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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列昂尼多维奇·奇热夫斯基在他的全部劳改期内,一次也没有在“沙拉什卡”里找到一席之地。奇热夫斯基在进劳改营之前在我国也是很不吃香 的,因为他把尘世的革命和生物过程同太阳的活动性联系起来。他的整个科学事业是异乎寻常的,研究课题是出乎意外的,容纳不进科学的方便框框中去。当时人们 不理解怎样把它们用于军事和工业目的。在他死后,我们现在读到赞扬他的文章;判明了心肌梗塞由于磁暴而增长(十六倍)的现象,作出了感冒流行病的预报,探 索了根据血沉曲线早期发现癌症的方法,提出了关于Z——太阳辐射的假说。
苏联宇宙航行之父科罗廖夫虽然被送入过“沙拉什卡”,然而是作为航空学家被送进去的。“沙拉什卡”的领导不允许他从事火箭研究,他就只好在夜里去搞。
(我们不知道,朗道是被送进了“沙拉什卡”还是被运到远方的岛屿上去了——他的肋骨被打断,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德国间谍,但卡皮察出来说情救了他。)
我国的大空气动力学家和博学多才的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斯特拉霍维奇从列宁格勒监狱递解出去以后,曾在乌格利奇劳改营当过洗澡房的辅助工。现在他带 着服完十年徒刑后仍令人惊奇地保持着的孩子般真挚的笑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在死牢里度过了几个月后,他在劳改营里又害了一场营养不良性腹泻病。在此以后, 让他在妇女作业班洗澡时站在洗澡房人口处当守门人(男犯洗澡时另派身强力壮些的,他在那里顶不住)。他的任务是:只放赤身裸体空着手的妇女进洗澡房,要她 们把一切东西都交到蒸衣室,特别是乳罩和裤衩,因为卫生科认为这些东西里是虱子的主要藏身之处,而妇女们恰恰不想把这些东西交出去,设法带着它们通过洗澡 房。斯特拉霍维奇的外表是这样的:一把大胡子象凯尔文勋爵,前额像悬崖,有普通人的两倍高,简直不能称为前额。妇女们对他又是恳求,又是詈骂,又是生气, 又是嘲笑,邀请他到墙角的一堆桦树条帚上去……——这对他都不起作用,他是无情的。那时她们就一致愤恨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阳萎症患者。有一天突然把这个 阳萎症患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多不少——去领导国内第一个涡轮喷气式发动机的设计。
至于那些被听任在一般劳动中毁灭的科学家——我们就不知道了。
关于那些在科学发明进行得最紧张的时候被捕和消灭掉的人(如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奥尔洛夫,他还在一九三六年就研制出了长期保存食品的方法)———我们能从哪里得知呢?他们的发明随着发明者的被捕被封存了。
在劳改营的散发着恶臭的缺氧的气氛中,文教科冒着黑烟的灯光,一会儿迸发,闪烁,一会儿只发出隐约可见的微明。但就是这样的灯光,人们还是从各工棚、 各作业班走出来,汇集到那里去。有一些人是抱着实际的目的:从书籍或报纸里撕下纸来卷烟抽,搞点纸去写赦免申请书,或者用这里的墨水写点什么东西(在工棚 里不能有墨水,就是在这里也是糊起来的:因为可以用墨水来盖假戳子!)。有的是去炫耀一番:瞧,我是有文化的!有的是为了到已经厌烦的本作业班外面去找些 新人厮混厮混,说说闲话。有的是去听点东西来给“教父”打小报告。但还有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这些疲乏的人为什么不在板铺上躺躺,休息一下酸痛 的身子,反而不可解释地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到这里来度过晚上短短的半个小时。
到文教科去消遣消遣,不知不觉使心灵稍稍感到一点清爽。虽然到这里来的与现在坐在作业班的“小车厢”上的那些人一样,同样是饥饿的人,但在这里谈论的 不是口粮,不是粥,也不是定额。在这里说的不是组成劳改营生活的那些东西,在这上面也就包含着心灵的抗议和头脑的休息。这里说的是某种神话般的往事,那是 这些灰溜溜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过的。这里也谈论那些不知何故没有落入监牢的幸运儿在外面过的快乐得难以形容的行动自由的生活。在这里也议 论艺术,有时真是令人心醉神迷!
好似在群魔乱舞的大地上,有人画了一个微弱发光和像雾一样飘动的圈子——它眼看着就要熄灭,但在还没有灭掉以前——你的感觉是,在这个圈子里,半小时内你是妖魔力所不及的。
在这里还有人拨弄着吉他。有人轻声唱着歌——完全不是那种允许在舞台上唱的歌子。你心里颤动起来了:生命——还存在!它——还存在!于是,你幸福地环顾四周,你也想向谁表达点什么东西。
不过,说话要留神。听话要当心。瞧!这是廖瓦·格-曼。他既是个发明家(公路交通学院未毕业的学生,打算大大提高发动机的有效系数,搜查时资料被拿走 了),又是个演员。,我们与他一起上演过契诃夫的《求婚》。他还是个哲学家,会说这样动听的话:“我不愿关心后代,让他们自己往地里去掏挖吧。我像这样紧 紧地抓住生活!”——他现身说法,用指甲紧紧掐进桌子的木头。“相信崇高的思想?——这是打已经断了线的电话。历史是一系列不相连贯的事实。把我的尾巴还 给我吧!阿米巴——要比人完美些;它有比较简单的功能。”他的话会使你入神:他详细地解释为什么憎恶列夫·托尔斯泰,为什么陶醉于爱伦堡和亚历山大·格 林。他还是个随和的小伙子,在劳改营里不逃避干重活:用长钻凿墙,诚然,这是在保证能完成百分之一百四十任务的作业班里。他的父亲手一九三七年被捕入狱并 死在牢里,但他自己是个普通刑事犯,是因为伪造面包配给证被抓进来的,然而,他耻于带着诈骗罪的条文,竭力向五十八条犯人靠近。靠近啊靠近,但有一次开始 举行劳改营内的审判,这么讨人喜欢的、这么使人感兴趣的,“这样抓住生活的”廖瓦·格-曼却作为起诉方面的证人出庭。如果你没有向他讲过多的东西,那就算 运气。
如果在劳改营里有怪人(他们总是有的!),那么他们走的路决不会绕过文教科,他们一定要到那里去瞧上一眼。
请看阿里斯蒂德·伊万诺维奇·多瓦图尔——有哪一点不是个怪人?他是彼得堡人,罗马尼亚和法国的血统,古典语文学家,一辈子是个孤孤单单的光棍。像把 猫从肉食分拉走一样,也把他从希罗多德和凯撒身边拉走了,并把他关进了劳改营。他的心灵里还充满着没有释读完的文本,他在劳改营里——像在梦里一样。他在 这里本来第一个星期就会完蛋,但医生们保护了他,给他安排了令人艳羡的医务统计员的职务,每月还让他给新招来的医士们上两次对他们不无益处的课!在劳改营 里——上拉丁文课!阿里斯蒂德·伊万诺维奇站到小黑板旁——像在美好的大学年代里那样容光焕发!他写下土著们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奇怪的动词变位表,他的 心由于粉笔移动时发出的吱吱声而跳动起来。他被安排得那么宁静,那么好!——但是灾祸也降临到他的头上:劳改营长认为他是个罕见的诚实的人!于是就任 命……为面包房主任!劳改营职务中最诱人的一个!面包房主任——就是生命主任!对这个职务,劳改犯们都是心向神往、全力以求的,但得到的人是寥寥无几!而 这时候职务从天上掉下来——多瓦图尔却被它压垮了!还没有接管面包房,他整个星期就像被判了死刑似的。他乞求长官烧了他,让他活着,让他继续保持舒畅的精 神和拉丁文动词变位法。他得到了赦免:又一个骗子手被任命为面包房主任。
还有这么一个怪人——下工后是文教科的常客,他还能在什么地方呢?他长着一个大脑袋,轮廓粗大,便于化装,从远处看得很清楚。毛茸茸的浓眉特别富有表 现力。而样子却总是带着悲剧色彩。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抑郁地瞧着我们的贫乏的排演。这是卡米尔·列奥波尔多维奇·冈图阿尔。革命初年他从比利时来到彼得格 勒创建“新剧院”——未来的剧院。当时谁能预见到这个未来将是个什么样子,导演们将怎样被关进牢去?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冈图阿尔都是同德国人打了仗的:第 一次——在西方,第二次——在东方。现在却以背叛祖国的罪名给他扣上了十年……背叛什么样的祖国?……在什么时候?……
当然罗,文教科属下最露脸的——那就是画家。他们在这里是主人。如果有单独的房间——这是供他们使用的。如果有谁固定地免除一般劳动——那只是他们。 在所有的缪斯的侍从者中,只有他们创造着真正的价值——一可以用手去触摸的,可以在住所里挂起来的,可以卖钱的。他们画的画,当然不是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 ——而且也不要求他们这样做,难道从五十八条犯人的脑子里能够产生出好画来吗?他们只不过是把美术明信片上的画临摹成大的复制品——有的划上格子,有的不 划格子也可对付。你在泰加林和冻土带的穷乡僻壤里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美术商品了,你们只管画,至于挂到什么地方去——我们知道。甚至如果并不马上中意也无 妨。来了一个准军事警卫队的副排长维彼拉依洛,瞧了瞧德乌尔的“胜利者—尼禄”的临摹品;
“这是什么?新郎官骑马?他怎么灰溜溜的?……”还是照样拿走。画家还用颜色画毯子:乘着小艇与天鹅一起漂浮在水面的美人,落日和城堡——这一切都很 合军官同志们的胃口。画家也不是傻瓜,他还偷偷地为自己画这样的小毯子,看守拿到外面的市场上卖了钱对半分。需求量是很大的。一般说,画家在劳改营里是可 以生活的。
雕塑家——要差一些。雕塑作品对于内务部的干部来说,并不是那么美观的东西,摆设起来不习惯,而且还要占用摆家具的地方,一碰还会打碎。在劳改营里雕塑家的工作很少,通常都是像涅多夫那样兼搞绘画。就这样,巴卡耶夫少校走进来,看见一座母亲的小塑像还会说:
“你怎么搞的,做了个哭鼻子的母亲。在我们国家里母亲是不哭的!”伸手就要砸掉塑像。
沃洛佳·克列姆普涅尔,一个青年作曲家,富裕的律师的儿子,依照劳改营的观念,还是个没有打垮的公子哥儿,他从家里把自己的钢琴运到莫斯科近郊的别斯 库德尼克劳改营(群岛上闻所未闻的事件)!运来好像是为了加强群众文化工作,实际上则是为了自己作曲,不过,他随身带着劳改营舞台的钥匙,熄灯后点着蜡烛 (电灯已经关了)弹奏。有一次他在这样弹奏,记下自己编的一首新的奏鸣曲,突然被后面的一声吆喝吓了一跳:
“你的音乐有镣铐味!”
克列姆普涅尔跳了起来,一个少校,劳改营长,老契卡人员偷偷摸摸站在墙边,现在他向蜡烛走过来——他的身后拖着一条巨大的黑影。少校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骗子要写信叫运来钢琴。他走过去,拿起记下的乐谱,一声不吭地、阴沉沉地在蜡烛上烧了起来。
青年作曲家不能不叫起来:“你在做什么呀?”
少校从咬紧的牙齿缝里更加明确地宣布;“送你的音乐到那里去!”
灰烬从纸上掉下来,轻轻落在键盘上。
老契卡人员没有错,这首奏鸣曲真的是描写劳改营的声
如果在劳改营里出现个诗人——允许他做的事情是在讽刺犯人的漫画下写题词和创作顺口溜——也是讥讽违反纪律的犯人的。
诗人也好,作曲家也好,不可能有别的主题。他们不可能为自己的长官做出什么可以触摸到的、有用的、可以拿到手的东西来。
散文作家在劳改营里则根本不可能有,因为他们永远不应当有。
当俄罗斯的散文进了劳改营的时候,一个苏联诗人悟到了这一点。过去了!——没有回来。进去了!——没有浮出来……
关于所发生的事件的全部规模,关于遇害者的人数,关于他们可能达到的水平——我们永远也作不出判断。关于在起解前赶紧烧掉的笔记本,关于已经写好的片 段和那些装在脑袋里并与脑袋一起扔进了冰冻的万人坑里的庞大构思,谁也不会给我们讲了。涛还可以用嘴唇贴着耳朵朗读,还可以记住并把它们或关于它们的记忆 传下来,——但是散文一般不会预先讲出来的,它存在下来比较困难,它太庞大,太不灵活,与纸张关系太大,因此很难通过群岛上的种种波折。谁能在劳改营里下 决心去写呢?例如A·别林科夫写了——落到了“教父”手里,反弹回来就是加刑。再如M·H·加里宁娜,她根本不是个什么作家,不过在记事本里写下了劳改营 生活中引人注目的现象:“也许将来会对什么人有用”。可是——落到了行动人员手里。她——关进了禁闭室(还算便宜对付过去了)。再如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 维奇·格一夫,他是个不加看押的犯人,在营区外某地写了四个月的劳改营大事记,可是在危险的时刻把它埋进了地里,自己则从这个地方永远被赶走——大事记就 这样留在地里了。在营区里不行,在营区外也不行,在哪里行呢?只有在脑袋里!但诗可以这样写,散文却不行。
我们这些受司历史女神克利俄和司史诗女神卡利俄珀养育的人有多少遭到了毁灭,是无法根据我们几个幸免于难的人用任何外推法计算出来的——因为我们也并 没有活下来的概然性(拿我为例来说,我把自己的劳改营生活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后,确信我是本应死在群岛上的——或者是为活下来而百般迁就,以至失去了写作的 需要。救了我的是一个附带的因素——数学。这个因素怎样能运用在计算当中呢?)。
从三十年代起所有称为我国散文的东西——只是流入地下的湖泊留下的泡沫。这是泡沫,而不是散文,因为它没有反映出这几十年所有主要的东西。优秀的作家 们扼杀了自己最优秀的本质,他们置其实于不顾,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全自身和他们的作品。那些不能放弃深度、特点和耿直的作家在这几十年内不可避免地需要 把脑袋搬一搬家——大都是通过劳改营,有的则通过在前线的丧失理智的逞勇好强。
一些哲学散文家、历史散文家、抒情散文家、印象派散文家、幽默散文家就这样走入了地府。
然而,正是群岛给我们的文学,也许还给世界文学,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二十世纪昌盛时期的空前未有的农奴制,在这种唯一的、无需作任何补充的意义上,为作家们开辟了富有成果的虽然是毁灭性的道路。
我斗胆最概括地来说明一下这个思想。不管世界已经存在了多少时候,迄今为止始终存在着两个不可融合的社会阶层:上层和下层,统治阶层和从属阶层。这种 划分像一切划分一样,是粗略的,但是,如果不仅把那些有权、有钱、有名望的高等人,而且还把那些因家庭或因个人努力而受到教育的高等人,一句话,把凡是不 需要靠双手去工作的人都算入上层——那么这种划分几乎将是囊括无遗的。
那时我们就可以预期会产生四个领域的世界文学(以及一般艺术和一般思想)。第一个领域:上层人描绘(描写、思考)上层人,即描绘自身、自己人。第二个 领域:上层人描绘、思考下层人,“小兄弟”。第三个领域:下层人描绘上层人。第四个领域;下层人描绘下层人,即描绘自己。
上层人总是有闲、有或多或少的钱,有文化,有教养。他们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掌握艺术技巧和严整的思想习惯。——但是有一个重要的生活规律:优裕生活会 扼杀人在精神上的探索。因为这个缘故,第一个领域包含着许多饱食终日所产生的变态艺术,许多病态的和妄自尊大的.“学派”——不结果实的花朵。只有当那些 个人深遭不幸或具有天赋的十分巨大的精神探索要求的代表者进入了这个领域时——才能创造出伟大的文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