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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常常遭逢不快,简直想放弃了,可是我始终一再强迫自己习惯这种没有共鸣的日子。我的个人生活业已濒于绝境,偶然在梦中听见好似从遥远的黑暗处传 来盖特露德的声音,或者在某一个空虚的时刻,脑海里浮现出我那歌剧中一些不合宜的旋律。我为了处理在R地的住所,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再度来到R地时,觉得那 边的一切好象已生疏了许多年。我只去拜访了台塞尔,他是真诚关心我的。我没敢向他问起盖特露德。
我母亲那种悲观冷漠的态度,对我的压抑很大,我不得不追渐展开一种正当而隐蔽的斗争。我坦率地请她告诉我,她要求什么,对我有什么不满意见,她只是惨 然一笑,抚摸着我的手说:“算了,孩子: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于是我只能单枪匹马奋斗,就连簿记员和服务员提出的问题也不敢忽视。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杂事要处理,最主要的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在城里独一无二只是一个亲戚和女友,是她的堂姐妹,一位老小姐,不喜欢和人交往,却和我母亲 维持着较亲密的关系。这位施尼佩尔小姐很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表示出绝对厌恶,所以她近期内不到我家里来。我母亲早就答应过她,把她接到家里来住,除非 她死在父亲前面,就是这一期望使她讨厌我留在家里不走。当我渐渐打听到这一切时,我就去拜访这位老小姐,尽力使她对我产生好感。这场戏惊人地成功,这个小 小的诡计带给我全新的、几近满足的感觉。我居然做到让这位老小姐又到我们家来了,我还注意到母亲因而很感激我。她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商议,如何拦阻我出售 这幢故居,并且真的达到了目的。我对付这位老小姐的手腕也巩固了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得到了我久已向往的父亲的位置,而过去他一直是对我下禁令的。家 里的房间足够我和这位老小姐住,但她就是不愿意有男主人和她共住一幢楼房,因此拒绝搬到我们家来。不过她来得倒很勤,并经常给女朋友带些日常需用的小东 西,对我采用的全是外交手腕,好似在对付一个危险的强权国家,此外她还以一种我不能和她争辩的手段硬是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我那可怜的母亲既不干涉她,也不站在我一边。她疲倦了,变幻无常的生活使她深感痛苦。我逐渐发觉,她极其思念已故的父亲。有一回我偶然走进一间房间, 不料碰见她正在翻动一口衣柜。她见我进去吓了一跳,我当即匆匆离开,却已十分确切地看到她正在察看已故者的衣服,她走出房门时两眼通红。
夏天来临时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我并不想和母亲一同出去旅行,可是我们两人都需要好好休养,我还希望她通过这次旅行能够振奋精神,也使我得以对她施 加较多的影响。她对旅行似乎不感兴趣,可是也不反对我的意见,施尼佩尔小姐对此却很热心,使劲劝说母亲留下不走,要我一人出门旅行。可是我丝毫不愿让步, 对这次旅行我早就许下诺言了。在这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已经和我那可怜的、心神不宁而痛苦的母亲相处得很不愉快;我希望到外地去转转对母亲会有些好处,也可 能会使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
于是事情便决定下来,六月底我们便动身了。在短短的白昼旅程中,我们眺望康斯坦茨和苏黎世,我们越过布罗尼希驶向伯尔尼高原。我母亲的态度很平静,也 显得很疲倦,看上去有点颓丧的模样,听任旅行对她的摆布。抵达因特拉肯时她开始抱怨了,说自己睡不着觉,不过我还是说服她和我一起去格林特尔森林,希望在 那里好好休息一阵子。在这次愚蠢的、无穷尽的、毫无欢乐的旅行中,我清楚地看出要逃脱和消除自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这里有许多美丽的碧波荡漾的湖泊,镜面 似的湖水映出古老秀丽的城市,这里有许多婉蜒上升的白色的和蓝色的山峦,青绿色的冰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而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不愉快地走过这一切,心里 觉得很惭愧,因为我们面对这美景居然感到压抑和倦怠。我们在山间漫步,望着高高的群山,呼吸着清新、甜蜜的空气,倾听着阿尔卑斯高山牧场上传来的一阵阵牛 铃声响,不禁喊道;“真美啊!”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格林特尔森林呆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清晨我母亲说道:“我说,这真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想能挤着睡个好觉。要是我生病了,就可能会死去,我要死就死在家里。”
我只得默默收拾好行李,心里也认为她是对的。我们动身回家,比我们来时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走完了全程。然而我的心情却不象重返家乡,而是象去进监狱,母亲也只是略为感到满意而已。
我们回到家后的第一个黄昏,我对母亲说:“我想一个人’去旅行,你看怎么样?我想再到R地去。瞧,倘若我待在家里对你确有益处,那么我很愿意留在你身边。可是我们两个人都病了,丝毫也不愉快,还往往互相传染。你可以请女朋友住到家里来,她能比我更好地安慰你。”
她按照老习惯握住我的手轻轻抚摸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看着我微笑了,这个笑容清楚地表示:“好的,你尽管去吧!”
我的善心好意,我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所获,她和我一起受了几个月的罪,相互间反倒越来越疏远了。我们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各顾各独自背着自c的包袱,谁也 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担,每个人只是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中,加剧了自己的病情。我的尝试既然没有收效,那么除了离开,就别无良策了,我只有退却,以便给 施尼佩尔小姐腾出位置。
我立即采取行动,但是又想不出别的地方,便又回到了R地。启程时我开始明白,我从此没有故乡了。这个城市,我在此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埋葬我父 亲的地方,已经和我毫不相干,它对我毫无所求,我对它也毫无所赐,留存的只有记忆。当我向洛埃老师告别时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处世药方并不能帮助我。
我在R地原先租住的房间恰好还空着。它对我是一个象征,说明自己曾经想斩断同过去的联系,想逃避自己的命运,纯属徒劳无益。我又住进了同一幢楼房的同 一个房间,在这同一个城市里,我又打开小提琴盒,重新开始了我的工作,我发现一切同过去一样,只有莫特去了慕尼黑,盖特露德已经是他的未婚妻。
我把我的歌剧乐谱拿在手里,好象它是自己过去生活的残余,我试图人中冉为自己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当一个诗人为我所有的曲谱写了新歌词,音乐便又渐渐在 我那业已麻木的心灵中开始苏醒并且活跃起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经常在黄昏时分感到一种过去有过的不安情绪,我怀着羞耻和恍恍惚惚的心情向望着依姆多家 的花园,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燥热风夜夜呼啸而过,
沉重地扑动着潮湿的翅膀。
麻鹬摇摇摆摆飞过天空;
万物从冬日中慢来,
大地已经完全复苏,
这是春天的召唤。
这样的夜晚不能入眠。
我的心变得年轻,
从蓝色的记忆深处
升起我青春时代的热烈渴念,
我凑近看看自己的脸容,
吃了一惊,吓得倒退。
安静吧,安静吧,我的心!
我的心情如此激动
以致血液也凝缩、滞重,
引导你通向从前的道路——
不要按照青年时代
的老路走得太远。
这些诗句在我心中萦绕,重新唤起了音乐和生命。我长期以来抑制和忍受着的痛苦在节奏和音调中解除了,溶化成奔放的热流,我把歌曲抛在一边,在脑子里重 又整理好那部久已丢失的歌剧的思路,从久已荒芜的心灵里重又挖掘出深深潜藏着的奔流不息的泉源,直达感情的顶峰,在那里,痛苦和胜利已没有区别,心灵的一 切热情和力量完整地倾注于这唯一的熊熊烈火之中。
在我写出新歌曲的当天就去台塞尔家拿给他看了,黄昏时分我穿过栗树成荫的小道回家,对新的工作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过去几个月的光景好似一对透过假面 具眼孔的眼睛,正以一种茫然若失的神色凝视着我。于是我的心因为渴望而急速地跳动,不愿意再了解为什么要逃避内心的痛苦。盖特露德的形象清晰地位立在我眼 前,在尘埃中显得格外美丽,我又无畏地直视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又为所有的痛苦而开启。啊,为了让她遭受痛苦,把芒刺深深刺进伤口,我宁可和她重新 口到幽暗的鬼怪般的生活中去!在那一大片栗树的黑暗的树梢之间是深蓝色的天幕,上面缀满了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天边,无优无虑地闪烁着冷峻的金光。这些星星 肆无忌惮地眺望那些满是花蕾、花朵和疤痕的树木,向它们显示出生活的喜悦和痛苦,向它们指出巨大的生活意趣。蜉蝣成群结队地迎接死亡,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 的光彩和华美,我熟视片刻后就懂得了什么是美好,懂得了就连我的生活和痛苦都是美好的。
秋天尚未过去,我的歌剧便已大功告成。就在这一期间,我在一次音乐会上遇见了依姆多先生。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并觉得这有点儿意外,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我住在城里。他只听说我父亲的去世,我最近一阵一直住在家乡。
“盖特露德小姐好吗?”我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
“哦,您自己来看看,便能知道一切。她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举行,我们当然要邀请您参加的。”
“谢谢,依姆多先生。您知道莫特的情况吗?”
“他很好。您知道,我不很赞成这门婚事。我早就想问问您有关莫特先生的情况。一般说来,打从我认识他以后,我对他也没洲么可责备的。不过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曾和许多女人有过纠葛。这方面的事您能和我谈谈么?”
‘不,依姆多先生。他肯定不愿意发生这些事。而且这些传闻恐怕也很难改变盖特露德的决心。莫特先生是我的朋友,倘若他能获得幸福,我真心替他高兴。”
“噢,是的,是的。您很快就会到我们家来吧?”
“我想是的。再见,依姆多先生。”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为了阻止他们两人的结合,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不是由于妒忌,也不是心存幻想,期望盖特露德还能继续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深深相 信,并且早就预感到他们不会长久恩爱和谐的,因为我想到了莫特那种自我折磨式的忧郁症,想到他的暴戾性格和盖特露德的温柔和顺,还由于玛丽昂和绿蒂的情况 还完整地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如今我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我的全部生活的动荡、整整半年的内心孤独以及和青年时期的有意识的告别,已经大大改变了我。我现在的看法是:一个人为了另 一个人的命运而伸出手去,这是愚蠢而危险的;我自己当然也没有理由伸手去援助他人一让自己成为。个乐于助人和通达人情的人,尤其当我在这方面的尝试全都遭 受失败,而使我自己深感惭愧之际,现在我还强烈地怀疑人的能力,他的生命以及他如何自觉地形成和铸造其他任何人。人们可能挣钱,也可能争得荣誉和勋章,但 是不能够争得幸福或者不幸,既不能为自己也不能为别人去争得。人们只能接受已经降临的事情,当然接受的方法可以完全各不相同。至于我自己的发展,我是不愿 意再作任何强制性的尝试,硬让自己的生活转向光明面,而是接受适用于我的一定部分,按照自己的能力予以承担,并转向好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