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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没有考虑到莫特的休假以及他对旅行的兴趣正浓。他为我的歌剧感到高兴,答应竭尽全力加以协助,只可惜旅行计划已定,因而只应诺到秋天时再一起研究他的角色。我把他那个角色的乐谱另行抄出一份给了他。他带走了那份乐谱,之后,按他向来的习惯,一连几个月音讯俱无。
于是在这段期限内我们又得以果在一起。盖特露德和我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相信,自从在钢琴边的那个时刻起,她肯定了解我内心的感情了,但她却没有说一个字,对我的态度也毫无异样。她不仅爱我的音乐,她也喜欢我本人,和我一样,她也感觉到,在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自然的协调,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变化总是理解和有同感的。就这样,她同我和睦一致、友好相处,却没有狂热。有时候我对在她身边度过的这种宁静、有价值的日子很感满足。这期间我总想,热情最终总会来临吧,因为她的每一种友情对于我只不过是一种施舍,我为此感到痛苦,爱情和渴望的风暴时时震撼着我,使友情变得陌生和冷淡。我常常极其迷惑,企图自己说服自己,她恰好又是一种稳重、开朗、生性平静的人。但是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一种假象,盖特露德完全能够懂得,爱情必然也会给她带来风暴和危险。我后来常常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倘若我当时全力向她进攻,捕获她,想尽办法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肯定会顺从我,永远跟我走的。但是我对她的开朗性格忧心仲忡,她对我表示的温柔和好感全都是令人难堪的同情而已。我不能摆脱这样的思想,她若能找到另一个健康而仪表堂堂的男子,而她也象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他,那么她便不可能如此长久地维持我们这种平静的友谊。后来,这种思想一再地在我脑海里出现。为换取一条笔直的腿和一个讨人喜欢的外表,我情愿放弃我的音乐和我生活中的一切。
就在这个时期台塞尔又重新和我接近了。他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人,因而他是第一个得知我的秘密、知道我的歌剧内容和计划的人,他谨慎地把我的作品拿到家里去进行研究。当他再来看我时,他那有着金黄胡子的娃娃脸由于满意和音乐引起的激情而红通通的。
“您的歌剧真棒!”他兴奋地对我嚷道。“我已经把序曲在钢琴上练过一遍了!现在我们去好好喝一杯,我说,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为我们的友谊开怀畅饮一番。当然我并不想难为您。”
我欣然接受,于是我们便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台塞尔第一次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他最近刚刚把一个妹妹接到家里住,她在母亲死后成了孤身一人。台塞尔在长期单身生活后觉得新的家庭生活十分舒适,简直不知道如何夸奖他妹妹才好。他妹妹是一个单纯质朴、无忧无虑的姑娘,和他很象,也有一双明亮、孩子气、善良而又愉快的眼睛,她的名字叫布里琪苔。她给我们端来点心和浅绿色的奥地利葡萄酒,还有装着长长的弗吉尼亚雪茄烟的烟盒。于是我们为她的健康干了第一杯,为我们的友谊干了第二杯,当我们吃着点心,喝着酒,抽着烟的时候,善良的台塞尔怀着满心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忽儿坐在钢琴旁,一忽儿抱着吉他靠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又坐在桌子角上奏起小提琴来,一边还随意唱着美妙的歌曲,他那双快活的眼睛闪闪发光,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向我,向我的歌剧致敬。事实证明他妹妹和他有同样的热情,对莫扎特的信仰也毫无逊色。小小的寓所里飞扬着《魔笛》和《堂·吉奥万尼》的歌声,杯酒言欢暂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提琴、钢琴和吉他声,还不时伴有哥哥准确而美妙无比的口哨声。
我在短暂的夏季演奏季节中还担任着乐队的小提琴手,到秋天时便辞去了这个职务,因为我的作品需要我投入全部时间和兴趣。乐队指挥对我的离去大不高兴,最后甚至对我特别粗暴,幸而台塞尔勇敢地从中斡旋,微笑着把他挡了回去。
在台塞尔的忠诚维护下,我完成了歌剧音乐中乐器部分的乐谱。他认真地体察我的思想,不讲情面地指出我在管弦乐处理中的一切过错。他也常常大光其火,象粗暴的指挥一般训斥我,直到某一处他认为不行、而我却认为可以、并顽固地坚持的地方,按照他的意见删除或修改后才肯罢休。他总是在我怀疑和不清楚的时候给我举例作出说明。当我有点丧失信心或者缺乏勇气时,他就拿出总谱来给我讲解,向我介绍莫扎特或者洛特金①的成功经验,把我的种种犹豫、儒怯和顽固不化骂作“笨牛”。我们互相咆哮、争吵和责备,要是事情发生在台塞尔寓所,那么布里琪苦便凝神听着,不时给我们拿来酒和烟,惋惜地抚摸着那些揉皱的乐谱散页,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重新弄平。她因为爱她的哥哥,便连带也爱了我,把我看成了一个音乐大师。每逢星期日我总要到台塞尔家去吃饭,只要天气晴朗,饭后便一起坐电车出去。我们到山上和林中漫步,一面闲谈,一面唱歌,兄妹俩不用我请求便一再地吟唱着他们家乡的种种民间小调。
①阿尔贝特·洛特金(Albert Lortging,1801—1851),德国歌剧作家。
有一次我们在一家乡村酒店吃点心,从窗外传来一种乡村舞曲,我们吃完点心便到花园里坐着,饮啜着苹果汁略事休憩,布里琪苔却偷偷朝房于那边溜去,等到我们察觉,朝窗外望去时,她正跳着舞经过窗下,看去就象夏日的清晨一般,清新而又令人心情舒畅。当她回来时,台塞尔使用手指威胁她,说她也应该邀请他。她满脸通红,显得很尴尬,一边向他表示婉拒,一边望着我。
“怎么啦?”她哥哥询问道。
“没什么,”她简单地回答道。可是我无意中发现,她在用目光朝他哥哥使眼色,要他注意我。于是台塞尔就说;“就这样吧。”
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总觉得好生奇怪。她当着我的面跳舞,似乎有点困惑。直到后来我才想到,倘若没有我这个碍事的伙伴,他们的旅游也许会走得更快、更远,情况也会完全不同的。从此以后我就很少参加他们的星期日郊游了。
歌剧中女高音角色排练结束之际,盖特露德就已发觉,再经常去看望她,和她亲密地在钢琴边消磨时刻,使我感到为难,而我也肯定羞于寻找借口以继续这种来往。她令我吃惊地向我建议,定期到她家为她练唱伴奏,因而我每周要在她家度过两三个下午。老先生很高兴看到我和她友好相处,何况这位早年丧母的姑娘向来就是家庭的女主人,一切全由她自己作主。
花园里已经充满初夏的华丽景色,在寂静的住宅周围,到处都是花儿和叽叽喳喳的鸟儿,每当我从街上走进花园,穿过两旁排列着黝暗的古老石像的林荫道,走近掩没在绿树丛中的房子时,每次都有进入圣地的感觉,在这里,外面的声音听去很微弱,外界的情况也很难渗入。蜜蜂在窗前盛开的花丛间嗡嗡嗡地飞舞,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入房内,我坐在大钢琴边听盖特露德唱歌,倾听着她那既轻松高昂,又活泼婉转的歌声,我们唱完一支歌曲相视而笑,两人之间如此和谐信赖,就象是一对同胞兄妹。好几次我曾想到。我只要伸出手去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我永恒的幸福,然而我却始终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愿意等待,直到她终于也表示出有这种要求和渴望。可是盖特露德看来很满足于这种纯洁的友情,丝毫没有其他要求的表示,我甚至常常觉得,她在请求我不要动摇这种宁静的和谐,不要破坏我们的春天。
我为此而失望,唯一使我欣慰的是她如此深深地喜欢我的音乐,如此了解我并为我而骄傲。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六月,接着盖特露德便和她父亲一起到山上度假去了,我没有去。每当我经过她家门口,总看见梧桐树后面冷冷清清的,大门锁着。我的痛苦又开始了,越到深夜,这种痛苦便越深重。
于是我总在黄昏时分带着乐谱到台塞尔家里去,参加他们那种安分而愉快的生活,喝着奥地利葡萄酒,一起演奏莫扎特的音乐。然后在柔和的夜风中漫步回家,一路上看见对对情侣在公园里散步;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却总是久久不能入眠。直到现在我也不明自,为什么我能够同盖特露德如此友好交往。我永远不可能抵制她的魅力,她吸引我、震撼我、征服了我。她时而穿浅蓝色衣服,时而又着灰色衣服;时而活泼,时而严肃,我倾听着她的声音。后来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当时居然能够听着她唱歌而没有热血沸腾地向她求婚。我迷乱而兴奋地从床上起来,打开电灯开始工作,让人声和乐器声错综交织在一起,在新的、狂热的旋律中重复思念之歌。但是安慰常常不肯降临,使我焦躁不安地彻夜失眠,迷乱而毫无意义地念着盖特露德的名字,盖特露德却不在面前,抚慰和希望也就离我而去,只觉得前途一片昏暗,毫无希望。我呼唤上帝,责问他为什么这样戏弄我,为什么对我缄默无言,剥夺了我的、连最穷困的人都可以享有的幸福,只给了我这种残酷的安慰,我的渴望一再被空洞的幻想所替代,成了我所探求的声音和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白天我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大清早我就咬紧牙关从事工作,然后进行长距离散步以镇静自己,又用冷水淋浴来清醒头脑。黄昏时分我为逃避向我逼近的黑夜就到开朗的台塞尔兄妹身边去,在他们那里获得几小时的安宁,有时候甚至是欢乐。台塞尔肯定发现我病了,却归咎于我的创作,劝我好好保重身体,虽则他对这件工作也热情似火,对我的歌剧,他兴奋激动之情不亚于我自己。有时候我想单独和他在一起,便邀他出去,在一家酒店的阴凉花园里消磨一个黄昏,然而那一对对情侣,那湛蓝的夜空,那许许多多灯笼和焰火,还有那刺激情欲的香气,这城市的夏夜所常有的一切,都不能让我快活起来。
当合塞尔也为了陪伴布里琪苔去山里度假而离开时,我的情绪更糟了。他邀我同去,态度极为诚恳,但是我非常担心自己的行动不便会破坏他们的乐趣;因此我终于没有接受邀请。我孤零零留在城里整整两个星期,因失眠而疲惫不堪,工作进展甚微。
这时盖特露德给我奇来满满一盒产自瑞士华莱斯村的阿尔卑斯玫瑰,当我看到她的笔迹和那些业已凋谢的褐色花朵时,仿佛觉得盖特露德正以她那可爱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不禁为自己的粗野和绝望感到羞愧。我认为,让她知道我的情况较为合宜,于是便在第二天早晨给她写了一封短信。我有点开玩笑似地告诉她,我因为想念她而久久失眠,我已经不再能够接受她的友谊,因为我爱她。写信的时候感情又重新攫住了我,所以这封信开头的语气很平静,并且几乎带有一点儿诙谐的口气,结尾时却是激烈而炽热的。
邮局几乎每天送来台塞尔兄妹的问安信和明信片。他门绝不会料到他们所有的信件都给我带来失望,因为我期待着另一个人写来的信。
信件终于到达,一只灰色大信封上写着盖特露德秀丽飘逸的字迹,里面装着信纸。
亲爱的朋友:
您的来信使我陷于困境。我看您很痛苦,并且有病,否
则我一定要斥责您为什么如此袭击我。您知道我非常喜欢
您;可是我觉得目前的情况对我非常合宜,我丝毫也不想加
以改变。倘若我看到有失去您的危险,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保住您的。但是对于您信中的热情我不能够给予回答。在
我们分手期间,您要暂时忍耐,等我们重又相见时,再一起
商谈。那时候一切便会迎刃而解了。
您的盖特露德
这封信虽然和我所期待的大相径庭,却也大大安慰了我。这是她对我的问候,她容忍了我,听任我向她求婚,没有拒绝我。这封信也给我带来了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那近似冷漠然而开朗性格的形象。我渴望得到的她的照片,尽管没有,可她本人的形象却一再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觉得她就在近旁,她的目光期待我信任她,于是我一下子既感到惭愧又感到得意起来,这种感情帮助我战胜消沉的伤感,克制急切的渴望。我获得的不是安慰,而是坚强和勇敢。我带着我的工作住进了一家乡村小旅馆里,旅馆离城约摸两小时路程。我常常坐在一株花朵业已凋谢的丁香树荫下沉思默想,对于自己以往的生活觉得奇怪。我是何等孤独而拘谨地走着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何方!我没有扎根之地,我没有家乡故土。我和双亲的关系只是表面上的来往,礼貌上的书信往来而已;为了追求那危险的创作幻想,我抛弃了我的职业,而我对创作永远也不满足。朋友们都不了解我,盖特露德是独一无二能够和我和睦相处并且完全了解我的人。我活着就是为了创作,也就是它给了我生活的意义,可是它多么象捕风捉影,多么象空中楼阁啊!它果真有意义么?果真能实现和完成一个人的愿望么?一行行音符的堆积,充满想象力的激情演奏,在最好的情况下,果真能够给与其他人以一个小时的舒适享受吗?
后来我又重新发奋努力,终于在这个夏天完成了歌剧的核心部分,虽然表面上还有许多缺点,但不管怎么说,初稿至少是完工了。有时候我又非常高兴,踌躇满志地想象着自己的作品如何赢得人们的拥护,诸如歌唱家、音乐家、乐队指挥和合唱队指挥等,他们全都得执行我的意愿,使我的作品对成千上万的人产生影响。另外一些时候我又变得忧郁而恐惧起来,认为所有这些活动和努力将使一个孤独可怜的人为毫无作用的梦幻和空想而耗尽精力,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大家都同情的。而有的时候我也丧失了信心,企图找出根据说明我的作品是不可能上演的,全都是错误和夸张。不过这种情况较少,我基本上深信自己作品的生命和力量。我的作品也是诚实和炽热的,其中有我的亲身经历,流遍着我的热血,即使我今天不想再听见它们,并且正在写作完全不同的乐曲,那么这个歌剧仍然是我的整个青年时代,当某些节拍又和我重新相逢时,我的感觉就象是有一股从热情的青年时代的荒凉山谷吹来的温暖的强劲春风在向我袭来。我思考着,它的全部热情和力量都是出自一颗软弱、贫乏和渴望的心,于是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在那一时期的整个生活是否也象现在一样,是可爱的,还是痛苦的。
夏季快要过去了,我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漆黑的夜晚写完了歌剧的序曲,次日清晨冰凉的雨点变小了,天空一片灰色,花园里露出了秋天的景色。我收拾好行李回城里去。
我所有的熟人中只有台塞尔兄妹已经回来。兄妹俩脸色黑里透红,容光焕发,看来旅途经历非常愉快,好似在歌剧中一般,活动丰富而又紧张。我们两人把序曲从头至尾审阅了一遍。当台塞尔把手搭在妹妹肩上,对她说“布里琪苔,你瞧着吧,这是一个大音乐家!”的时候,我的心几乎是象过节一样,乐滋滋的。
我急切而激动地期待着盖特露德来临,并对此很有信心。我将把一件美妙的作品拿给她看,我知道她会象是自己的作品一般理解和欣赏它的。最令我焦急的是海固利希·莫特,我不能没有他的帮助,而他却几个月音讯俱无。
终于他出现了,并且还赶在盖特露德归来之前。有一天早晨他来到我的房间,久久地凝视着我的脸。
“您脸色真难看,”他摇摇头说。“是啊,创作这事儿可不简单呢!”
“您看过您要扮演的角色的那部分了吧?”
“看过?我已背诵如流可以演唱了,您什么时候想听都成。这音乐真该死!”
“您这样认为吗?”
“您瞧着吧。现在正是您最美好的时光,您等着瞧吧!等歌剧一上演,您的声望就要断送,您在阁楼上的太平日子就没有啦。嗯,这是您自己的事。我们什么时候表演?我只有几处地方要提请您斟酌一下。还要多久才能全部完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