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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做梦一样过了两天,不辨日夜,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有时候葛利高里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昏暗中看见阿克西妮亚凝视着他的。仿佛是在研究他的目光。她照例是趴在床上,用胳膊肘撑着身于,一只手掌贴在脸上,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你干吗这样看我?”葛利高里问。
“想看个够……我心里总觉得,他们会把你打死。”
“好,既然这样觉得,那就看吧,‘噶利高里笑着说。
第三天头上,他才第一次出门。库季诺夫从大清早起就接二连三地派人来请他去开会。“我不去。叫他不要等我就开吧。”葛利高里对通信兵说。
普罗霍尔给他牵来从司令部里新弄到的一匹马,普罗霍尔头天夜里到大雷村连队据守的地段,把藏在那里的马鞍子运了回来。阿克西妮亚一见葛利高里准备出发,就担心地问:“你上哪儿去?”
“我想到鞑靼村跑一趟,看看咱们村的人是在怎样保卫自己的村庄,顺便打听一下,全家逃到哪里去啦。”
“你想孩子了吧?”阿克西妮亚怕冷似地用披巾裹上下垂的、黝黑的肩膀。
“是想孩子啦。”
“你不去行不行,啊?”
“不行,要去。”
“别去啦!”阿克西妮亚央告说,她的眼睛在黑眼窝里激动地闪烁起来。“那么说,你的家比我更宝贵啦?是吧?两头儿都舍不得,是吗?那么你就把我带回家去吧。我会跟娜塔莉亚和平相处……好啦,走吧!去吧!不过你再也别到我那儿去啦!恕不招待。我不愿意这样!……我不愿意!”
葛利高里默默地走到院子里,骑上马。
鞑靼村的步兵连懒得挖战壕。
“他妈的,谁出的这种馊主意!”赫里斯托尼亚用大粗嗓子骂道。“难道咱们是在跟德国人打仗吗?弟兄们,咱们挖个到膝盖深的、普普通通的浅壕就行啦。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在这么硬的土地上挖两俄尺深办得到吗?你就是用钢钎也戳不动,别说用铁锹啦。”
大家都听了他的话,于是就在左岸的酥松的断崖上挖了些可以趴在里面的浅壕,在树林于里挖了些土室。
“好啊,咱们变得像田鼠一样啦!”从来不知道忧愁的阿尼库什卡尖酸刻薄地说。“咱们住在洞里,靠吃青草过日子,省得你们总是吃什么薄饼卷熏鱼呀,吃肉和鱼面条啦……现在请吃点儿木草,怎么样啊?”
红军并没有怎么打搅鞑靼村的人。村子对面也没有炮兵连。只是机枪偶尔从右岸打一阵,对那些从战场里探出脑袋来的观察哨短促地扫射一阵,然后就又沉默很久。
红军的工事构筑在山坡上。有时候也从山下放几枪,不过红军只有夜里才下山到村子里去,而且呆的时间不长。
葛利高里在黄昏前走进了自己村子对岸的河边草地。
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每棵小树都能引起一串回忆……道旁是“姑娘地”,每年彼得节分完草地以后,哥萨克们就在这块林间空地上喝伏特加。阿廖什卡小树林像个山脚似的伸进了草地、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小树林里,狼咬死了鞑靼村一个叫什么阿列克谢的居民的母牛一阿列克谢死了,他从人们的记忆里消逝了、就像墓碑上的字迹一样磨灭了。邻居和亲属连他的姓却忘了,可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树林却活了下来,碧绿的橡树和榆树伸向大空,鞑靼村的人为了制作家里和农话必需的器具把它们砍掉但是一到春天,从短粗的树墩上又长出茁壮的嫩芽,不知不觉地长上一两年,夏大里又长成了阿廖什卡小树林,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秋天里,就像穿上了一身金色的铠甲,早霜打过的、镁花的橡树叶于变成了一片火红的霞光;夏天里,阿廖什卡小树林里湿润的。土地上长满了有刺的黑毒,老榆树顶卜筑满了羽毛美丽的灰老鹤和喜鹊案;秋天里,当橡籽和橡树的落叶散发出浓郁辛辣的芳香时,就会有成群的山鹞飞到小树林暂住,可是到了冬天,一片皑皑白雪上就只有狐狸留下的。像一串串珍珠链似的圆溜溜的脚印。小时候,葛利高里经常跑到阿廖什卡小树林里来装设捉狐狸的网……
他在凉爽的树荫里,顺着去年的道路留下的、现在长满了杂草的旧车辙往前走着。走过“姑娘地”,爬上黑土崖,像喝醉酒一样回忆冲着他的脑海。小时候,曾经在这里三棵橡树附近的一小片沼泽地里追赶刚刚出生、还不会飞的小野鸭,从早到晚在圆湖里捉鲤鱼……不远的地方,有棵像伞一样不大的绣球花树。它孤零零地立在村处,老态龙钟。从麦列霍夫家的院于里就可以看到这棵树,葛利高里每年秋天走到自己家的台阶上,欣赏这棵绣球花树,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红色的火焰。去世的彼得罗非常喜欢吃用带苦味的于绣球花做的馅饼……“
葛利高里怀着淡淡的哀愁,看着从童年时代就熟悉的旧地景物。他骑的马一面走,一面懒洋洋地用尾巴驱逐着成群地在空中飞舞的橡虫和凶狠的棕色大蚊子。清风吹来,翠绿的冰草和梯牧草轻轻地弯下腰去。草地上绿波粼粼。
葛利高里来到路靶村步兵连的战壕边以后,就派人去请父亲。赫里斯托尼亚在左翼阵地上很远的地方大声喊:“普罗珂菲奇!快去吧,葛利高里来啦……‘”
葛利高里下了马,把马缰绳递给走过来的阿尼库什卡。老远就看见父亲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来。
“啊,你好,长官!”
“你好,爸爸!”
“回来啦?”
“费了很大劲才挤出时间回来一趟!快说说,家里的人怎么样?母亲和娜塔莉亚在哪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挥了挥手,皱起眉头。眼泪顺着他那黝黑的腮帮于滚了下来……
“说啊,怎么回事?她们怎么啦!”葛利高里惊恐地厉声问。
“她们没有过河……”
“怎么回事?!
“娜塔莉亚在撤退前两天就不能起床啦。大概是伤寒……就这样,老太婆不愿意扔下她……你别害怕,好儿子,她们那儿一切都很好。”
“那么孩子们呢?米沙特卡呢?波柳什卡呢?”
“也留在那儿。杜妮亚什卡过河来啦。她怕留在那儿……姑娘家的事儿,你明白吗?现在跟着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上沃洛霍夫去啦。我已经回去过两次。半夜里,坐上小船,偷偷地渡过河去,看看家里的人。娜塔莉亚病得厉害.孩子们都很好,上帝保佑……娜塔柳什卡昏迷不省,发高烧,嘴唇都于裂得出血了。”
“你为什么不把她们渡到这边来呀!”葛利高里生气地喊道。
老头子也发火了,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责备。
“那么你干了些什么?难道你就不能回来一趟,把她们渡过河来吗?”
“我指挥一个师!我要先把一师人渡过河来呀!”葛利高里急躁地反驳他说。
“我们听说你在维申斯克于的事啦……大概,你也不要什么家了吧?唉,葛利高里呀!即便你不怕人们议论,也该惧怕上帝哟……我也不是在这儿过河的,不然,我为什么不把她们带过来呢?我们那一排人驻在叶兰,等来到这儿,红党已经占领了村子。”
“我在维申斯克的事儿!……这与你无关……你给我……”葛利高里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老头子吓了一跳,不高兴地打量着聚集在不远地方的哥萨克们。“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小点声说吧,瞧,人们会听见……”他改成了耳语。“你自个儿也不是小孩子啦,自己应该明白,不能太挂念家属。上帝保佑,娜塔莉亚会好起来的,红党并不欺负她们。不错,他们宰了一只一岁日的小牛,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他们的心肠很好,并不乱动……拿走了四十斗粮食。唉,要知道打仗哪能没有损失呢!”
“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她们接过来呢?”
“我认为用不着。你说上一个病人弄到哪儿去呀?而且这是非常冒险的。她们在那儿很好。老太婆看守着家产,所以我很放心,村子里着过大火呀。”
“谁家的房子烧啦?”
“校场上的房子全烧光啦。买卖人的房子烧得最多。科尔舒诺夫亲家的家业也全都烧光啦。卢吉妮奇娜亲家母现在在安德罗波夫斯基村,不过格里沙卡爷爷也留在家里看守家业。你妈讲,格里沙卡爷爷说过:‘我决不离开自己家到别处去,那些反对基督的人是不敢走近我的,他们就怕十字。’近来他的神智已经完全胡涂啦。但是,红党显然并不怕他的十字,把房子和仓房全都烧掉啦,可是关于他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有听到……不过他也该死啦。二十年前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棺材,可是一直还在活着……可烧村子的人却是你的好朋友,真他娘的可恶!”
“谁呀?”
“米什卡·科舍沃伊,叫他不得好死!”
“是他?!
“真是他呀!他还到咱家来过,直打听你。对你母亲说:‘我们只要一到对岸去——第一个就把他们家的葛利高里绞死。把他吊在一棵最高的橡树上。用马刀砍他,我都怕脏了刀!”又问起了我,发起脾气来。骂道:’这个瘸鬼滚到哪儿去啦?在家里坐在热炉炕上多好。哼,要是叫我捉住他,虽然不会杀死他,但是要用鞭子抽他,一直拍到他断气了事。‘你瞧他变成什么样的恶鬼啦!他在村子里晃来晃去,放火烧买卖人和神甫的房子,还威吓说:’为了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施托克曼报仇,我要把整个维申斯克都烧掉!“你瞧有多厉害,啊?”
葛利高里又跟父亲谈了约半个钟头,然后就朝马走去。后来的谈话,老头子再没有扯到阿克西妮亚,但是葛利高里却感到更加尴尬。“既然爸爸都知道啦,那就是说大家都听说啦。谁传出去的呢?除了普罗霍尔,还有谁看见我们在一起儿呢?难道司捷潘也知道了吗?”他由于羞愧和对自己的不满,甚至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他跟哥萨克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阿尼库什卡一直在开玩笑,并且要求给连队送几桶烧酒来。
“只要有伏特加,我们连子弹都用不着!”他哈哈笑着,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用手指甲弹着肮脏的衬衣领子。
葛利高里拿出自己藏的叶子烟请赫里斯托尼亚和其余的同村人抽;已经是在要走的时候了,他看到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司捷潘走过来,不慌不忙地问候过,但是没有伸手给他。
葛利高里从暴动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葛利高里不安地、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知道了吗?”但是司捷潘漂亮。瘦削的脸上神色镇静自若,甚至很高兴,葛利高里如释重负似地叹了口气:“不,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