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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拉来法西斯啦!”(1)


“拉来法西斯啦!”“拉法西斯啦!”当我们的两辆载着三十名“法西斯分子”的卡车驶进新耶路撒冷劳改营”的四方形小院的时候,年轻的男女犯人们在营区里兴奋地奔走相告。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生中的重要时刻,这就是从莫斯科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到此地的一小时的所谓“近距离递解”的旅程。尽管一路上我们的双腿蜷曲在车斗里,然而全部的空气、速度、色彩都是属于我们的。遗忘了的光彩夺目的世界啊!有轨电车是红的,无轨电车是蓝的,人群穿着白的和花的,当人们拥挤着上车的时候,他们自己能看到这些色彩吗?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所有的建筑物和路灯杆子上都装饰了国旗和彩旗,不知道是哪个没听说过的纪念日——八月十四—一和我们脱离监狱的日子碰到一起了。(这天宣布了日本投降,结束了七天的战争。)在沃洛科拉姆公路上,刚割下的干草的阵阵气息和傍晚前草地的凉爽空气吹拂着我们的剃光了的脑袋。谁能比囚犯们更贪婪地吸进这草地上的清风?真真实实的绿色迷乱了习惯于灰色、永恒的灰色的眼睛。我和加麦罗夫、英加尔分在一批递解。我们觉得这是坐车到快乐的郊区别墅去。这样迷人的路途的终点不可能是某种阴暗的东西。

现在我们从车斗里跳下来,舒展着麻木的腰腿,朝四面张望。我们很喜欢新耶路撒冷的营区,它甚而是十分可爱的:它的四周不是密不透风的板墙,只有一道交织的铁丝网。四面都可以看到兹维尼哥罗德市郊的丘陵起伏的点缀着农舍和别墅的充满生机的大地。我们自己也像是这个快乐的环境的一部分,我们也能像来到这里休息和享受的人们一样地观赏这片大地。大自然在我们眼里甚至有更强烈的立体感(我们的眼睛看惯了平面的墙壁、平面的板铺,狭窄的监室),甚至有更鲜艳的色泽:已经开始暗淡的八月中旬的绿茵仍使我们目迷。它竟显得这般鲜嫩,也许是因为在夕阳斜照下的原故吧。

“你们是法西斯吧?你们全都是法西斯吗?”走过来的犯人们怀着希望向我们发问。当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错,是法西斯——以后,立即跑开,走散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了。

(我们已经知道,“法西斯”——这是目光敏锐的盗窃犯们给“五十八条”们起的外号,颇得到长官们的支持:原来那个反革命分子的名称曾经叫得很好,可是后来不带劲了,需要一个能打中要害的恶名。)

在凉爽的空气中乘飞驰的汽车走了一段路以后,我们在这里觉得格外温暖,因而也格外舒适。我们仍在向这个小巧的营区的各处张望。它有一座两层的男犯楼房,有一座带阁楼的木房,是女犯住的。还有几间完全是农村式的歪歪斜斜的草棚子,那是附属设施。然后,我们又转眼去看那田野上树木和房屋拖着的长长的黑影;那砖厂的高高的烟筒,它的两座大楼上已经燃亮灯火的窗户。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似乎是……”我们彼此间说道,努力使别人和自己相信这一点。

有一个小伙子在我们身边停留得稍久,满有兴趣地观察着法西斯分子们。他脸上那种高度戒备的敌意的表情,我已经开始注意到不是他一个人的特点。破旧的黑色鸭舌帽斜盖前额,两手插在裤兜里,他这样站着听我们的闲谈u

“不——坏呀!”他的胸口颤抖了一下。撇着嘴,再次轻蔑地环视了我们一遍,猛地说出一句:“杀一人一坑!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他朝我们脚下碎了一口就走开了。这些傻瓜的谈话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们的心里一沉。

劳改营中的第一夜!……你们已经沿着光滑陡直的绝壁往下飞快地坠落,飞快地坠落———在什么地方还应当有一个救命的突出部,一定要抓住它,但是你们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你们受到的教育中的一切最坏的东西在你们心中活跃起来;这是饿着肚子的排队和强者的蛮横在你们心里埋下的一切多疑、阴暗、贪婪、残忍的东西。这些最坏的东西被预先听到的关于劳改营的传闻搅动得更加浑浊:千万不要落到“一般劳动”里去!劳改营是豺狼世界!在这里他们会活活把你咬死!在这里栽了跟头会被人踩死!千万别落到一般劳动里去!但是怎样才落不进去?朝哪条路奔?你需要拿点什么东西出来!你需要给什么人一点东西!但是该拿什么?但是该给谁?但是这该怎么做?

还没有过一小时,我们这批解犯中已经有一个人带着憋住的笑容回来了:他被指定为营区内的建筑工程师了。又有一个:他被准许在工厂里开设一间为自由雇员服务的理发室。又有一个:他遇到了熟人,将在计划科里工作。你的心在发痛:这些人都是在抢走你的机会!他们将在办公室和理发室里保住性命。而你将灭亡。灭亡。

营区。从铁丝网到铁丝网两百步,而且还不许靠近。不错,周围的兹维尼哥罗德的丘陵将呈现苍翠的景色,将映出悦目的光辉,可是在铁丝网内却只有饥饿的食堂,惩戒隔离室的石砌的地窖,“个人厨房”的破烂的敞棚、澡房的木板屋、污秽朽烂的涂成灰色的厕所木棚——齐了,再没有别的去处。也许这个小小的岛屿就是你命中注定还能踏到的最后一块土地。

宿舍里支的都是光板的“小车厢”。“小车厢”是群岛的一大发明。它供土著们睡觉用,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这是搭在两个双十字形支架上的四块木板,分上下两层。只要一个睡觉的人微微动一下,其他三个人就要摇晃。

在这个劳改营里是不发床垫的,连个填麦秸的大口袋也不给。新耶路撒冷岛上的土著不知“床单”和“内衣”为何物。这里从没有床单,从不发给替换的内衣,也不收洗。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自己想法去洗。这个劳改营的总务主任也没听说过“枕头”这个字眼。枕头只有私人的,而且仅仅女犯和盗窃犯才有。晚上,你在一张光板上躺下,鞋可以脱,但要考虑到可能被扒走。最好是穿着鞋睡。衣袋也不可乱放;也会遭扒。早晨去上工,什么东西都不能留在工棚里:即使是小偷看不上眼的东西,也会被看守员没收。因为规定不许留下!早晨出工就像游牧民族迁离宿营地。甚至比他们迁离得更干净:既不留下篝火的灰烬,也不留下啃过的动物骨头。房间里空空如也,白天哪怕换一拨人住也行。你的铺位和你邻人的铺位没有任何区别。全是光滑、油污、被身体磨得锃亮的。

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带到劳动地点去,清早要把你的全部家当收拾好,放进提箱或口袋,到私人物品保管室门口去站队。下工回来又得到那里站队,取出你预计夜晚用得着的东西。主意千万不能打错,再去保管室可办不到。

就这样——整整十年!打起精神来吧!

上早班的下午两点多回营。他们洗脸,吃饭,在保管室排队——点名铃马上就响了。全体在营内的犯人都要列成横队。大字不识的看守员拿着一块三合板,在队前走来走去,把铅笔放在嘴里吮湿,像有学问的人那样额头上皱起一些格子,嘴里不住地叨呼着什么。他把队列来来回回地数上几遍,把所有房间来来回回地巡视几遍,同时让队列站在那里。一会儿是他的算术搞错了,一会儿是他弄不清有多少病号,多少人蹲在“不出工”的惩罚隔离室里。这种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每次好说要拖一个小时,有时候还能拖上一个半小时。在这种时候感到特别束手无策、特别委屈的是那些珍惜时间的人——虽然这在我们民族中是不很发达的需求,在犯人们中间更是完全不发达的,——是那些甚至在劳改营里也想争取时间做出一些什么事情的人们。“在队列里”是不能读书的。我的两个小青年加表罗夫和英加尔闭着眼睛站在队列里,他们在构思或是一首诗,或是一篇散文,或是一封信。但是在横队里连这样站着也不允许,因为看起来你好像在睡觉,这就等于蔑视点名。何况你的耳朵还没有封起来,骂娘、愚蠢的玩笑和无聊的对话仍然能钻到里面去。(这正是一九四五年。诺伯特·维纳很快将提出控制论,已经实现了原子的裂变——而我们的面色苍白的知识分子们正站在那里等待着,“站好,不许动!”等着那个红光满面的蠢驴懒洋洋地念叨完他的总数!)点名结束,现在是五点半,本来可以躺下睡觉了(因为前一个夜晚是短暂的,而下一个夜晚可能更短暂),然而一小时之后要吃晚饭,时间被割得七零八碎。

劳改营的行政当局懒惰和无能到这种程度,以至它既没有愿望也没有足够的灵活性把三个不同班次的工人按不同的房间分开。吃过晚饭,七点多种,第一班的本来可以休息了,但是那些能吃饱肚子并且累不着的人且安静不下来呢。盗窃犯们这时候刚刚开始他们的牌局。他们怪声大叫,他们表演节目。瞧,一个阿塞拜疆型的扒手做出夸张的偷偷摸摸的样子,从一个“小车厢”跳到另一个“小车厢”,踩着上层床板和睡在床上的苦力,在屋里绕圈,还扯着嗓子喊:“拿破仑到莫斯科来拿烟叶子就是这么来的!”搞到一大把烟叶子以后,他又沿同一条道返回去,踩着和跨过睡觉的人。“拿破仑就是这样逃回巴黎的!”盗窃犯们每一个恶作剧都是那么惊人和异乎寻常,以至于我们一直在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们。从晚上九点开始,上夜班的人就要摇晃“小车厢”,咯噔咯噔地走路,收拾东西,送保管室。他们在十点钟被带出去,现在该可以睡一会了!但是上中班的十一点回来。现在是他们发出沉重脚步声,摇晃“小车厢”,洗睑,到保管室去取东西,吃晚饭。也许只是从十一点半开始,精疲力竭的劳改营是在睡觉。

但是,四点一刻,清脆如歌的钟声便在我们小小的劳改营上空回荡,也回荡在周围沉睡的集体农庄的上空,那里的老年人还记得伊斯特拉各教堂的钟声齐鸣。也许我们劳改营的有着清越歌喉的大钟正是来自教堂,在那里早就习惯于每天鸡叫头遍就把僧人们唤醒,要他们去祷告和劳动。

“早班的,起床!”看守员在每间屋里叫喊。脑袋由于缺觉而像喝醉酒似的昏昏然,眼睛还像被胶水粘牢似地睁不开——还顾得上洗什么脸!连穿衣服也用不着,你就是穿着它睡的。这么说就直接去食堂吧。你睡眠惺松,摇摇晃晃地走进去。每一个人都在往前挤,并且全都明确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部分人忙着领口粮,另一部分人领菜汤。只有你像梦游者一样在一边傍徨,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菜汤的蒸汽里,你看不见那两样东西该到哪儿去领。最后,你终于领到了五百五十克供你举行盛宴的面包和一瓦钵热乎乎的黑汤。这叫做黑菜汤,是用荨麻叶子做的菜汤。煮熟的叶子像黑色的破布似地泡在发黑的清水里。既没有鱼,也没有肉,也没有油脂。甚至连盐也没有:放进去的盐全会被煮在锅里的尊麻叶子吃掉,所以索性不掏;如果说烟叶子是劳改营里的黄金,那么盐就是劳改营里的白银。炊事员们是省着用的。不放盐的荨麻叶菜汤,简直是叫人反胃的苦药水!即使你饥肠辘辘,也实在无法把这东西灌进肚里。

抬起你的眼睛向上看。不是仰望苍天,而是看看天花板。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灯光,能辨认出他们用喜爱的红色字母写在糊墙纸上的标语:

“不劳动者不得食!”

胸口猛然发颤。啊,文化教育科的才子们!你们为劳改营的食堂找到了这么一句福音书兼共产主义的伟大口号,一定极为得意了。但是在《马太福音》中说“工人得到饮食是应当的”。《申命记》中还说:“牛在场上端谷的时候,不可笼住他的嘴!”

属于你们的只是一个惊叹号!我代表一头端出谷粒的黄牛向你们致谢!从此我将懂得,你们卡紧我的细瘦的脖颈全然不是由于匮乏,你们摧残我的生命并不单纯是出于贪婪,——这都是根据那个正在到来的社会的光辉的原则!只是我在劳改营里看不到劳动者得食。我在劳改营里也看不到不劳动者——不得食。

东方破晓。黎明前的八月的天空现出家微。天幕上只有最明亮的星星依然可见。东南方,在我们将被带去劳动的砖厂的上空,是南河三和天狼星——它们是小犬星座和大犬星座的两颗主星。一切都背弃了我们,连天空也跟狱吏们站在一起;天上的犬也和地上的犬一样地系在押解队的皮带上。狼犬疯狂地吠叫,从地面跃起,想够到我们。它们是用人肉高超地训练出来的。

劳改营中的第一天!即使是我的仇敌,我也不希望他有这样的一天!大脑容纳不下全部的残酷的现实,因而发生了错乱。以后会怎么样?我会遇到什么事?——不停地在脑子里打转。而他们给新来犯人分配的劳动总是最没意思的,只是为了在看他们的材料期间不让他们闲着。熬不完的一天。你的工作是抬担架或者推手车。每推一车只能使这一天减去五分钟,十分钟,而你的头脑却只能反复地思考一件事:以后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

我们看出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推来推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尽量利用每车之间的时间闲聊。我们推了头几车,看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们已经把力气使光了——这样连续推上八年,我们怎么吃得消?我们努力谈一些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力量和个性的东西。英加尔描述他尊为导师的蒂尼亚诺夫的葬礼的情况,于是我们就争论起历史小说的问题来:一般该不该大胆地去写这种题材?历史小说毕竟是关于作者未见过的事物的小说。作者背着时间距离和他本人时代的成熟性的负担,尽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但身临其境总是做不到的。因此是否可以说,一部历史小说首先是一部幻想小说?

这时候,新来的犯人几人一批地被叫进办公室去分配工作。我们全部放下了手车。英加尔昨天就和一个什么人拉上了关系。现在他,一个搞文学的人,被分派到厂里的会计室,尽管他在数百字上迷糊到可笑的程度而且生来没有拨过算盘。加麦罗夫即使为了救自己的命也学不会求情和抓机会。分配他当壮工。他回来,往草地上一躺,在他还不需要去当壮工的这短短的最后一小时内,他向我谈到遭迫害的诗人帕维尔·瓦西里耶夫。这个人我一点也没听说过。这些小青年怎么来得及读了那么多,知道那么多?

我咬着一根草茎儿,拿不定主意——该打出哪张胜杯?数字还是军官经历?像鲍里斯这样傲然地遗世独立,我做不到。我也一度受过另一种理想的熏陶,但三十年代以来的粗暴的生活,一直朝这个方向打磨着我们:钻和捞!

一跨进砖厂厂长办公室的门坎,我自然而然地把军官宽皮带下面的军便服的格子从腹部拉到了两侧(这一天我有意识地把这一身穿戴起来,即使推手车我也不在乎)。挺直的领子严格地系着扣。

“军官吗?”厂长立刻推测到了。

“是!”

“有跟人们工作的经验吗?”

“有。”

“指挥过什么?”

“炮兵营。”(我脱口而出地扯了个谎,我觉得炮兵连小了。)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可是在这儿你干得了吗?这儿的事难办。”

“我想我干得了!”我回答。(要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正在把脖子伸进一个什么套包、须要紧的事情是钻和捞呀!)他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他在估摸我充当走狗的适合程度,我的下巴骨是否结实。)

“好吧。让你当取土场值班工长。”

还有一个前军官尼古拉·阿基莫夫也被指派为取立场工长。我们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觉得又近乎,又愉快。那时候即使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理解这是选择了军人服刑的标准开端——充当奴仆。从阿基莫夫的非知识分子型的朴质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开朗的青年和优秀的战士。

“厂长干嘛要吓唬人?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地下没有理地雷,天上没有飞机炸,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我们想在内心恢复往日在前线上的自信。我们这两个小崽儿不明白群岛是多么不同于前线。它的围困战比我们使用炸药的战争要难打得多。

在军队里,傻瓜和一钱不值的人都能指挥,甚至是占据的职位越高,成绩就越好。如果一个排长需要有敏捷的头脑、不知疲倦的体力、勇敢的精神和摸透士兵的心的本领,那么有的元帅只要会发脾气,会骂人,再加上会签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有别人替他做,作战计划会由作战处的一个不知姓名的聪明的军官给他送上来。士兵们执行命令并不是因为相信它们的正确(常常是完全相反),而是因为命令是统治集团层层下达的。这是一整套机器的命令,谁不执行,就要砍掉谁的脑袋。

但是对于在群岛上被委派去指挥其他犯人的一个犯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整个带金色肩章的统治集团决不是高高地站在你的背后,它决不会支持你的命令:只要你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本领贯彻这些命令,它就会对你翻脸不认人,一腿把你踢开。而这种地方的本领是:或者是靠你的拳头,或者是利用饥饿无情地摧毁,或者如此精通“群岛”的学问;以至你发出的命令在每一个犯人眼里都像是给他的唯一生路。

北极般冰冷的淡绿色的液体应当取代你身上的温暖的血液,只有在那时你才能指挥犯人。

正好在这几天,一个惩戒作业班每天从惩戒隔离室里被带到取土场上来劳动,把这当作是罚他们干最重的活。这是一批差点没把劳改营长宰掉的盗窃犯(他们并不是真想宰他,他们并不那么傻,而只是吓吓他,要他把他们送回普列斯尼亚监狱:他们看准了新耶路撒冷是一个要老命的地方,在这里是捞不到什么油水的)。在我值班快结束的时候,把他们带来了。他们在取土场上找了一些避风的地方躺下,露出租短的胳臂和大腿,刺了花纹的肥肚皮和前胸,在蹲过惩戒隔离室的潮湿的地下室之后,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我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到他们跟前,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建议他们开始工作。阳光使他们心情温和,所以他们仅仅是哄笑起来并且要我去见那个众所周知的鬼。我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一无所获地走开了。在军队里我第一句话就会是:“起立!”但是这里的情况很明显,即使有人起立,那也只会是为了在我的肋骨当中捅进一刀子。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要知道取土场上的其余的人都在看着,也可能丢下了手里的活儿),正好我这一班结束了。也仅仅是因为如此,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写“群岛”的研究。

阿基莫夫接了我的班。盗窃犯们继续晒他们的太阳。他对他们说了一次,第二次就以命令的口气喊了一句(甚至可能是“起立!”),第三次就搬出劳改营长来威胁他们。他们起来迫他,在取立场的洼地里把他撂倒了,用铁棍砸坏了他的腰子。直接从厂里把他拉到了省监狱医院,他的指挥职务便到此结束了,也许他的刑期和生命也到此结束了。(大概厂长本来就是委派我们充当挨盗窃犯刀子的稻草人的。)

我在取立场上的短暂的官运比阿基莫夫的多延长了几天,只不过它给我带来的不是我期望的满足,反而是不断的内心的压迫感。早晨六点钟我走进工区的时候,比假如我是去亲手挖土还感到压抑。我茫然若失地向取土场懒懒地走去,对它和对我在其中的角色恨之入骨。

从湿压厂到取土场有一条土斗车轨道。在平地的尽头,轨道向取土工作面下降的地方,有一部绞盘车架设在一个平台上。这部由马达带动的绞车是全厂不多的几种机械化奇迹之一。从取土场到绞车,然后再从绞车到工厂,土斗车全程都要用人推。只是从取土场上坡的地方用绞车拉上来。取立场位于厂区的一个遥远的角落,它的表面被取土坑挖得支离破碎,取土坑像沟壑一样枝枝杈杈,它们中间留着没有动过的土岗。粘土层直接从地表就开始了,土层相当厚。想必是可以再往深里取,也可以再往宽里取,把工作面连成一片。但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干,谁也不拟订开采计划,一切全由早班的作业班长巴林诺夫指挥。巴林诺夫是一个趾高气扬的莫斯科青年,普通犯,有一副不难看的外表。巴林诺夫单纯根据哪里方便就在哪里取土,哪里能少费工、多装上就在哪里开挖。他不往太深里走,以免推出斗车的坡度太陡。在取土场上巴林诺夫指挥着每次总是在我这一班干活的那十八至二十个人。他也是这一工作班的唯一的和真正的主人:他了解手下的人,喂养着他们,意思就是为他们争取较多的口粮。每天亲自英明地决定应该推出多少车,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我喜欢巴林诺夫这个人,如果我和他在一座什么监狱的板铺上并排睡觉,我们一定相处得很快活。就是现在我们也会会得来——但是这需要我主动去找他并且要像这样打趣地说一句:你瞧厂长任命我当了一条夹在当中汪汪叫的狗,我可是什么也不摸门呀。两人一笑,什么问题也解决了。但是军官的教育没有允许我这样做!于是我试图对他保持严格的态度,谋求他对我的服从,尽管不仅我自己,也不仅他,而是整个作业班都看得出来,我是在这里多管闲事,就跟一个从区里派下去指导春播工作的技术员一样。巴林诺夫很生气,认为在他头顶上安插了一个神气十足的讨厌鬼,于是他不止一次地在作业班面前巧妙地出我的丑。凡是我认为需要做的,他马上向我证明不可能。反过来,他时常高声地吆喝着“工长!工长!”,把我叫到取土场的各个角落并且请求指示:旧轨道怎么拆,新轨道怎么铺;脱落的轮子怎么固定到轴上;或者绞车似乎出了毛病,拉不动,现在该怎么办;或者铁锹使钝了拿到哪里去磨。在他的嘲弄面前我的指挥热情一天比一天衰退了,如果他从一清早就叫人们去挖土(他并不是经常这样做的)而不用那些讨厌的问题来打扰我,我已经很满意了。

那时我就悄悄地走到一边,到高高的土堆后面去躲开我的下属和我的上司,坐在地上发呆。进劳改营后的头几天我的精神已经僵死了。噢,这可不是监狱!监狱有着翅膀。监狱是思想的万宝箱。在监狱里挨饿和争论是快乐而轻松的。可是你试试在这里挨饿、劳动和沉默十年。这个你试试看!钢铁的履带正在把我拽进一个粉碎机。束手无策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滚到一边去,可是真想这样做啊!喘一口气。清醒一下。抬起头,看看外界。

瞧那里,在铁丝网外边,隔着一道小山谷有一块小高地。高地上有一个小村落,共有十来座房屋。初升的太阳用它和平的光线照亮了它。它离我们这样近,而且它完全不是一座劳改营!(其实也是劳改营,但是这一点常常被你忘记。)很长时间那里没有动静,后来走出一个拎着提桶的农妇,一个小不点的娃娃从长在街上的草丛里跑过。一只公鸡在打鸣儿,一头母牛在哞哞地叫——我们在取土场上全听得很清楚。一条杂种的小狗尖声尖气地吠叫着——多么可爱的声音!——这不是押解队的警犬!

那里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和农村的静止状态本身,使我的灵魂渐渐地获得了神圣的安宁。我确信无疑地知道,如果此时对我说:现在给你自由!但是一直到死你都必须住在这个农村里!放弃城市以及整个世界,你的天外飞来的愿望,你的信念,真理——放弃一切,永远住在这个农村里(但不是做一个集体农庄在员!),每天早晨看着太阳,听听鸡叫。同意吗?——噢,不仅仅是同意,而且,上帝啊,请赐给我这样的生活吧!我感觉到劳改营我是经受不住的。

从我此刻看不到的工厂的另一面传来客运列车沿尔热夫铁路隆隆而过的声音。取土场里的人们叫喊:“杂役列车。”每一趟列车人们都熟悉,根据它们来计算时间。“杂役列车”——这是差一刻九点。九点钟会从劳改营里把杂役们——包括办公室人员和当了官的——单独地,不按照倒班的时间,带到砖厂来劳动。大家最喜爱的一趟列车是一点半的外号叫“供养人”的那一次。它开过去以后我们很快就要收工,回去吃午饭。

我的女上司——犯人奥丽加·彼得罗夫娜·马特罗宁娜是和杂役们一起来的。有的时候,如果她对工作实在放心不下,就专门叫人押着,提前到厂里来。我叹着气走出我隐蔽的地点,沿着轨道走向湿压厂——去报告工作。

整个制砖厂分成湿压和干压两个分厂。我们的取土场只为湿压厂服务,湿压厂的负责人就是马特罗宁娜,硅酸盐工业工程师。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工程师,我不知道,但为人很琐碎,固执。她是那些不可动摇的思想纯正分子中的一员,这类人我在监室里已经遇到过不多的几个(这种人一般地不多),然而我自己却没能在他们的高峰上坚持住。按照“大写字母条文”她是属于(反属)类,作为被处决者的家属她经过特别庭得到了八年。现在正蹲完她的最后几个月。诚然,整个战争期间没有释放过政治犯,她也得等到所谓“特别指令”下来以后才能出去。但是这也没有给她的精神状态投下任何阴影;她在为党工作,在外面也好,在劳改营里也好,都没有什么要紧。她是从稀有动物保护区出来的。她在劳改营里裹着红色的而且从来是红色的三角头巾,尽管她已经年过四十(在厂里没有任何一个劳改犯丫头也没有任何一个自由人女共青团员带这样的三角头巾)。对于丈夫的被枪毙和本人蹲过的八年她不感到丝毫怨恨。所有这些不公正的事,照她的意见,是个别雅戈达分子和叶若夫分子干出来的,而在贝利亚同志主管下,现在抓人都是没错的。看到我穿着苏维埃军官的服装,她头一次见面就对我说:“那些把我关进来的人现在确实看到了我的正统性!”不久以前她给加里宁写了一封信,她把信里的这些话念给所有愿意听或被迫听的人:“长期的监禁没有摧折我为苏维埃政权、为苏维埃工业而斗争的意志。”

不过,当阿基莫夫来向她报告盗窃犯不听她指挥的时候,她没有亲自去向这些社会亲近分子们解释他们的行为对工业的危害性,反倒呲了他一句:“那就该强迫嘛!任命您就是为了这个!”阿基莫夫挨了摸,她并没有进一步去斗争,而是给劳改营写了个要求:“请勿再将此类人员带往我处。”她手下的年轻姑娘们在厂里像自动机器似地工作八小时:在传送带旁边连续不断地做八小时的单调的动作,她对这种情况漠然视之。她说:“有什么办法?要实行机械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部门。”昨天,星期六,传闻说今天又不让我们过礼拜天了(真的没让过)。充当自动机器的年轻姑娘们像一群小鸟似地围住了她,向她诉苦说:“奥丽加·彼得罗夫娜!当真又不给礼拜天吗?这可是连着三次了!战争都结束了!”她裹着红色的三角头巾,把那副干巴巴的、阴沉沉的、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面孔往上一仰:“丫头们,我们怎么能够过礼拜天?!莫斯科的建筑正在停工待料,等着我们的砖头!!”(这意思是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砖头具体要运给哪一项建筑,但是她用思想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广义的伟大建筑,而姑娘们却低贱地想要洗洗涮涮。)

马特罗宁娜需要我这个人是为了把一班时间内的车数翻一番。她对人力、主斗车的完好状况、砖厂的吞入能力都不做计算,只是要求——翻一番!(一个不懂行的外来人除了使用他的拳头,还有什么办法把车数翻一番?)我没有翻一番,并且总的说在我领导下产量一车也没有改变。于是马特罗宁娜当着巴林诺夫和当着工人的面毫不容情地责骂我。她这老娘儿们脑袋连一个最次的军士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懂:当着普通战土的面,连骂一个上等兵都是不允许的。一次,当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取土场上的完全失败,从而承认了自己没有领导能力之后,我去找马特罗宁娜,尽可能委婉地提出请求:

“奥丽加·彼得罗夫娜!我的数学很不错,我算得很快。我听说您的工厂里需要一个会计。要我当吧!”

“会计?!”她气愤了,她的硬梆梆的面孔变得更阴暗了,红色三角头巾的尖角系在她的后脑勺上。“当会计我随便派一个姑娘都行,我们需要的是牛产指挥员1你一班欠交了多少车?快去吧!”她伸直手臂,像新的雅典娜·帕拉司一样,把我派回了取土场。

又过了一天,取土场工长的职务被撤销了,我被免职,但不是简单免职了事,而是报复式的。马特罗宁娜叫来巴林诺夫,命令他说:

“叫他拿铁锹干活,眼睛盯着他!要他一班装六车!叫他出点汗!”

当下我就穿着一身我引以自豪的军官制服去挖土了。巴林诺夫挺高兴,他预见到了我的垮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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