去做啦。”儿子对这些话十分诧异,甚至止住了流泪。
“我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在操持农庄嘛,”儿子分辩道。
“不对呵,”母亲指点说道,“其实你并没有这样做。你只是在学得跟你父亲一模
一样。要知道,父亲受过苦难,那些困苦的年月把他吓怕了,使他生怕再变穷了。所以,
他不得不一门心思先为自己着想。可是你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没有什么事情逼得你非要
斤斤计较不可。你的家产足够你花一辈子也花不完。你要是再不为别人着想点,那就太
不近人情啦。”
就在那两个小姑娘走进屋里去那时候,男孩子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后来他就一
直隐匿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过了不很久,他就看到了农民大氅口袋里露出来的钥匙。
“等到农庄主人把那两个孩子往外撵的时候,我就拿了钥匙乘机溜出去,”他这样想道。
母亲同儿子谈了很久,她讲呀、讲呀,那个吝啬的农庄主人停止了哭泣,到了后来
他脸上的神情温顺而善良,看上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直拍着母亲的瘦削的手。
“行啦,我们现在该睡觉啦,”老奶奶看到他已经平静下来,就这样说道。
“不行,”他匆忙站起来说道,“我还不能马上就睡觉。有个不速之客,我今晚要
留在家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慌慌张张披上衣服,点上一盏马灯,走到庭院里去。外面仍旧
寒气逼人,大风劲吹。可是他走到门前台阶上,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曲。他不晓得那匹
马还认识不认识他,不知道那匹马还乐意不乐意住进早先的马厩。
他从庭院里走过的时候,听见有一扇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直响。“唉,草棚的那扇
门又被风吹开了。”他想着便走过去关门。
他跨了两三步就到草棚门口,刚要举起手来把门关上,似乎听见里面有些动静。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男孩子趁机随着农庄主一起从正房里走了出来,他马上跑到了
草棚,可是他领来的那群牲口已经不在草棚外面的大雨里站着挨淋了。大风早已把草棚
的门吹开,使得他们进到了草棚里。那农夫听见的是男孩子跑进草棚里的声音。
农夫拎起马灯朝草棚里一照,看到草棚的地上躺满了睡着了的牲口,不过连一个人
影也没有见着。那些牲口都没有用绳拴着,而是七横八竖地躺在干草堆里。
他对这么多牲口闯进来随便躺在草棚里,感到十分恼火,就扯着嗓门叫喊起来,想
把牲口喊醒,统统赶出去。可是牲口都安安详详地躺着一动不动,根本不在乎有人打扰
他们。只有一匹老马缓缓站立起来,慢吞吞地朝他走了过去。
农庄主人一下子就喊不出声来了,他从那匹马走路的姿势就已经认出他来。他把马
灯举得高高的,那匹马走过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上。
农庄主开始抚摸那匹马。“你呀,我的马儿,你呀,我的马儿,”他爱昵地呼唤道,
“他们怎么把你糟踏成了这副模样!好吧,亲爱的马儿,我要把你买回来。你从今以后
再也用不着离开这个农庄啦。你用不着为每天过日子发愁啦。你领来的那些牲口可以躺
在这里,不过你还是要跟我到马厩里去住。你要吃多少燕麦我就给你多少,不用再偷偷
地去拿了。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垮掉吧。你还会成为教堂门口最漂亮的骏马,你一定会的。
嗯,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