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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2)


 他虽然留下,可是他的脸色阴沉,他既没有回答贝尔纳尔德的讽刺话,也没有注意再次睡在鲁莎脚旁的米勒的德国大学生的幽默。

房间里一片寂静。

电灯光在水晶玻璃的雕花丛中闪烁,月亮朦朦胧胧地照着房间里浅蓝色的灰尘,把那没有光彩的、黑色的墙壁也照得就象一对蓝眼睛一样闪闪发亮。这对眼睛瞅 着四幅用黑色天鹅绒画框镶起来,同时用许多丝线吊在空中的水彩画,瞅着这些百无聊赖的懒汉们的头。这些人头上的点点黄斑在那房角上用绿色铜皮包着的钢琴映 照之下,也显得十分明亮,因而和黑色的墙壁、和家具区别开了。可是那架钢琴由于露出了键盘,却象一个龇着黄色大牙的怪物。

由于房间窗户是关着的,同时那沉甸甸的黑窗帘也放下来了,外面的任何声音都进不来,只听得见里面一些十分微弱的、颤抖着的嘘嘘声响和人们脉搏跳动的声音。

贝尔纳尔德嘴里不断吐出一圈圈烟雾,在房里形成一片带紫色的薄薄的云层,渐渐遮蔽了天花板上司晨女神的金车和那用细丝绣制的赤身露体的小天使图像。然 后它又落了下来,向墙壁冲去,钻进壁上挂着的一长条一长条的长毛绒带子里面,随后便通过房门飘游到以下的房间里去了。在那里,一个准备随时应召的仆人由于 穿上了明亮的红仆服,他站在黑暗中就象要尖声吼叫似的。

“鲁莎,我真发闷,我闷得要死了。”托妮呻吟着。

“我可玩得挺痛快呀!”费拉开始叫了起来,用脚踢着密耶奇的礼帽。

“我玩得最好,因为我根本不需要这种娱乐。”贝尔纳尔德讥讽地说。

“法国人①,叫送茶来。”鲁莎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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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法文。

“鲁莎,别走,我给你把故事讲完。”

威廉用手撑着身子喃喃地说,接连不断地亲吻着鲁莎玫瑰色的耳根。

“你不要咬我的衣领,你吻得太重了,你的嘴热得烫人!”她低声说着,将头靠在他身上,咬着他的嘴唇。在她那紧闭着的、紫色的眼皮下,闪出了一道绿色的目光。

“马切克是因为害怕,他才要告辞的。”威尔高声地说。

“这是为什么,他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可是这儿有什么害怕的?”

鲁莎憋闷得慌,直到把故事听完也没有笑。

“威廉,你真好,你很可爱。”她一边说,一边摸着他的脸庞,“可是你的故事太柏林式了,太没意思和太愚蠢了。我马上就来,贝尔纳尔德,你打算演奏什么?”

贝尔纳尔德站了起来,用脚把凳子推到钢琴旁边,象发了狂似地使劲弹着卡德里尔舞的第三段。

大家从沉默中苏醒了。

威廉站了起来,开始和费拉跳卡德里尔舞,然后又跳乡间舞、康康舞。费拉的头发就象一束稻草,在旋风中飘荡,把她的眼睛也遮住了,一忽儿落在她的脸上,一忽儿又飞了起来,她只好用手不停地把它们分开,直到把舞跳完。

托妮睡在沙发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威尔的动作。

仆人从房间两旁把一些镶着十分精致的珠宝的小乌木桌搬到中间,摆上了茶具。

鲁莎伸了伸懒腰,扭动着她的臀部,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在维索茨基跟前停了一会,听到他在低声地说:

“我告诉你,这不是颓废派,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么这是什么?”梅拉问道。她抓住了维索茨基的手,叫他不要再那么摇摇晃晃、把衣袖卷在手套里。

“我愿意成为一个颓废派,马切克,我能成为一个颓废派吗?马切克,我想成为一个颓废派,因为我烦腻得要死了。”

托妮吆喝道。

“这是闲着没事干,由于时间太多,钱太多了。烦腻是富人的通病。你,梅拉感到烦腻,鲁莎感到烦腻,托妮感到烦腻,费拉烦腻,和你们在一起的这两个傻瓜 也感到烦腻。除你们外,百万富翁们一半的妻女都感到烦腻。你们对一切都感到厌烦,因为你们什么都能有,什么都可以买到。你们除了玩外,什么都不想干。可是 最疯狂的游戏到头来也不过是烦腻。从社会观点出发……”

“马切克,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她捏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认为有什么例外,你同样属于堕落的种族。在所有的种族中,你们是最背离自然的。这是对你们本身的报复。”

“你应当听他的,梅拉。他可以从他所知道的一切方面对你进行学术论证,证明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就是享有财产。”

“鲁莎,来我们这儿坐吧!”

“我一会儿就来,现在我要去看爸爸。”

她从那点燃了枝形吊灯的门厅里出来,上楼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这儿几乎是漆黑一片。

莎亚·门德尔松穿着一件祈祷服,在他的裸露的左手上还缠着一些带子。他坐在房中间,默默地祷告,身子躬得很低。

在两扇窗户之间,站着两个上了年纪和长着花白胡须的唱诗班的歌手。他们穿的也是同样的祈祷服,这祈祷服是用白色或黑色的带子给系起来的。歌手们一面凝 视着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日落前的最后一道光耀夺目的玫瑰色彩霞,一面不停地点着头,唱着一首奇特的、富于激情和感伤的圣歌。

这歌声唱出了哀怨和痛苦,宛如铜号声响,时而呜呜地哀号,时而低声地叹息,时而绝望地呻吟,时而发出刺耳的尖叫,那丝丝余音久久回荡在这寂静的房间 里。过了一会,歌手们放低了嗓门,好象在窃窃私语,于是一首悠悠动听的曲调便传开了,它仿佛是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丰茂果园中,在芬芳扑鼻的花影中,在那半睡 半醒、神魂颠倒的人们的爱情思慕中响起的笛声。这梦中萦萦绕绕所出现的,是怀念之情,是叹息之感,人们怀念耶路撒冷的棕榈园,怀念那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滚烫 的寂寞和漫无边际的沙漠,怀念那亲爱的,可是已经失去的祖国。

歌手们慢慢地躬下了身子。这歌声出自他们的肺腑,所以他们在有节奏地唱着的时候,心情总是十分激动。他们的眼睛里表现出了仿佛由于神智不清而感到痛苦 的神色,他们长长的白胡须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这歌声充满着这空寂、阴暗的房间,有时宛如人们的哭泣,有时仿佛表示哀求,好象由于遭到不幸而提出的控 诉,有时似乎在赞美天主对人们所发的慈悲。

窗子外面是一片寂静。

宽大的工人宿舍位于街道的另一边,面对办公室的窗子;宿舍各层楼都点上了灯。由于办公室在街道拐弯的地方,在它窗外的另一方,可以看见一个密生着小纵 树,现出一片红色的公园,它将莎亚的宫殿和对面的工厂分隔开了。在公园里的一些矮小的灌木丛中,还有一块块尚未溶化的积雪。

莎亚坐在房中间,他对面的角落有一个大窗子。通过窗子可以看到对面大群大群的工厂,这里烟囱林立,在附近道路交叉和拐弯的地方,有许多房子,它们很象中世纪的塔楼。

莎亚虽然祷告虔诚,可是他的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这些面临着黑夜到来的工厂高大的围墙。这黑夜远看就象一件把城市裹起来了的黑色大衣,在天空中千百万颗星星的照耀下,表面显得很亮。

歌一直唱到了深夜。

歌手们把祈祷服脱下来折放在一个绣着一些闪闪发亮的希伯来文金字的天鹅绒袋子里。

“门德尔,这是给你的钱!”

站在窗下的一位歌手注意看着莎亚给他的银卢布。

“你看,这是真正的卢布。可是阿布拉姆,我今天只给你七十五个戈比,因为你并没有唱歌,你在这里不过做了做样子。你是不是要欺骗我和天主?”

歌手眼里渗出了泪花,他看着莎亚,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他收了那一堆铜币,对莎亚轻声地表示了问候,便悄悄走了。

鲁莎这时候一直站在门旁,她听着歌声,时时忍不住要噗哧地笑起来。

歌手们走后,她这才扣好了她的扣子,这时房里的电灯也亮起来了。

“鲁莎。”

“你要什么吗?”她坐在父亲沙发的扶手上问道。

“不,你的朋友来了吗?”

“大家都在。”

“他们玩得好吗?”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玩得不怎么好,米勒今天甚至感到烦闷。”

“你为什么要留他们呢?我们可以另找一些爱玩的客人嘛!你如果愿意,我叫斯坦尼斯瓦夫去请,在罗兹不乏爱玩的人。你干吗要为自己的钱而烦恼呢?维索茨基,这是个什么人?”

“大夫,他完全不是罗兹人,是个别样的人。他出身贵族家庭,他的母亲出身伯爵,他自己也有贵族的纹章。”

“只不过没有机会戴上,你喜欢他吗?”

“够了,他不象我们的人,太象个学者。”

“学者。”

他以非常优美的动作抚摸他的胡须,留心地听着。

“他著过书,为此德国一个大学还授过他金质奖章。”

“大奖章吗?”

“我不知道。”

她表示鄙夷地耸了耸肩膀。

“我们的医院还需要大夫,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学者,我要他。”

“你给他很多钱吗?”

“给。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说他如果在我的企业中供职,他可以进行很多实验。这些钱是应当花的。你告诉他,叫他明天来办公室。我爱帮助有学问的人。”

“你叫了斯坦尼斯瓦夫请博罗维耶茨基到我们这里来?”

“鲁莎,我对你说过,博罗维耶茨基是布霍尔茨的人。我希望布霍尔茨和他的一切都完蛋。这个家伙破产后,他只有去侍侯人了。这个贼、这个德国佬,他象狗 一样跑到波兰来,在我们身上赚了钱,但愿他世世代代倒霉。由于他,我总要生病,我的心也疼,因为他经常盗窃我的东西。这个博罗维耶茨基,他是个最坏的德国 人。”他愤愤地叫着。

“可他是一个波兰人。”

“波兰人,一个漂亮的波兰人。由于他印染绒布,我在俄国一半的货物就被退回来了。人们说这是一堆垃圾,布霍尔茨的好些。波兰人就是这么干的,他破坏了 贸易,他给那些蠢汉们提供的花色和样式是每个伯爵夫人都要的。由于他,我丧失的是什么,我失去的是什么,我们丧失的是什么,这些可怜的纺织家失去的又是什 么!他吃掉了老菲什宾,他吃掉三十家其他的企业。你不要对我说他了,每当我想到他们,我就感到痛苦。他比最坏的德国人还坏,和德国人还可以做生意,而他却 是个老爷,是一个大地主。”他表示鄙夷和怨恨地啐了口唾沫。

“你要茶吗?”

“我到斯坦尼斯瓦夫那儿去喝茶,要把今天从巴黎给我捎来的玩具送给尤尔奇。”

鲁莎吻了他父亲的脸后,出去了。

莎亚站了起来,他由于爱节约,便关上了电灯,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踱步。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自己经常做的恶梦,想起布霍尔茨。

他作为一个妒忌心很重的犹太人,对布霍尔茨恨之入骨,他恨这个工厂老板竞争者,因为他没有办法战胜他。

布霍尔茨在所有的地方都是第一,这正是莎亚所不能容忍的。他感到自己才是罗兹的第一家公司,他是犹太人的领袖,他因为享有亿万家财,才受到穷人对他的偶像般的崇拜、爱戴和尊敬,尤其是金钱在他的手中,今天仍在以雪崩的速度,继续急剧地增加。

十四年前,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作为老城一家十分可怜的小商店的掌柜,开始了自己的生涯。他的专长是招引顾客,送货上门,有时候打扫铺子和它前 面的人行道。为了替主人召揽生意,他长年累月站在人行道上,遭受严寒的袭击,大雨的浇淋,烈日的暴晒,行人的碰撞。他差不多总是饿着肚子,穿的总是破衣烂 衫,同时总要把嗓子叫得又嘶又哑。他没有钱,为了挣钱,长年累月睡在那在罗兹到处都有的犹太人的可怕的贫民窟里。

后来,他突然从他呆过的人行道上消失不见了。

几年之后,当他又出现在罗兹街上时,谁都不认识他了。

他从外面带来了一点钱,开始自己做生意。他想起了他曾用来在附近农村中运送货物的简陋的小车,想起了那匹他在路边牧放过或者用农民的粮食喂过的马,想 起了当时那经常折磨着他的可怕贫困,因为他当时就是把这小车和马都算在内,也只有五十个卢布的资本,而他却必须养活自己、马和妻儿,他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多 么没有意思,他笑起来了。

他又想起了他建立的第一批纺纱车间,这还在他后来大胆地租赁一家管理不好的工厂自己进行管理之前。他想起了他是如何使出许多欺骗手段,扣减那些让纺纱工人带回家去进行加工的半成品的重量。通过这种手段所挣得的钱,不过是为了填饱他自己和他妻儿的肚子。

他有了自己的工厂后,第一个在许多小城市里派出了自己的经理人。他只知道干,节约,废寝忘食,毫不休息地干。

他第一个给那些愿意借贷的人提供贷款,通过信贷进行周转,因为他知道,布霍尔茨和在罗兹的德国企业主还是用现金周转的老办法。

他第一个做陈货贱卖的生意,降低罗兹产品的质量,可是罗兹的生产在他来之前是受到好评的。

他也差不多是第一个采用了一整套对所有的人和一切进行剥削的办法,并将这套办法加以发展和完善。

他虽然后来烧了自己的工厂,可他又办起了一个可以容纳千百人的更大的工厂。

他已经站立在坚实的基地上。

幸福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亿万钞票从所有的地方,从地主的庄园、农民的茅屋,从肮脏的小城市,从许多都城、草原和遥远的高山象流水一样,流到他的金库里来了,而且这种流量愈来愈大,莎亚于是成长和壮大了。

可是别人却丧失了一切,却死去,却遭到不幸、灾祸和破产。只有莎亚毫不动摇地屹立着。许多老的工厂不断地被烧掉,新的、更加强大的企业在兴起,它们越 来越占有更多的地盘、物质,拥有更多的人众,表现出更大的实力,也有更多的竞争者;可是它们享有的这一切,最后都成了莎亚的巨万家产。

只有布霍尔茨比他大些,他赶不上他。

莎亚由于感到自己已经强大,在他心中便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定要打败布霍尔茨的要求。他把布霍尔茨挣得的每一个卢布都看成是偷来的,是从自己手中夺去 的。他幻想自己超过布霍尔茨,超过所有的人。他幻想自己看起来就象屹立于罗兹之上的一个大的烟囱,它比工厂里的主机更加魁梧,它象出现于夜里的一个怪物。 他幻想自己成为罗兹的国王。

布霍尔茨样样都是为首的,整个国家都要看他的眼色,他的话就象钱币一样响当当的。人们在碰到许多带普遍性的问题时,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和办法。他的货物的商标最有权威,他最受人尊敬。可是莎亚呢?就是和他同样玩弄骗术的人对他也很蔑视和仇恨。

莎亚对这很不理解。他感到布霍尔茨不仅抢了他的钱,而且夺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损害了他高踞于这烟囱的汪洋大海之上的名誉。

莎亚对布霍尔茨的仇恨还不止这些。

他不停地在这间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徘徊,通过窗子看了看工厂,看了看象路灯一样亮着的工人的住房。然后他打住了脚步,戴上了眼镜,盯着他的宫殿正对面的一栋房子的第三层楼,他看见这楼上有三个窗子十分明亮,在窗子里面,时而闪现黑魆魆的人影。

于是他打开了小窗,留神地听着。

他听到对面窗子里有人拉小提琴,奏着一首感伤的华尔兹舞曲,还有一把大提琴在呜呜地伴和着。一会儿音乐停息了,可是有十几个人继续在那里喧闹,笑声和玻璃杯与盘子的磕碰声就象丰饶的瀑布一样泻到了寂静的街上。

人们在高兴地玩乐。

莎亚按铃叫来了仆人。

“谁住在那里?”他指着对面的窗子,性急地问道。

“我马上去问,老爷。”

“我有病,可是他们在娱乐。他们为什么要玩呢?他们哪里有钱去玩?”他很生气地想着,可是他的眼光却离不开那些窗子。

“D号楼第三层,五十六号,那儿住着埃尔内斯特·拉米什、第五纺纱车间的工头。”仆人很快地念着。

“好,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停止娱乐,因为我没法睡觉,我没有叫他们玩他们怎么玩了?叫马夫备车。埃尔内斯特·拉米什在玩,给他的钱太多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为了记住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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