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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神秘的群岛人们是怎样进去的呢?到那里,时时刻刻有飞机飞去,船舶开去,火车隆隆驶去——可是它们上面却没有标明目的地的字样。售票员也好,苏联旅行社和国际旅行社的经理人员也好,如果你向他们询问到那里去的票子,他们会感到惊异。无论整个群岛,还是其无数岛屿中的任何一个,他们都毫无所知,毫无所闻。
那些去管理群岛的——通过内务部的学校进入那里。
那些去担任警卫的——通过兵役局征召。
而到那里去死亡的,读者,如像你我之辈,唯一的必经之路,就是通过逮捕。
逮捕!!说它是你整个生活的急转剧变?说它是晴天霹雳对你的当头一击?说它是那种并非每人都能习惯并往往会使你失去理智的不可忍受的精神震荡?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坼了。
如果对你说:你被捕了——那么难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在这场地震中保持屹然不动吗?
但是,糊涂了的脑子不能理解这种天崩地坼的变化,我们中间最聪颖和最愚拙的都一概不知所措,于是在这一时刻只能从自己的全部生活经验中挤出一句话来:
“我??为了什么?!?”
在我们之前就已重复过千百万次的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答复。
逮捕——这是瞬息间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惊人的变动、转换。
在我们生活的漫长曲折的道路上,我们时常沿着一些围墙、围墙、围墙——烂木头做的、土坯砌的、砖砌的、混凝土的、铁的——幸福地疾驰而过,或者不幸地踟蹰而行。我们没有思索过,它们的后面是什么?我们既不曾试图用眼睛也不曾试图用悟性往那后面窥看一下——而那里恰好正是古拉格之邦开始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没有察觉在这些无尽头的围墙上有着无数修得结结实实的、伪装得很好的小门。所有所有这些小门都是为我们准备的!—一瞧,一扇不祥的小门迅速打开了,四只不习惯于劳动却善于途人的白白嫩嫩的男人的手,抓住我们的脚,抓住我们的手,抓住衣领,抓住帽子,抓住耳朵,象捆草一样拖了进去,而我们后面的小门,向着我们往日生活的小门,便永远关上了。
完了。你被捕了!
对此我们也就什么也回答不出来,除了发出小绵羊的咩咩叫声:
“我吗?为了什么??……”
这是使人眼花缭乱的电闪雷击,从此,现在就变为过去,而不可能的事却成为真实的现在。这就叫做逮捕。
如此而已。无论在最初的一小时,无论在头几昼夜,你的脑子里什么别的也装不进去了。
在你的绝望之中,马戏团的道具月亮还会向你闪出光亮:“这是一个误会!会弄清楚的!”
而其他的一切——那些现在已经变成关于逮捕的传统概念,甚至变成文学概念的东西——将不在你的惶惑的记忆中,而在你的家属和邻居的记忆中积聚和构成。
这是刺耳的夜间门铃声或粗暴的敲门声。这是夜间执行任务的行动人员穿着不擦干净的靴于雄赳赳地跨进门来。这是在他们背后跟进来的吓得发呆的见证人(干吗要这个见证人?——遭难者不敢想,行动人员记不得,但按条令应当这样做,于是,为了签名作证,他就必须通宵坐以待旦。而且为这个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见证人设想,一夜一夜地走来走去帮助逮捕他自己的邻居和熟人,这确实也是活受罪人
传统的逮捕——还有发抖的手为被带走的人收拾东西:替换衣服、一块肥皂、一些食物,然而谁也不知道该穿什么,可以穿什么,怎样容更好些,而行动人员却在催促着,阻止着:“什么也不需要。那里会给吃饱的,那里是暖和的。”(都是谎话。而催促是为了恐吓。)
传统的逮捕——不幸的人被带走以后,还有一股严厉、陌生、盛气凌人的势力一连许多小时在住所里作威作福。这就是——撬锁破门,从墙上扯下和扔下东西,从柜子和桌子里把东西扔到地上、抖、撒、撕,——于是地板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堆积如山,靴子在上面踩得咯吱作响。而且搜查时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也没有的!在逮捕机车司机莫诺申的时候,房间里停放着一具他刚死去的婴儿的小棺材。司法人员们把婴儿从棺材里扔了出来,他们在那里也进行了搜索。还把病人从被窝里拽出来,还解开绷带。而且在搜查时什么都不可能被认为是荒唐的!古物爱好者切特维鲁被抄走了“若干张沙皇谕旨”——那就是:关于结束同拿破仑战争的谕旨,关于组织神圣同盟的谕旨,以及祈求祛除一八三O年霍乱的祷文,我国优秀的西藏通沃斯特利科夫被查抄了珍贵的西藏古代手抄本(过了三十年,死者的学生们好不容易才从克格勃手中把它们抢救出来!)。在逮捕东方学家涅夫斯基时,拿走了唐古特(西夏)人的手抄本(过了二十五年,为表彰对这些抄本的译释,给死者追授了列宁奖金)。卡尔盖被抄走了叶尼塞流域奥斯恰克人的文献档案,他所发明的文字和字母被禁用,于是这个小民族就始终没有文字。用知识分子的语言来描述这一切话就长了,而民间关于搜查是这样说的:什么没有找什么。
凡查抄的东西一概运走,有时还迫使被捕者本人搬运——如像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帕尔钦斯卡娅就曾把她那个永远精力旺盛的已故丈夫、俄国的伟大工程师的一袋文件和书信扛上——送到他们的虎口里,一去永不复返。
对于逮捕后留下的人,日后将是漫长的被搅乱了的空虚生活,尝试去递交东西。但从所有的窗口听到的总是狗吠般的声音:“名单上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在列宁格勒大逮捕的日子,要走近这样的窗口甚至得排上五昼夜的队。只有经过一年半载,也许被捕者本人会发出点回音,或许从里面会传出一句话:“该犯没有通信权。”而这就已经意味着——此生休矣。“没有通信权”——这几乎无疑地是说:已遭枪决。
一言以蔽之,“我们生活在可诅咒的条件下,一个人忽然下落不明了,连最亲近的人——妻子和母亲……都整整几年不知道他的情况。”说得对吗?不对吗?这是列宁于一九一O年在巴布什金的讣告中写的。说一句直率的话:巴布什金为起义者运送武器,因而遭到枪杀。他知道他是在冒什么风险。与我们这些家兔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我们关于逮捕的概念。
上面描述的这种类型的夜间逮捕,在我国确乎是惯常的做法,因为它有一些重大的优越性。住宅里的所有人听到第一响敲门声就被吓破了胆。逮捕对象是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的,他还完全处在半睡不醒的无能为力的状态中,神智是不清的。在进行夜间逮捕时,行动人员在力量上占有优势:他们是几个武装人员前来对付一个裤子都没有穿好的人;在收拾东西和进行搜查时,想必在门口不会聚集起一群遭难人的可能拥护者。按次序不慌不忙地先光临一所住宅,然后去另一家,明天再去第三家和第四家,这样,编内行动人员便可以得到合理的使用,能够把比这些编内人员多许多倍的城市居民关进监狱。
这种夜间逮捕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无论毗邻房屋,无论城市街道,都看不见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人。这种夜间逮捕吓坏了近邻,对于远邻来说却算不了什么事件。它们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夜间,“乌鸦车””在这条柏油马路上往来奔驰,白天,年轻的一代举着旗帜和花束,唱着欢乐光明的歌曲沿着它迈步行进。
但是,对于那些以抓人为专职的捕手来说,被捕人的惊恐惨状不过是习以为常、腻烦厌人的琐事,他们对逮捕行动的理解要广泛得多。他们有一大套理论,不要想得天真,以为这种理论是不存在的。逮捕学——这是普通监狱学教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有坚实的社会理论基础。逮捕有依各种特征的分类法:夜间的和白天的;家中的、工作地点的、路上的;初次的和重复的;分散的和成群的。逮捕可以依照所需的出其不意程度、依照预期的抗拒程度(可是在几千万个场合根本没有预期会发生任何抗拒,而且确实没有发生)来进行区分。还可以按照预定的搜查的严重程度,按照是否要作查抄物品登录,是否查封房间或住宅;是否要随丈夫之后并把妻子逮捕而子女则送到保育院去,或者把剩下的全部家属发送流放,或者还把老人们也送去劳改营等等来区分逮捕。
还单独有一整套的搜查学(我曾读到过供阿拉木图法律函授学校学生用的小册子),书里大为赞赏一些司法人员,他们在进行一次搜查时,不怕麻烦地翻腾三十二吨粪肥、六万木材、两大车干草,清除了整个宅旁园地的积雪,从炉子里掏出砖头,掏了脏水坑,检查了抽水马桶,在狗窝、鸡窝、鸟巢里作了搜寻,刺穿床垫,从身上揭下贴着的膏药,甚至拔下金属假牙找寻是否藏有缩微文件。此书向学生们竭力推荐,一次搜查要从人身开始,以人身结束(以防这人顺手从搜查过的东西中抓走某些物件);事后还要去同一地点,但要在早晚不同时间,再作一次搜查。
不——不,逮捕的方式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伊尔玛·明戴尔是个匈牙利女人,她在共产国际(一九二六年)弄到了两张大剧院的戏票,是头排位置的。侦查员克列盖正在追求她,所以她就邀请克列盖一起去。他们温情脉脉地度过了全部演出时间,而在演出结束后,他就把她直接带到了卢宾卡。一九二七年六月里,百花盛开的一天,在库兹涅茨桥,脸颊丰满梳着褐色辫子的美人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刚给自己买了蓝色的连衣裙料子,有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走来请她坐上马车(而车夫却已经明白了,便皱起了眉头:机关是不付车钱的),要知道这并不是幽会,而是逮捕:他们现在就拐到卢宾卡,驶进黑洞洞的大门。如果说(过了二十二个春天以后),穿着白制服、身上散发出贵重香水气息的海军中校包利斯·布尔科夫斯基给一个姑娘买了块大蛋糕,那末请不要发誓保证,这块大蛋糕定会落到姑娘手中,而不是被搜查人员划得刀痕纵横,并由他本人带进他的最初的牢房去。不,无论白天的逮捕,路上的逮捕,以及大庭广众的逮捕,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忽视过。然而,它做得干净利落,并且,令人惊异不置的是,遭难者本人同行动人员总是协调配合,尽可能显得气度雍容,为的是不使别的活着的人们察觉出这个大限已到的人的灭亡。
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到家里敲门进去加以逮捕的(要敲的话,也得由房屋管理员或邮递员去敲),也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在工作地点加以逮捕。如果预定要逮捕的人极为机灵,逮捕宜于在离开他所习惯的环境的地方进行——离开他的家属,离开同事,离开志同道合者,离开密室:他什么也不应当来得及销毁掉、藏起来、转移出去。对于军界的或党的大官们,有时先给一个新的任命,拨给一节有客厅的车厢,在途中再加以逮捕。某一个被挨家逐户的捕人吓呆了的,已经整一个星期因上司阴沉冷漠的脸神而惴惴不安的无名小卒——突然被叫到工会委员会去,在那里满面春风地给了他一张到索契去的疗养证。家兔感动了——这么说,他的恐惧是徒然的。他表示感谢,他欢天喜地急急忙忙跑回家去收拾箱子。离开车还有两小时,他责骂笨手笨脚的老婆。好了,终于到达了车站!还有时间。在旅客候车室里,或者在卖啤酒的柜台旁,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喊了他一声:“彼得·伊凡内奇,您没有认出我来吗?”彼得·伊凡内奇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没有,虽然……”年轻人态度十分亲热地说:“啊,可不,可不,我来提醒您吧……”接着向彼得·伊凡内奇的妻子恭敬地哈腰请求:“请您原谅,您的丈夫过一会儿就……”妻子允许了,这个陌生人就像知交似地挽着彼得·伊凡内奇的手把他带走了——永远或者为期十年!
车站四周熙熙攘攘什么也没有察觉,……爱好旅行的公民们!不要忘记,在每个车站上都有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派出机构和几间监室。
假熟人的这种纠缠是那样厉害,一个没有受过劳改营狼一般训练的人是不那么能够轻易摆脱掉的。不要以为,如果你是美国大使馆的一名工作人员,譬如名叫亚历山大·德·,那么你就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在高尔基大街中央电报大楼近旁被逮捕。你的素昧平生的朋友穿过稠密的人群向你奔来,摊开那善于抓捕的双手:“萨夏!”他不是埋伏在一边,而是干脆朝你喊“喂,好朋友!多少年不见了!?来,咱们往旁边站站,别妨碍人家。”而在旁边,在人行道边,这时正好开来一辆“胜利牌”小汽车……(过几天塔斯社将在各报愤怒声明:有关方面对亚历山大·德·失踪一事毫无所知)。是啊,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好汉们在布鲁塞尔也搞过这样的逮捕(若拉·勃列德诺夫就是这样被捕的),在莫斯科算个什么。
应当给机关以应有的赞扬:在演说家的讲话、剧院的演出和妇女服装式样都像是从传送带生产出来的时代,逮捕方式还能使人感到一些多样性。你被带到工厂出人口的一旁,在你用通行证确证了自己身份以后——你就被抓走了;你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被从军医院抓走(安斯·伯恩施坦),而医生却并没有对你的逮捕表示反对(他反对试试!);你直接从手术台上、在做胃溃疡手术时被抓走(H。M·沃罗比尧夫,边疆区国民教育局督学,一九三六年)——半死不活地,全身是血,就被送进了牢房(卡尔普尼奇回忆);你(纳吉亚·列维茨卡妮)要求会见被判刑的母亲。给你会见!——而这却是对质和逮捕!你在食品店被请到定购部去,在那里就把你逮捕;逮捕你的人是你看在基督面上让他在家留宿了一夜的朝圣者;逮捕你的是来抄电表的电工;逮捕你的是在街上与你相撞的骑自行车人;铁路乘务员、出租汽车司机、储蓄所职员和电影院管理人员——所有这些人都会逮捕你,你只是事后才会看到藏得很好的深红色证件。
有时,逮捕好像是一种游戏,在这上面用了多少过分多余的奇思巧想,花了多少吃饱了没处消耗的精力,其实,不这样做遭难者也不会作什么抵抗的。是否行动人员想这样来显示自己的工作,来为其众多的人数进行辩解。其实看来只需给所有预定要抓起来的家兔们分送去传票就够了——他们自己就会在指定的时刻带着小包裹走进国家安全机关的黑色铁门,以便在给他们预定好的牢房里占有一席之地。(对集体农庄庄员正是这样逮捕的,难道还需要夜间穿过荒郊野地上他家去?把他叫到村苏维埃去逮捕起来就行了。粗活工人一般是叫到办公室去逮捕。)
当然,任何机器都有自己的吞进额,超过这个定额它是办不到的。在紧绷绷满腾腾的一九四五——四六年,那时一辆一辆的军用列车从欧洲开来,需要一下子把它们全部吞进并送到古拉格群岛去,——这种花样丰富的游戏已经没有了,理论也大大地褪色了,举行仪式用的羽饰也丢光了,结果几十万人的逮捕弄得像于巴巴的点名:拿一张名单站在那里,从一列车里喊名叫出来,再关进另一列车去,这就是逮捕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