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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者序(2)


 写到这里,我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补充说明几句。我对荒原狼的经历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测,他曾受过慈爱而严格虔诚的父母和老师的教育,他们 认为教育的基础就是“摧毁学生的意志”。但是,这位学生坚韧倔强,骄傲而有才气,他们没有能够摧毁他的个性和意志。这种教育只教会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 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维能力用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而高尚的对象。不管怎样,他把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批评、一切仇恨与恶意首先向自己 发泄;在这一点上,他完完全全是个基督徒,完完全全是个殉道者。对周围的人,他总是勇敢严肃地想办法去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因为对他说 来,“爱人”与恨己都已同样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不能自爱就不能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像可恶的自私一样,使人变得极 度孤独和悲观绝望。

不过,现在不是叙述我的想法的时候,我该讲讲实际情况了。我通过“间谍活动”以及姑母的介绍,知道了哈勒尔的一些初步情况,这些情况都与他的生活方式 有关。很快就看出来,他爱思考,爱读书,没有什么切切实实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迟迟不起,常常要到中午才起床,之后便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到客厅里。客厅很 大,很舒适,有两扇窗户;他搬进来没有几天,客厅就变了样子,和其他房客住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房子里的东西满满的,而且越来越多。墙的四周挂着许多图片, 贴着许多素描;有的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它们常常被更换。客厅里还挂着几张德国某小城的照片,颇有南方情调,这显然是哈勒尔的家乡;照片之间挂着一些水彩 画,后来我们才听说,这些画都是他自己画的。另外还有一张一位漂亮的年轻妇女或年轻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时间,墙上还挂过一张泰国菩萨像,后来为一张米开朗 基罗的《夜》的复制品所取代,再后来又换成一张圣雄甘地的像。房间里到处是书籍,不仅大书橱装得满满的,而且桌子上,很精巧的旧式书桌上,长沙发上,椅子 上以及地板上也全是书,许多书夹着书签,书签常常更换。书籍不断增多,因为他不仅从图书馆带回整包整包的书,还常常从邮局收到寄来的书。住在这种屋子里的 人只能是个学者了。他烟抽得很厉害,这也符合学者的特点,房间里总是烟雾缭绕的,到处是烟头和烟灰碟。不过很大一部分书不是学术著作,而是各个时代各个国 家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在他常常整天整天躺着休息的长沙发上放着一套十八世纪末的作品,书名叫《索菲氏海默尔——萨克森游记》,厚厚六大本。《歌德全 集》和《让·保罗全集》看来他是经常阅读的;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各比和利希膛贝格的作品,他也是经常读的。在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夹满写着字的卡 片。在那张大一些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书籍和小册子,中间还时常有一束花,旁边摆着布满灰尘的画笔、颜料盒、烟灰碟,当然还有各种各样装着饮料的瓶 子。有一只瓶子外面套着草编的外壳,他常常用这只瓶子到附近一家小店打意大利红葡萄酒。有时也能看见屋里有勃夏第酒、玛拉加酒,还有一个大腹瓶,装着樱桃 酒,没有几天工夫,我看见这瓶酒就差不多喝完了,剩下一点,他就把酒瓶放到角落里,再也没有喝,酒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不想为我的间谍行为辩护,而 且也公开承认,在最初阶段,这位喜欢读书思考,又浪荡不羁的人的这种种迹象引起我的厌恶与怀疑。我不仅是个中产阶层的人,而且还是个规规矩矩、生活很有规 律的人,习惯于日常具体事务,喜欢把时间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因此哈勒尔屋里的那些酒瓶比那些凌乱的图画更使我讨厌。

这位陌生人不仅睡觉和工作毫无规律,就连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很不正常。有时,他会几天足不出户,除了早上喝点咖啡外什么也不吃。我姑母发现,他偶 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顿饭了。可是过了几天,他又到高级饭馆或郊区小酒馆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状况看来不佳,除了腿脚不便,上下楼梯十分吃力外,好像还有别的病 状,有一次他顺便提到,多年来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想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后来,我有时陪他去饭馆,亲眼看见他毫无节制地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酒。但是,不管 是我还是别人,都没有看见他真正醉过。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触的情况。原先我们的关系像公寓里相邻而居的房客那样很淡漠。一天晚上,我从店里回家,看见哈勒尔先生坐在二楼通三楼的楼梯 转弯处,觉得很惊讶。他坐在最上一级梯阶上,见我上楼,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好让我过去。我问他是否不舒服,并且愿意陪他上去。

哈勒尔看着我,我发现,我把他从某种梦幻中唤醒了。他慢慢地微笑起来,他那漂亮而又凄苦的微笑常常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接着他请我在他身旁坐下。我道了谢,并对他说,我没有坐在人家房门前楼梯上的习惯。

他笑得更厉害了,说:“啊,对,对,您说得对。不过请您等一会儿,我要让您看看我为什么在这里稍事停留。”

他指了指二楼某寡妇住房前的过道。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的空间镶着木头地板,靠墙放着一个高高的红木柜子,上面镀着锡,柜子前两只矮小的座儿上放着 两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两盆盆景非常漂亮,总是弄得干干净净、无可指摘的,这一点我以前就高兴地注意到了。

“您看,”哈勒尔接着说,“这小小的空间摆着南洋杉,清香扑鼻,走到这里,我常常得停一会儿舍不得离开。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种香味,也非常干净整齐,可 还是比不这里,这里是那样的一尘不染,擦洗得那么干净,看去好像在闪闪发光,使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这里的香味。您也闻了 吗?地板峪的香味,松节油的余味,红木的香味和冲洗过的树叶味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香味,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干净、周到、精确、小事上的责任感和忠 诚。我不知道那里住的是谁,但在那玻璃门后面肯定是一个小康人家的天堂,干净清洁,井井有条,谨小慎微,热心于习以为常的事情和应尽的义务。”

看我没有插话,他又接着说:“您别以为我在讽刺人!亲爱的先生,我压根儿不想嘲笑小康人家规规矩矩、井井有条的习惯。诚然,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在这 种摆着南洋杉的住宅里我也许一天也受不了。我虽然是个有些粗鲁的荒原老狼,但我终究也有母亲,我的母亲也是个普通妇女,她也种花扫地,尽力把房间、楼梯、 家具、窗帘搞得干净整齐,把我们的家,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这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使我想起我的母亲,我这里那里的坐一会儿,看着这安静、整齐的 小花园,看到至今还有这类东西,心里感到很快活。”

他想站起来,但是显得非常吃力,我去搀扶他,他没有拒绝。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像以前姑母经历过的那样,我不能抵御这位奇特的人有时具有的某种魔力。 我们慢慢地并排走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前。他拿出钥匙,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从店里回来?是啊,做生意的事我一窍不通,您知道,我这个人不通世 事,与世人没有多少往来。但我相信,您也喜欢读书什么的,您姑母曾对我说,您是高中毕业生,希腊文很好。今天早上我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我给您看看好 吗?这一定会使您高兴的。”

他把我拉进他的房间,里面有一股呛人的烟草味。他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翻找着。

他找到了一句,对我说:“好,这句也很好,您听听:‘人们应该为痛苦感到骄傲——任何痛苦都是我们达官贵人的回忆。’说得多妙!比尼采早八十年!但是 这句话还不是我要说的那句格言,您等一会儿,一在这里,您听着:十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 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 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他的话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兴趣,我在他那里呆了一会儿。从此,我们在楼梯或街上相遇时,也常常攀谈几句。起初,我总像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样,有点觉 得他在讽刺我。其实不然。他像尊重那棵南洋杉样地尊重我,他意识到自己非常孤独,深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挣扎,深信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因此,有时看 见世人的某个很平常的行为,比如我总是准时去办公室,或者仆人、电车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话,他都会真的兴奋一阵,丝毫不带一点嘲弄人的意思。起先我觉得这种 君子加浪子的情调,这种玩世不恭的性情未免太可笑太过分了。但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荒原狼似的离群索居的角度出发确实赞 赏并热爱我们这个小市民世界,他把这个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种稳定的生活,看作是他无法达到的理想,看作故乡与和平,凡此种种,对他说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的。我们的女仆是一个诚实的妇女,他每次见到她总是真诚地脱帽致敬;每当我姑母和他稍许谈几句话,或者告诉他衣服该补了,大衣扣子掉了时,他都异常认真地 倾听着,似乎在作巨大而无望的努力,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下来,哪怕只住一个小时也行。

还是在南洋杉前第一次谈话时,他就自称荒原狼,这使我感到有些惊讶,心里有些不自在。这是些什么话啊?!但后来听惯了,不仅觉得这个词还可以,连我自 己在脑子里也渐渐称他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从来没有称过他什么别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这个人的性格特点了。一只迷了 路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用这样的形象来概括他的特性是再恰当不过了,他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这一切他全 都暴露无遗。

有一次我有机会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是在一个交响音乐会上,我没有想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见他,而他看不到我。先演奏的是亨德尔的曲子,音乐 非常高雅优美,但荒原狼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既没有听音乐,也没有去注意周围的人。他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孤独而又拘谨,冷静而充满忧虑的脸垂在胸前。接 着奏起另一首乐曲,是弗里得文·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响乐。这时我非常惊愕地看到。刚演奏了几个节拍,他脸上就露出一丝笑意,完全被音乐所陶醉,他的样子非 常安详幸福,好像沉浸在美好的梦幻之中,这样持续了约莫十分钟,使我只顾看他,忘了好好听音乐。那首曲子演奏完毕,他才苏醒过来,坐直身子,做出要站起来 的姿势,似乎想离席而去;但是他仍坐着未动,直至结束。最后一曲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这种音乐不少人觉得有些冗长沉闷。荒原狼开始时还很注意很高兴地听着, 后来他也不听了,把手插在裤袋里,沉思起来,可这次没有刚才那种幸福、梦幻般的表情,反而显得很悲伤,甚至还生起气来。他脸色发灰,心不在焉,没有一点热 情,看上去显得苍老多病,内心充满了不满。

音乐会散场了,我在街上又看见了他,我跟在他后面走着;他闷闷不乐,疲惫不堪,把身子倦缩在大衣里,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饭馆前,他停住 脚步,迟疑地看了一下表走了进去。我一时冲动,跟了进去。他坐在一张比较雅致的桌子旁,老板娘和女堂馆欢迎他这个老顾客,我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我们在 那里坐了一个钟头。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要了半升红葡萄酒,后来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说,我也听了音乐会,他却不接这个茬。他看了着矿泉水瓶_肝的商 标,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我告诉他,我从来不喝酒,他听了这话,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呵,对,您做得对。我也很简朴地生活了许多年,节衣缩 食了很长时间,可现在宝瓶星座高照,我酒不离口了,宝瓶星座是阴暗的标记。”

我接过他的话茬,开玩笑似地谈起这个比喻,暗示说,他也相信星相学,我觉得真是难以置信。他听了我的话,又用那常常刺痛我的心的过分客气的语调说:“完全正确,可惜,连这门科学我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辞,他却到了深夜才回家。他的脚步跟往常一样,而且也没有立即上床睡觉(我住在他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客厅里点了灯,大约又呆了一个钟头。

还有一个晚上我也没有忘记。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大门上的铃响了,我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要找哈勒尔先生。我一 看,原来是他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一位。我向她指指他的门就回房了,她在里面呆了一会儿,接着我就听见他们一起走下楼梯,两人谈笑风生,十分高兴地走了出去。 这位隐居的单身汉居然有一位情人,而且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时髦,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对他,对他的生活本来有种种推测,现在我又觉得这些推测没有多少 把握了。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一个人回来了。他愁容满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如同笼子里的狼来回走动那样,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回踱步,走了好几个 小时,他房间里的灯彻夜未熄。

关于他们的关系,我一无所知,我只想补充一点:后来我在街上又看到过一次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们手挽手走着,他显得很幸福,我又一次觉得十分惊讶, 他那张孤苦的脸有时也会多么的可爱、天真啊!我了解那个女人了,我也了解我姑母为什么对他那样同情关心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心情也是那样悲伤痛苦。 我和他在门口相遇,见他腋下夹着一瓶意人利葡萄酒。结果他在楼上荒凉的屋子里喝了半宿,这种情况以往已经有过几次。我真为他难过,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哟,毫 无慰藉,毫无希望,毫无抵御能力!

好,闲话少说。上述介绍足以说明,荒原狼过的是自杀生活,这无须花费更多笔墨了。但是我并不相信,他离开我们时真的自杀了。当时有一天,他结帐以后突 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从此,他就沓无消息,他走后收到的几封信一直由我们保管着。除了一份文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份稿不是他在我们这里住时 写成的,他留下几句话,说文稿给我,由我全权处理。

哈勒尔文稿中讲述的种种经历是否确有其事,我无法调查。我并不怀疑,这些事大部分是虚构的,这里的所谓虚构并不是随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种探索,一种 企图借助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件作为外衣来描述心底深处经历过的内心活动。哈勒尔作品中这些半梦幻式的内心活动估计发生在他住在我们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 相信,他描写的内心活动也是以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生活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里,我们这位房客外貌举动都与以往不同,常常外出,有时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很长 时间连那些书也没有摸过。那时我遇见他的次数不多,有几次他显得非常活泼,好像变年轻了,有几次可以说非常高兴。可是打那不久,他的情绪又一落千丈,整天 整天地躺在床上,不思饮食;这当儿,他的情人又来看过他,他们俩发疯似地大吵了一顿,闹得四邻也很不安。第二天,哈勒尔为此还向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坚信,他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在哪幢楼里,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下楼梯;在什么地方,两眼无神地凝视着擦得体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 洋杉;白天他坐在图书馆里,晚上他在酒馆消磨时光,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在窗户后面倾听着世界和他人怎样生活;他知道自己孓然一身,不属于这个世界,但 是他不会自杀,因为他残留的一点信仰告诉他,他必须把这种苦难,心中邪恶的苦难,忍受到生命终结,他只能受苦而死。我常常想念他,他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更 轻松一些,他没有那种才能促进我发挥我性格中坚强快乐的一面,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过的是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然而又是有保障 的、充满义务的生活。所以,我们——我和姑母——可以怀着一种平静友好的心情怀念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深深地埋在地善良的心里,没有 向我透露。

关于哈勒尔的自传,我在这里要说几句。他描写的东西是些非常奇异的幻想,有的是病态的,有的是优美的和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如果这些文稿偶然落入我的 手中,我也不认识作者。那么我肯定会怒气冲冲地把它扔掉。但是我认识哈勒尔,因此他写的东西我能看懂一些,可以说能表示赞同。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 个可怜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幻觉,要么我就要考虑是否有必要公之于众。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录,我今天才明白,哈勒尔心灵上的 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孤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 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

不管哈勒尔的自传以多少实际经历为依据,它总是一种尝试,一种企图不用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时代病疾,而是把这种疾病作为描写对象的尝试。记载自传真可说是一次地狱之行,作者时而惧怕、时而勇敢地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乱,横越地狱,奉陪邪恶到底。

哈勒尔的一段话给我启发,使我懂得了这一点。有一次我们谈了所谓中世纪的种种残暴现象之后,他对我说:“这些残暴行为实际上并不残酷。我们今天的生活 方式,中世纪的人会非常厌恶,会感到比残酷、可怕、野蛮还更难忍受!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 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 狱。如果一个古希腊罗马人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他就会痛苦地憋死;同样,一个野蛮人生活在文明时代,也肯定会窒息而死。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 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丧失殆尽。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一 点。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万人在忍受这种苦痛。”

我在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时,时常想起这一段话。哈勒尔就是那种正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

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自传可能具有的对我们大家的启发。所以我决定将它公之于世。顺便提一句,我对这份自述既不袒护也不指摘,任凭读者根据自己的良心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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