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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已作为听众参加过若干次构思上乘、又进行得很成功的玻璃球游戏,我确实谛听到了许多令我大大提高和喜悦的见解。然而直到那时为止,我对玻 璃球游戏的真正价值和重要意义,常常禁不住要产生怀疑。是的,每回顺利解开一个数学难题,都可得到精神上的乐趣;每谛听一首优美乐曲,更无庸说自己演奏 了,都可提高自己的灵魂进入伟大境界;每一次虔诚的默修都能够使内心平静而与宇宙协调一致。但是,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我心里才总有一个怀疑在向我说话,说 这个玻璃球游戏只是一种形式的艺术,一种聪明的技巧训练,一种有趣的组装而已;说最好还是专心从事纯净的数学和善良的音乐,而不去进行玻璃球游戏。
“而眼前这一瞬间,我有生第一次听见了游戏本身内在的声音,懂得了游戏的意义,它已抓住了我、渗透到我的心中,从这一时刻开始,我信仰了玻璃球游戏, 认为我们的崇高游戏确实是一种‘神圣的语言’,一种神圣而具有神性的语言。你会记得起来的,因为你那时也注意到我的心经历了一场变化,我肯定受到了一次精 神感召。我的确只能把它与自己首次终身难忘的感召相比较,那一次感召不仅升华了我的心灵,还改变了我的一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小的少年,经受了音乐大师的 测验后,便听从召唤来到卡斯塔里。你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尽管你只字未提,我觉察出你是注意到了。我们今天当然无须再讨论此事。今天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为了说明我的请求,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过去无人知晓的事情,我得说,我目前一大堆研究工作,看似心血来潮任意而为,其实完全出于明确的既定方案。你至少总 能够记起我们那次组长指导下玻璃球游戏练习的大概轮廓吧,我们当时在上第三个阶段的游戏课程,我就在游戏过程中听见了那个声音,并且经历了召唤我成为游戏 者的感召体验。记起了吧,那次游戏练习的开头,是对一首赋格曲的主题进行韵律分析,乐曲中间有一句据称出自孔子的警句。目前,我正把那次练习从头至尾再细 细过一遍,也就是说,我要彻底研究每一个乐句,将其从游戏的语言重新翻译回原来的语言,还原成本来的模样,不论是数学、装饰学、中文、希腊文,还是任何别 的东西。至少这一回我想竭尽全力把这场玻璃球游戏的全部内容一层层作出彻底研究,再加以重新构建。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工作,花了两年的工夫。毫无疑问,我 还得为此再付出几年光阴。我们既然已经获得卡斯塔里闻名遐尔的研究自由,我就打算尽量利用。反对意见我已听得耳熟能详了。大多数老师大都会说:我们费了许 多世纪的时间才发明了玻璃球游戏,并进而把它营造成一种能够表达一切精神概念和一切艺术价值的万有语言和方法,把它化为了衡量一切的共同尺度。如今你却要 重头复核一遍,以判断其正确与否!你将会为此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到头来后悔莫及。
“是的,我不想为此付出一辈子的时间,更不想后悔莫及。这才来求你的。因为你现在是游戏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我又出于特殊原因还想再避开华尔采尔一段时 间,我想请你经常替我查询和答复相当数量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把档案室现存的形形色色主题的有关谱号和符号——以未经压缩简略的形式——抄写一份给我。 我就指望你了,还希望你也同样要求我,凡有效劳之处,一定尽心尽力。”
也许在这里再引用克乃西特另一封信的片断并无不当之处,这封信也涉及了玻璃球游戏的问题,尽管信是写给音乐大师的,而且比那封给德格拉里乌斯的信至少 晚了一年或者两年之久。“据我想象,”克乃西特在给他恩人的信里写道,“一个人即或对玻璃球游戏的真正神秘内涵及其终极意义缺乏预感和想象,他也可能成为 一个技巧熟练的游戏能手,甚至是一位真正称职的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是的,还有
一种可能情况是:恰恰是某个能够预感和认识游戏真谛的人,会成为玻璃球游戏的危险敌人,倘若让他担任游戏领导或者指导游戏的专家的话。因为擅长窥探游 戏内部秘密的人,最终定能窥见大一与万有,可以进人永恒常存的永恒呼吸的深处,可以自我圆满而不外求。因而,凡是体验到了玻璃球游戏终极意义的人,也可能 就不再是玻璃球游戏者了。他也可能由于品味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愉悦和狂喜,而不再牵挂世俗世界,也不再能够发明、构建和联结了。我感到自己业已接近领悟玻 璃球游戏的意义,因此不论对我自己,还是对别人来说,我最好不以玻璃球游戏作自己的专职,而改而从事音乐才对。”
音乐大师读信后,显然对这番表白颇感不安,一反极少写信的常态,给克乃西特写了一封长信,作为友谊的忠告。“很好啊,你不想再当玻璃球游戏能手了,当 一个人已成为一个你所认识意义上的‘神秘主义者’的时候,我希望,你写下这些不是为了讽刺挖苦。一个只管注意自己能否非常接近‘最深内在意义’的游戏能手 或者教师,他大概将会是一个十分糟糕的老师。以我为例,坦白说吧,我一辈子也没有对我的学生说过一个关于音乐‘意义’的字。倘若有过这样的内容,那也是不 言而喻而毋需我说的。相反的,我倒经常要他们十分重视正确而优美地计算和演奏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无论你是教师、学者或者音乐家,都得尊重‘意 义’,但是意义是不可能传授的。从前有许多历史学家败坏了半数的世界历史,就因为他们想在著作中传授‘意义’,他们揭露副刊文字年代就是要人们分担已流鲜 血的数量。倘若让我向学生介绍荷马或者希腊悲剧的话,我大概不会试图在心灵上施加影响地对他们说,诗乃是神明的一种显形形式,而将尽力让他们精确认识诗的 语言和韵律技巧。教师或者学者的工作是研究技巧,开发流传下来的遗产,维护研究方式方法的纯洁性,而不是去传授那些不可传授的激动人心精神体验——这得留 待入选的学生们自己去经历,这也常常使他们成为失败者和受害者。”
此外,在克乃西特那时的来往信件中,除了上述书信之外,竟无另一处提到玻璃球游戏及其“神秘”含义的地方,要么是他当时写信不多,要么是失落了一部分信件。不管怎么说,他和费罗蒙梯的通信是很好保存下来了,其中所谈几乎全都是有关音乐以及音乐风格方面的问题。
我们由此看出克乃西特是如何展开自己独特的曲折研究道路的,目的只有一个,对独一无二的一场玻璃球游戏进行精确的追忆分析,要探究出其十分确定的意 义。为了理解一场游戏的内容,学生们只须几天便可完成这项功课,而用游戏语言来破解,更是只须一刻钟便可读完,但是克乃西特却一年又一年坐在课堂和图书室 里,研读弗罗贝格和亚历山大·斯卡拉梯的作品,分析赋格曲和奏鸣曲的结构,复习数学,学习汉语,还从事一种根据浮斯特尔理论推究色彩与音调之间互相关联的 声图形体系。
人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要挑选这么崎岖、独特、又特别寂寞的道路呢,因为他的最终目标(卡斯塔里外面的人可能会说:这是他的职业选择所决定的)毕竞仍 然是玻璃球游戏啊。首先他本可以毫无约束地作为客座学者进入华尔采尔玻璃球游戏者学园的任何一个研究所里专事研究,那样的话,不论做哪一门涉及游戏的专门 研究,都会容易得多,他随时可以查询一切个别问题,更可以与同样研究游戏的青年学者一起探讨追求目标,而不必常常等于自愿流放似地独自苦苦奋斗。但是,他 依然走他自己的道路。我们揣测,他回避华尔采尔,是因为他不仅想尽力忘却和让别人淡忘自己当年所扮演的著名角色,而且也不愿重蹈覆辙再在玻璃球游戏团体里 成为新的类似人物。因为他从那时就预感到自己命定要做领袖和代表人物,所以竭尽全力想挣脱命运的压迫。他早就感觉到责任的沉重,如今面对华尔采尔的同学们 尤其感到有压力,他们不断鼓舞他,即使他不断躲避,也不愿放开他。尤其是德格拉里乌斯,他本能地直感到对方愿为自己赴汤蹈火。
于是,他试图以隐遁和避世之道来对付强迫他抛头露面的命运。我们就是这样揣测他当年的内心状态的。不过,另外还有一种极重要的因素或者动力,在驱使他 退避高级玻璃球游戏学校的正常研究规道,而成了一个旁观者月卿是他以往对玻璃球游戏的怀疑所导致的一种不可遏制的研究冲动。毫无疑问,他曾经有过那种经 历,体验到游戏真正能够具有无比崇高和神圣的意义,但是,他也亲眼目睹大多数游戏者和学生,甚至不少领导者和教师却都没有过崇高、神圣的体验,他们大都不 把游戏语言视为神圣语言,而于脆当作了一种比较高明的速记法。他们从事游戏也不过是出自兴趣或者娱乐,视作一种知识运动或者追求功名的竞技而已。事实上, 正如他在给音乐大师的信中所描述,他早已预感到,探寻游戏的终极意义并不一定可以确定一个玻璃球游戏者的品质,因为游戏也存在较浅的层次,因为它毕竟是由 技术、科学和社会机构综合而成的啊。简而言之,他对玻璃球游戏有着怀疑,有着不调和的分裂感觉,玻璃球游戏竟成了他的一个问题,而且是巨大、重要的生活难 题。但是他绝不打算顺从命运,由那些好心的灵魂抚慰者来帮助他渡过难关,或者由那些脸带笑容的老师把他的问题当作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笔勾销。
当然,他可以从数以万计的游戏先例以及数以百万计的游戏可能性中任选一个中意的作为自己的研究基础。他明白这一点,也曾把那次偶然的、他和同学在研讨 课程中构思的游戏方案进行了研究。那次游戏使他第一次体验到一切玻璃球游戏的意义所在,并感受到要他成为玻璃球游戏者的召唤。那几年间,他用一般速记法写 下的那场游戏的概要,始终牢牢记在心里。天文学上的一道数学公式,一首古老奏鸣曲的形式结构,孔夫子的一句名言,等等,全都在这里以游戏语言中的标记、符 号、号码和省略号的形式记录了下来。某个对玻璃球游戏全然无知的读者,很可能因而认为这类格式和国际象棋格式大致相似,仅仅是棋子包含的意义与相互关系发 展的可能性有所不同。棋子间的相互影响随着发展而成倍地增长,而每一枚棋子,每一个位置,每一次棋步都是一种确确实实的内容,而恰恰是这些棋步、棋子等等 就成了象征内容的符号。
克乃西特研究年代的工作范围超出了预定的任务:精确地认识一场玻璃球游戏方案中包含的内容、原理、书籍和体系,并且通过回溯各种不同文化、科学、语 言、艺术和各种不同的时代而寻得正确途径。他没有少给自己安排连老师们都不熟悉的任务,借以检验进行玻璃球游戏艺术活动时所使用的操作系统和表达可能性。
我们先介绍一下他的检验结果:他不时在这儿那儿发现一条裂缝,一点欠缺,然而总体而言,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必定经受住了他那种严格的检验,否则,克乃西特大概不会在结束研究工作之后又重返玻璃球游戏领地了。
如果我们想从文化史角度研究、描写克乃西特,那么克乃西特学生时代呆过的地方和一些场景肯定值得一写。只要有可能,他总是首先选择可能让他独自工作或 者仅与极少数人合作的工作场所。有几处地方是他毕生都铭记不忘的。他常常去蒙特坡略事逗留,有时是看望音乐大师,有时是参加音乐史研讨会。我们发现他曾两 度到过希尔斯兰,那是宗教团体总部所在地,他去参加了“盛大的静修演习会”——为期十二天的斋戒和静修。后来,他常常满怀喜悦之情向朋友们描述一个他称为 “竹林茅舍”的地方,一位隐士曾在那里教导他学习《易经》,他不但学习和体会了其中具有极重要意义的内容,而且似乎是老天指引或者神奇的预感引导,他在那 里发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环境和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也即“老年长老”,这座中国式竹林茅舍的创建者和主持者。我们以为,这里稍稍详述一下克乃西特研究年代 这段非常奇特的插曲,似乎很有必须。
克乃西特是在著名的远东学院开始研究中国语言和经典作品的,这座以研究古典语言学为主课的学院,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附属于圣·欧班教堂。他在学院进修期 间不但在阅读和书写上进步神速,还结交了几位在该校工作的中国同事,因而学会背诵《诗经》里的许多诗篇。他逗留到第二年时,开始对赐经》产生兴趣,随着时 间的推移,兴趣越来越浓。在他的迫切要求下,中国朋友们提供给他各种各样的材料,不过没人能够指引他入门,因为学校里没有聘到开课的老师。为了彻底研究 《易经》,他一再不断请求人们推荐一位教师,他们向他描述了“老年长老”以及那一片隐居地的情况。
克乃西特对《易经》的兴趣如此浓厚,以致他后来终于察觉,学院里的人已经对他侧目而视了。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进行查询工作。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对这位 传奇人物的认识更进一步后,他发现人们相当敬重这位隐士。是的,可以说他已享有盛誉,但是,与其说他是一位学者,倒不如说是一位奇特的世外之人。克乃西特 感到此事只能依靠自己,便尽快写完了刚开始撰写的提交研讨会的论文,随后离开了学院。他一路步行来到那位神秘人物——也许是一位智者和圣人,也许是一个白 痴——亲手创建的竹林茅舍地带。
克乃西特己收集了这位隐士相当数量的情报:约摸二十五年前,这个人曾是远东学院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学生,他似乎是专为研究中文而生的,不论在毛笔书法方 面,还是在译释古典经文方面,他都超过了该校最优秀的老师,甚至是道地的中国人,但是他有点过于热衷,试图让自己在外表上也像一个中国人,弄得人人都对他 侧目而视。然而他顽固不化,后来竟执拗地拒绝像同学们一样称呼各种研讨会的领导和各项学科的专家为老师,而代之以“长老”,结果这个称呼最后竟成了他自己 的绰号。他特别重视赐经》的占卜方法,为此付出了许多精力,并学会了熟练地使用传统的蓍草卜卦法。除了有关《易经》的注释书籍外,他最爱读的书就是《庄 子》。显然,那种理性主义的、反对神秘倾向的严格儒家精神,正如克乃西特所亲眼目睹的,早在那时就在远东学院的中文系显露端倪了,因而有一天,这位长老终 于离开了挽留他任教的远东学院而外出游方,随身只带了毛笔、砚台和两三部经书。他一直向南走去,沿途总能在教会团体的师兄弟处投宿一夕。他四下勘察,终于 觅得一处可以隐居的地点,他换而不舍地以书面和口头方式向世俗当局和宗教团体申请,最后获得了定居和耕种的权利,从此就在那里严格依照中国古代隐士的模式 过起了一种田园生活。有人将他当作怪人嘲笑,也有人尊奉他为某种类型的圣者。而他则与世无争,也不求于人,每日里,不是在竹林茅舍干活,就是静修和抄写古 代的经卷,在他的精心料理下,竹林茅舍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风的中国式庭园。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向竹林走去,宜人的景色常常吸引他歇脚小憩;每当他向上翻越山间小道的时候,总要心旷神信地停步俯视,望着浅蓝色的薄雾笼罩下的 南方,葡萄园里阳光灿烂,庄严的栗树林一片连一片,南方的田野和高山交相辉映,在他眼前交织成香味浓郁的景象。他到达竹林时已是傍晚。他走进院子,吃惊地 看到有一座中国式亭子矗立在这个奇妙的花园中央,一道由木制管道引来的山泉正潺潺流淌着,泉水先注满一条石子河床,随后流入近旁的一座石砌水塘,石块缝隙 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清澈晶莹的水里则有几条金鱼在悠悠地游着。在细长而坚韧的竹竿上,一簇簇绿叶轻盈地随风摇曳,草地上点缀着一座又一座石碑,碑上 镌刻着字体古雅的铭文。
一位穿着黄褐色麻布衣服、瘦瘦的戴眼镜的男子,从他正蹲着干活的花坛后直起身来,他蓝色的眼睛里露出询问的神色,一边缓缓迎向来访者。他的态度并非不 友好,却多少带有隐居者和适世之人常有的羞怯。他用目光询问克乃西特,等待说明来意。克乃西特有点窘迫地用早已准备好的中文说道:“青年弟子向长老请 安。”
“欢迎贵宾光临,”长老回答,“欢迎青年同门与我品茗欢谈,若想稍事逗留,不妨小住一宿。”
克乃西特叩首道谢后,被领进屋里,款待用茶后,主人又带他参观了庭园、石碑、池塘和金鱼,甚至还告诉了金鱼的年纪。直到用晚饭时分,他们才坐定在婆娑 的竹林下,互道慰问,互诵经典诗句和警言,又一起观赏了花卉和山脊上浅红的落日余辉。然后又回进屋里,长老端来面包和水果,又在一架极小的炉子上给两人各 煎了一张蛋饼。直待用完晚餐,这才用德语询问青年人的来意,克乃西特也用德语叙述了此行的目的和愿望:若长老允许他在此逗留数日,那么他将尽弟子之职,侍 奉左右。
“我们明日再议此事吧,”隐士回答,随即安排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乃西特坐在金鱼池畔,凝望着由光明与黑暗交织而成的小小清凉世界,只见一片深绿和墨黑之中晃动着一个个金色的躯体,它们闪出一道道奇妙的 光彩;有时候,这个小小世界似乎被施了魔法,落入了长眠不醒的梦境,那些小小的躯体突然不失时机地摹然跳跃起来,以柔软灵活却又惊恐万状的姿态划出水晶和 黄金般的光亮,打破了沉睡的黑暗。他向下注视着,越来越专注,与其说是在静观,倒不如说是在梦想,以致完全没有觉察长老已经走出屋子缓步向他走来,并已停 住脚步,正久久性立在一边望着出神的客人。当克乃西特终于抖擞精神站起身子时,长老已离开,不久便从屋子里传出了邀请客人用茶的招呼声。他们互道早安后, 便坐下饮茶,倾听着小小喷泉在拂晓时分静谧中的淙淙的响声,这是永恒的旋律。随后那位隐士站起身来在这间盖得不很合规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不时朝克乃西 特瞥上一眼,突然问道:“你是否打算穿上鞋子,继续自己的行程?”
克乃西特迟疑了片刻,随即答道:“倘若必须这样做,那我只好继续上路。”
“如果安排你在此稍事逗留,你愿意顺从,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么?”
青年学生又一次点头附和。
“好吧,”年迈的长老说道。“我现在就用签子来算一卦,看看神谕如何。”
克乃西特怀着好奇而又敬畏的心情望着长老,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老人从一只颇似箭筒的木制杯状容器里抽出一把蓍草签子,仔细数了一遍,把一部 分放回容器,从手中抽出一根放在旁边,又把其余部分平分为相等的两把,先用左手拿起一把,接着用灵敏的右手指尖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出来,边拈边计算着数量, 然后置放在旁边,直到手里只剩下几根签子,再用左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夹着。当他按照宗教仪式分配完这一把签子后,立即又用相同的程序处理了第二把。他把数出 来的蓍草放在一旁后,又继续处理剩下的两把,一把接一把再过了一遍,把余下的小部分夹在两指之间,这些手指又敏捷又熟练地摆弄着这些蓍草签子,好似在进行 一种训练有素、臻于化境的具有严格规则的神秘游戏。他如此这般拈过多次之后,最终只剩下三小把。他从这三小把蓍草的数字中读出了一个符号,便用毛笔尖写到 一小张纸片上。接着,他把整套复杂程序又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先是分成相等的两捆,通过计数,一部分置于一旁,一部分夹紧在指间,直到最后又只剩三小束,结 果又算出了第二个符号。这些蓄草签子像跳舞一般翻飞不停,时而聚合毗连,时而交换位置,时而集成一束,时而四下分散,时而又聚拢起来,不时发出微弱的清脆 碰撞声息。它们有节奏地、好似幽灵一般精彩地舞动着。每次过程结束后,老人便会写下一个符号,最后阴阳六爻俱得而卦成,是一个叠为六行的符号。此时这位盘 腿坐在苇席上的巫师才把蓍草茎收拢,恭恭敬敬地放回签筒之中,然后注视着画在纸上的卦象,沉默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