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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卡尔金斯克向博科夫斯克进军时,葛利高里统率的人马已有三千五百多。司令部和军区革命军事委员会执委会都派专门通信员紧追着他传送命令和指示。司令部的一位成员在一封私人的信里,委曲婉转地请求葛利高里:
尊敬的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同志!我们听到了一些不很可靠的消息,似乎你在残酷地杀害俘虏的红军士兵。听说,是根据你的命令,把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在博科夫斯克附近俘获的三十名红军士兵全部消灭了,也就是说全都砍死了。据说,在这批俘虏中有一位政委,这对我们了解敌人的军力情况,非常有用。亲爱的同志,请你取消不活捉俘虏的命令吧。因为这项命令对我们非常有害,而且哥萨克们似乎也都在抱怨这种残暴的行为,担心红军也将杀害俘虏和焚烧我们的村庄。即使指挥人员,也应该活着解送到司令部来。我们将在维申斯克或卡赞斯克悄悄地收拾他们,而你却率领你属下的连队,像作家普希金在他的历史小说里描写的塔拉斯·布尔巴一样,想用人和剑来消灭一切,并且弄得哥萨克们惶恐不安。务请克制自己,不要杀害俘虏,把他们送到我们这里来。上述种种,就是我们力量的所在。谨致敬礼,祝体健度,旗开得胜。
葛利高里没有看完,就把信撕了,扔到马蹄下。库季诺夫给他的命令是:“立即挥师南下,向克鲁坚基——阿斯塔霍沃——格列科沃地区发动攻势一司令部认为必须和士官生的战线联接起来。否则,我们将被包围和击溃。”葛利高里就在马上写了几句话,回复库季诺夫:
我正向博和夫斯克进取,追击逃跑的敌人。我不能去克鲁坚基,我认为你的命令是愚蠢的。我到阿斯塔霍沃去打谁呀?那里除了风和霍霍尔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和叛军总部的官方联系就此终止了。他把所有的连队编成两个团,开到了和博科夫斯克毗邻的孔科沃村。在这三天里,葛利高里一直打得很顺利,捷报频传。攻克博科大斯克后,他又甘冒风险进军克拉斯诺库特斯克。吃掉了一支阻碍他前进的小部队,但是没有命令砍杀俘虏,都送到后方去了。
三月九日,他已经率领着两团人进逼奇斯佳科夫卡镇了。这时,红军的指挥部已经感到来自后方的威胁,就凋了几个团的兵力和几个炮兵连去镇压叛乱。前进的红军部队在奇斯佳科夫卡附近跟葛利高里的两个团发生了遭遇战。战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葛利高里担心被装进“口袋”,把部队向克拉斯诺库特斯克转移。但是在三月十日拂晓的战斗中,红军霍皮奥尔斯克的哥萨克重创了维申斯克人的队伍。在冲锋和反冲锋中,两方的顿河哥萨克相遇了,无情地厮杀起来,葛利高里在战斗中马被打死,腮部被砍伤,率领两个团撤出战斗,退回博科夫斯克。
晚上,他审问了一个被俘的霍皮奥尔哥萨克。一个捷皮金斯克镇的、已经不很年轻的哥萨克站在他面前,这个哥萨克白眉毛、窄胸脯,军大衣的领子上系着几缕红布条。他很愿意回答问题,但是笑得很勉强,叫人不舒服。
“昨天都是哪些团参加战斗的!”
“我们以斯坚卡·拉辛命名的第三哥萨克团。这个团差不多全是霍皮奥尔斯克区的哥萨克。还有第五后阿穆尔团、第十二骑兵团和第六姆岑斯基团。”
“谁担任总指挥?据说是吉克维泽指挥的,是吗?”
“不是.是多姆尼奇同志指挥这支联合部队。”
“你们的弹药很足吗?”
“足得很!”
“有多少大炮?”
“大概有八门。”
“你们这个团是从哪儿调来的?”
“从卡缅斯克镇的几个村调来的。”
“给你们说了往什么地方调吗?”
这个哥萨克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回答了。葛利高里想了解了解霍皮奥尔人的情绪。
“哥萨克们私下都谈论些什么?”
“他们都说,不愿意来……”
“你们团里的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起义吗?”
“打哪儿知道呀?”
“那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来呢!”
“你们也是哥萨克嘛!大伙都讨厌打仗。要知道,我们自从跟着红军出来——到现在日子也不短啦。”
“你也许愿意在我们这儿服役吧?”
哥萨克耸了耸窄肩膀。
“您看着办吧!但是我不想干啦……”
“那好,你走吧。我们放你回家去看老婆……大概想家了吧?”
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走出去的哥萨克的背影,把普罗霍尔叫来。他默不作声,抽了半天烟、然后走到窗口,背朝着普罗霍尔,坦然地命令说:“去告诉弟兄们,把刚才我审问过的那个家伙偷偷带到花园里干掉。我是不要红色的哥萨克俘虏的!”葛利高里歪斜的靴后跟一拧,猛地转过身来。“立刻就把他……去吧!”
普罗霍尔去了。葛利高里站了片刻,折着窗日娇嫩的海棠花枝,然后匆匆走到台阶上。普罗霍尔正跟几个坐在仓房前面晒太阳的哥萨克小声说话。
“你们把俘虏放走吧。叫人给他开一张通行证,”葛利高里看也没有看哥萨克们,说完就回到屋子里去,站在破镜子前面,困惑不解地摊了摊手。
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要走出去并命令放走俘虏一当他暗自嘲笑着,告诉那个俘虏“我们放你回去看老婆……走吧,”这句话的时候,曾有过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感到某种快意,因为自己知道.立刻就会把普罗霍尔唤来,命令在花园里于掉这个霍皮奥尔人。他对自己这种怜悯的感情,颇不以为然——除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怜悯,还会有什么别的感情侵人了自己的意识,使他放掉敌人呢?而与此同时却又感到心情愉快……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而且特别令人不解的是,昨天他还亲日对哥萨克们说:“庄稼佬是敌人,但是那些现在跟着红军走的哥萨克,更是双料的敌人!对俘虏的哥萨克,要像对付奸细一样,简单地审问一下:就三下五除二——迭上鬼门关。”
怀着这种没有解决的、痛苦的矛盾,怀着察觉到自己所进行的事业是非正义的心清,葛利高里走出了他住的屋子。奇尔斯克团的团长——一个身材高大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脸上布满模糊的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的细纹——和两个连长到他这里来了。
“又有援军开来啦!”那位团长笑着报告说。“从纳波洛夫。亚布洛涅夫小河村、古森卡又来了三千骑兵,另外还有两连步兵。你打算怎么安排他们呀,潘苔莱维奇?”
葛利高里带上从利哈乔夫那里缴获的毛瑟枪和漂亮的战地背包,走到院子里,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一天空像夏天一样高远、蔚蓝,白絮般的云堆,也像夏天一样,向南天涌去葛利高里把全体指挥官召集到胡同里来开会商量。来了大约有三十个人,零乱地坐在一片倒塌了的篱笆上,不知道是谁的烟荷包在人们手里传递着。
“咱们要制定一个什么样的作战计划呀?用什么方法打掉把咱们认奇斯佳科夫卡赶出来的那几个团呢?咱们的进军方向又是哪里呢?”葛利高里顺便传达了库季诺大的命令,然后问。
“他们用来对讨我们的人有多少?从俘虏嘴里问出来了吗?”一位连长沉默了一会,问。
葛利高里把用来对付他们的几个团说了一遍,粗略地计算着敌人的枪支人马。哥萨克们都沉默不语。在会议上可不能不加考虑地胡说八道、格拉切大村的连长就这么想的,他说:“稍等一会儿,麦列霍夫!让我们想一想,要知道这可不是抡刀乱砍一顿的事情。不要出什么漏子才好。”
第一个发言的还是他。
葛利高里仔细地听了大家的发言。大多数人都认为,即使打得顺手,也不要走得太远,只打防御战。但是也有一个奇尔人热烈支持叛军总司令的命令,他说:“咱们不能老在这儿瞎转转。让麦列霍夫率领咱们到顿涅茨河去。你们这是怎么啦?胡涂了吗?咱们只有这么一小撮人,可是咱们要对付的却是整个的俄罗斯。咱们怎么对付得了呢?他们攻来——咱们就完啦!应当冲出去嘛!咱们的子弹虽然很少,但是可以弄到子弹的。应该搞一次袭击!请你们大家决定吧!”
“可是把老百姓弄到哪儿去呢?把婆娘们。老头子和小孩子们弄到哪儿去呀?”
“叫他们就留在这儿好了嘛!”
“你的脑袋瓜儿很聪明,可惜装到傻瓜的脖子上啦!”
在这以前坐在篱笆边上,喳喳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春耕,谈论着如果要冲出包围圈去,家业怎么办的几位连长,在奇尔人说完以后,都哇啦哇啦叫嚷起来,会议立刻就变成像村民大会一样,嘈成一片,纳波洛夫村的一个上年纪的哥萨克嗓门最高,压下了众人,大声喊:“离开自己的篱笆,我们哪也不去!我头一个就领着我的连队回村子去!要打,就在自家门口打,我们不去救别人的命!”
“你别对我大吵大嚷嘛!我只不过在说说自己的看法,可是你,就这么哇哇乱叫!”
“有什么可说的啊!”
“叫库季诺夫自个儿去顿涅茨河吧!”
葛利高里等大家安静下来,对争论的问题说了几句有决定意义的话:“我们就坚守在这里!要是克拉斯诺库特斯克跟我们联合,我们也保卫它!我们哪里也不去。会就开到这里。都回连队去吧!立刻就回各自的阵地去。”
过了半个钟头,当队队骑兵像不尽的滚滚巨流,沿街泻去,葛利高里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和喜悦:他有生以来还没有指挥过这么多的人马。但是心头除了这种虚荣的喜悦以外,同时又有另一番惶恐、辛酸的滋味袭来:自己能很好地统率这支人马吗?有足够的才智统率几千哥萨克吗?现在指挥的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连,而是一个师啊。他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哥萨克能掌握几千人的命运,担负起保护他们的神圣使命吗?“而巨主要的是——我率领着他们去反对什么人呢?反对人民……究竟谁是谁非呢?”
葛利高里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目送着密集的、开过去的连队。那种令人陶醉的权力欲逐渐衰退了,在他眼里已黯然失色,只剩下了惶恐和痛苦,压得他沉重难忍,背也驼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