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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来到了,在这盼望已久的早春时节我仍处于紧张状态。现在莫特也很少来我这里,严冬时他忙于演唱歌剧,目前他正受到两家大剧院的重礼聘请,尚未作出抉择,因为他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新的情况。看来他还没有新情妇,至少和绿蒂闹翻后,我没有在他家见到任何别的女人。
不久前我们庆祝了他的生日,后来就没有再看见他。
一种需要驱使我去找他,由于我和盖特露德之间关系的改变,由于过度劳累,也由于漫长冬日的困乏,我单纯为了闲聊而寻找他。他请我坐下,端给我一杯樱桃 酒,便开始谈起剧院来,他显得很疲乏。心不在焉,却又非常温和。我一边听,一边朝房间的四周打量着,正要问他近来可曾去依姆多家时,无意中却看见桌上有一 封信,信封上是盖特露德的笔迹。我还来不及多作考虑,便有一种恐惧和愤懑向我袭来。这仅是一封客客气气的邀请信,但我却不这么想,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收到 这样一封信啊。
我尽量保持镇静,不一会儿就告辞了。我知道事情业已违反自己的愿望。这仅是一份请柬,一件小事,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已——可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 一瞬间里,我看透了~切,明白了一切,知道最近一段时期所发生的事。我决心考验自己,并且冷静地等待,但是所有这些想法不过是借口和逃避,其实我已被利箭 刺伤,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当我回到家,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可怕的真相便象冰冷的麻醉剂似地慢慢流过全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到了摧残,我的信念和希望都 已破灭。
好多天我既不流泪也不痛苦。我想也不想就作出决定,不再继续活下去。确切地说,我刚放弃求生的意念,活下去的愿望便荡然无存了。我考虑着死亡就象在从事一件事业,是一件不可抗拒非做不可的事,不必去考虑它做起来是愉快还是痛苦。
事先我想有些事情还必须料理一番,首先要去拜访盖特露德一次——可以说是出于正常礼节——我的感情需要取得不可缺少的证明。我还想把她从莫特身边拉过 来;虽然他看来比盖特露德的过失少些,我却不想去看他。我到盖特露德家,没有遇见她,第二天又去了,同她和依姆多先生闲谈了几分钟,直到他让我们两人单独 在一起,他还以为我要和她一起练琴。
现在她一个人面对着我,我再度好奇地打量着她,她略略有了改变,但她的美貌和从前相比毫无逊色。
“请原谅我,盖特露德,”我坚决地说道,“我不得不又来打扰您。夏天时我曾给您写过一封信——我现在可以得到答复吗?我要出门旅行,可能离开很长时间,不过我会等待的,直到您自己……”
她顿时脸色苍白,惊讶地望着我,我为她解围地继续说道:“您是想说‘不’吧,是不是?我也已料到了。我只是想证实一下而已。”
她悲哀地点点头。
“那么是海因利希吧?”
她又点点头,突然又显得很害怕,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请原谅我!请您别对他干出什么事来!”
“我没有想到对他干什么事,请您放心,”我说着,不禁微微一笑,因为想起了玛利昂和绿蒂,她们也很怕他,而他还打她们。也许他还会打盖特露德,那就会彻底毁了她那开朗高雅和充满自信的整个儿气质。
“盖特露德,”我又一次开口说道,“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莫特不会使您幸福的。再见了,盖特露德。”
我始终保持着冷静清醒的头脑。直到现在盖特露德用那样一种声调和我说话,和我曾从绿蒂处听到的一样。当时她用完全病态的目光凝视着我,并哀求道:“请您别这样就走,您不该这么对待我!”这句话说得我心都碎了,我努力镇定自己。
我向她伸出手去,并且表白说:“我不愿意使您痛苦。我也不愿意伤害海因利希。但是您等着看吧,您能容忍他对您动武吗!他会毁了一切他所爱的人。”
她摇摇头,松开了我的手。
“再见吧!”她轻轻地说。“我是无辜的。您从好的方面想着我吧,还有海因利希!”
事情就此结束了。我回到家里,象安排商业事务似的继续安排我的工作。痛苦梗塞了我的咽喉,简直无法摆脱这种痛苦的思绪。不管我还剩余多少时日、钟点, 不管我在这些时间里生活得好还是坏,对我全然无所谓。我整理了我那一大堆乐谱,包括那出已完成了一半的歌剧,然后写了一封信给台塞尔,请他无论如何要保存 这部作品。完了后我就努力思考该如何去死。我爱我的父母,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死法可以使他们兔受惊吓。最后我决定抛却一切顾虑用手枪自杀。所有其他问题 在我看来都是虚无飘规模糊不清的。只有一个念头是坚定不移的,那就是我不再继续活下去。我已经预感到在我冰冷的决心后面,是我对生活的恐惧,它在用空洞的 眼睛可怖地注视着我,比较之下,那昏暗的、几乎是冷漠的死亡也远远没有如此丑恶和恐怖。
第二天中午过后,我已把一切都考虑妥当。我还要到城里去一次,有几本书必须还给图书馆。我心里很平静,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我处在一个道难者的半麻木 状态之中,虽然想象到可怖的痛苦,却没有感到痛苦。我只是希望在真实的痛苦来临之前,尽可能毫无知觉地结束生命。这就是我的指望。我宁愿忍受真实的痛苦, 也胜似受痛苦的威胁,我但愿自己再度恢复清醒,就可以一口饮下那一港杯致我于死地的毒酒。于是我急急忙忙赶路,赶紧办完事情便可回到家中。为了不经过盖特 露德家,我不得不绕了一段弯路。我想象得出自己看见她的住宅会产生无法忍受的痛苦,面临垮台不如早早逃避。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喘过一口气,打开大门,不停顿地走上楼梯,这时心里才略觉安定。倘若现在还有痛苦追随在我身后,还有魔爪想攫取我,还有极端的痛苦绞痛我的心,那么我只须在我本人和解脱之间跨出一步、花上几秒钟便可以了。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正从楼上下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我闪开身子,急匆匆走过他身边,我害怕自己不得不停下步来。但是他脱下帽子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摇 摇晃晃地注视着他。我的名宇、我的停留,使一种恐怖感一下子充满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感到浑身软瘫,觉得非倒下不可,似乎再也走不完那几步路,踏进自己的房 间了。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痛苦地朝这个陌生的男人瞠目而视着,后来使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楼梯上了。他询问我是否病了,我摇摇头。他手里始终捏着什么东西,他想给我,我却不想去接,最后他硬把它塞在我手中。我拚命拒绝,说:“我不要。”
他喊叫女房东,她恰好不在。于是他握住我的胳臂想把我抱起来,我一看无法摆脱,而他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呆着,我觉得他还在使劲拉我,便站起身子径直朝房 间走去,他紧紧追随在后。我觉得他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便指指我那跛脚,装出很痛的样子,他倒相信了。我找出钱包给了他一个马克,他道谢后仍然把那东 西硬塞在我手里,我这才发现,这个我不愿要的东西原来是一封电报。
我软弱无力地站在桌边,陷于沉思之中。现在居然有人想阻拦我,想打破我的计划。这是什么?一封电报,谁打来的?不相干,对我毫无作用。目前给我打电报是一种粗暴行为。我已把一切都料理妥当,在最后一瞬间却来了一封电报。我再低头一看,桌上还有一封信。
我把信放进衣袋,信改变不了我。可是电报却让我不安心,使我牵肠挂肚,乱了我的方寸。我面对电报坐下,沉思起来,拿不定主意,看还是不看。它肯定会干 涉我的自由,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企图阻拦我。有人不让我逃避痛苦,有人要我被痛苦吞噬而死,避免留下任何伤口、裂痕和痉挛的迹象。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封电报叫我如此坐卧不安。我坐在桌边沉思良久,不敢拆开电报,预感到其中埋藏着一种力量,这股力量要强迫我容忍我们不能忍受的生 活,要强行把我拉回到我所要逃避的地方去。最后我还是打开了电报;颤抖着拿在手里慢慢辨认着,好似在翻译一种自己不熟悉的外国语。电文的内容如下:“父病 危,速归,妈妈。”我渐渐明白了电报的意义。昨天我还想着我的双亲,担心自己将给他们造成痛苦,当然这仅仅是极表面的担心。现在他们在行使自己的权力,他 们提出抗议,要把我拉回到他们身边。圣诞节时我和父亲的谈话也立即出现在我脑海中。他说过,年轻人出于利己主义和独立的感情,他们会由于一个未遂的愿望而 轻易捐生;但是谁会想到他的生命I和别的许多人的生活连在一起的呢,这些人是不允许他按照自己的欲望走得这么远的。如今我正是连在这样一根纽带上!我的父 亲快死了,母亲孤零零陪伴着他,她召唤着我。他的病危和她的苦恼在这一瞬间还不能抓住我的心,我还是相信自己痛苦欲绝的认识;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把 我自己的包袱扔给他们,不理睬他们的请求,自顾逃避痛苦,是行不通的,这一点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黄昏时分我穿戴整齐来到火车站,心里虽然不高兴,也只得按照需要购买了车票,把找回的零钱装进钱包,汇入站在月台上等候的长长的人群,登上了一节车 厢。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等待着冗长的黑夜过去。一个青年人走进车厢,环顾四周之后便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问了我一些话,而我只是木然 对着他看,我毫无所思,毫无所想,但求他不要打扰我。他咳嗽着站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黄色的皮予,又另外找了一个位置。
列车盲目地、白痴般地在黑夜中奔驰,就象我一样愚笨、认真,生怕耽误了什么,又想挽救什么。几个钟点以后,当我手伸进口袋时,碰着了那封信。它居然还在,我心里想着,一边随手把它拆开了。
信是我的出版商写来的,提到了音乐会和报酬,他告诉我,一切都顺利,我可以继续写下去,慕尼黑一位大批评家还发表了评论文章,他向我道贺。信里还附有 一份杂志的剪报,是一篇文章,以我和我作品的名字为标题,长篇大论地评述当代音乐现状,又讲了瓦格纳和勃拉姆斯,接着就谈到了我的弦乐作品和我的歌曲,用 了许多赞美的言词。当我读着这一行行黑色字体时,心里逐渐明白,我会受到人们欢迎并且享誉世界的。一瞬间我禁不住哭了。
这封信和这篇文章让我睁开了眼睛,我回首这个世界,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消失和沉沦,而是生活在世界之中,并且属于这个世界。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愉 快地活下去。我该怎么做呢?啊,五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浮现在我眼前,我的感觉和想法都是郁闷的,一切都是那么可厌、苦涩和可鄙。这一切都成了一份死刑判 决书,而我却没有执行它,现在也只能不执行它了。
列车在隆隆地前进。我打开窗户,看着向后移动的黑色景致:伸着黑色枝权的可怜的光秃秃的树木、大屋顶下的庭园和远处起伏的山丘。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乐 意生存,似乎都很痛苦和反感。别人可能认为是美丽的一切,我眼中却是凄凉的。我想起了一首歌曲人这是上帝的旨意吗?)}。
我就这样注视着窗外的树本、原野和屋顶,倾听着车轮有规律的节奏,不由得急切地想起了搅扰自己的一切,那些遥远的事物都毫不令人绝望地涌入我的脑海, 当然这样是不能持久的。我几乎连父亲也没有想到。他倒下了,和树木、暮色一起被遗忘了。我的思想违背我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又回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一 座古树成行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幢邸宅,入口处种着棕榈树,邸宅的四壁挂有古老、发暗的画像,我走进去,登上楼梯,走过所有古老的画像,没有人瞧见我,我象 一个影子似地走进房内。一个苗条的女人背向着我,一头乌金色的秀发。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她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看见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在微笑, 笑容显得既忧郁又狰狞,他一贯如此,好似他早已明白自己也可以欺负和虐待这位金发美女,好似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让最美丽的女子落在这个可怜虫和 破坏者手里真是愚蠢而且毫无意义,一切爱情和幸福都会化为乌有。这真是愚蠢而且毫无意义,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当我从睡眠中,或者说从一种失去知觉的状态中醒来时,发现窗前晨光嘉微,天色开始发亮了。我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胆怯和忧虑袭上心头,只见前面是一片颓败和荒凉的景色。这时我才想起了父亲和母亲。
清晨时分,当我看见故乡的小桥和屋宇渐渐靠近时,天色仍是灰蒙蒙的。火车站又脏又乱,这使我更觉得疲乏和恶心了,简直不想下车;但是我还是提起我那简 单的行李,登上一辆行驶在光滑柏油路上的离我最近的车子,车子驶过略略冰冻的土地,驶过颠簸不平的石子路面,在我们家宽敞的大门口停下了,这扇大门在我的 记忆中,是从不关闭上锁的。
可是现在,大门却关得严严的,我慌乱而惊恐地拉动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任何回声。我抬头望望楼上,觉得自己象是在一场难堪的恶梦里,一切都是关 闭上锁的。看来只好翻墙进去了。马车夫惊讶地望着我,呆呆地等着。我推开另外一道门,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来过这里。门开启了,一直走去便到了我父亲的帐房 间,我走进去时,那些办事员和过去一样穿着灰色外套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见我进去便都站起身来问安,因为我是唯一的继承人。簿记员克莱姆先生还和二十年前一 样,毫无变化,他驼着背,悲哀而又疑虑地望着我。
“为什么把大门关了?”我问。
“前边没有人。”
“我父亲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里,太太也在那里。”
“他还活着吧?”
“今天上午还在,不过听说等不到……”
“啊,怎么样?”
“怎么样?嗯,还是脚的毛病。我们大家都认为是治疗错
误。先生突然疼痛极了,叫嚷得真可怕。当即把他送进了医院。
确诊是血中毒。昨天两点半钟我们给您发了电报。”
“噢,谢谢你们。请叫人给我送一份面包和一杯葡萄酒,再给我准备一辆马车,请快些!”
有人跑去吩咐了,周围重又一片寂静,不一会儿有人给我送来一盘面包和一杯酒,我吃喝完毕,登上一辆马车,立即到了医院,许多头戴白帽子的女护士,身着 蓝条纹布罩衫的男看护在走廊里奔来奔去。有人拉着我的手把我引入一间病房,我看见母亲含着眼泪向我点头,我的父亲躺在一张低矮的铁床上,模样完全变了,显 得干枯瘦小,他那短短的友胡子一根根竖着,特别显眼。
父亲还活着,他睁开眼睛认出了我,虽然仍在发高烧。
“你还在搞音乐吗?”他轻声问,那声调和目光仍同从前一样善良而略带嘲讽。他疲乏地用一种带有讥消的智慧的目光望望我,再也没有说别的话,我感到他的目光透进了我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父亲,”我说。但他只是笑笑,再度用半带嘲讽的目光望望我,那目光却已经有点弥散了,然后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你的脸色真难看!”母亲一面拥抱我,一面说。“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时进来了一个青年医生,紧接着又进来一位年老的医生,给垂危病人注射了吗啡剂,于是那双聪明的眼睛又得以无所不知地观察周围,可惜却再也睁不大了。
我们坐在他身边,看他躺着,逐渐平静下来,他的脸容已经变了,已到弥留时刻。父亲又活了几个小时,黄昏时分才断了气。我只感到一种沉重的痛苦和极端的疲乏,瞪着干枯的眼睛坐在死者床边,天黑时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