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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我读过的 > 《托马斯·曼∶威尼斯之死》目录

07


  塔齐奥这个孩子,阿申巴赫见过多次,几乎经常看到。他们只是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千篇一律,因而白天里他总能不断地接近这个俊美的少年。他到处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底层的客厅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航道上,在繁华的广场中,以及其他许多凑巧的、进进出出的场合。不过使他有较多的机会能经常全神贯注地、愉快地欣赏这个优美的形象的,却是海滩早晨的时刻。不错,正因为他陷入了这种甜美的境界——环境促使他每天能反复享受到新的乐趣——才使他的生活感到充实而欢快,使他觉得留在这儿的可贵,同时使烈日炎炎的夏季能一天天开开心心地打发过去。

  他起得很早,象平时那样急于想赶什么工作似的;当太阳刚刚升起、光线还很柔和而晨曦朦胧的海面上正泛起一片耀眼的白光时,他已经出现在海滩上。他比大多数人都来得早。他客客气气地向沙滩围栏的看守人问好,也和那个为他准备休息之地、搭棕色遮篷把屋里什物移放到露台上的那个赤脚白胡子老头打声招呼,然后坐下来休息。他在那边往往要耽上三、四小时,眼看太阳冉冉上升,渐渐发挥出它那的人的威力。这时海水的蓝色也越来越深。在这段时间内,他总要呆呆望着塔齐奥出神。

  他有时看到他从左面沿着海滩跑来,有时看到他从后面小屋中间出来,有时却突然又惊又喜地发现:由于自己迟来了一步,孩子早已在那边了;孩子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浴衣——现在他在海滩边穿的只是这件衣服——在阳光下象往常一样玩着搭沙丘的游戏。这是一种闲散有趣、游荡不定的生活,不是玩耍就是休息——闲逛,涉水,挖沙,捉鱼,躺卧以及游泳。露台上的女人们守望着他,有时尖起嗓子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在空中回荡:“塔齐乌!塔齐乌!”这时他就向她们跑来,一个劲儿挥动着手臂,向他们报告他的所见所闻,并把找到和捉到的东西一一拿给她们看,象贝壳啊,马头鱼啊,水母啊,还有横爬的螃蟹。他讲的话,阿申巴赫可一句也不懂,孩子说的可能是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但在阿申巴赫听来却清脆悦耳,优美动人。由于孩子是异国人,发出的音调好比音乐,夏日的烈炎在他身上倾泻着无尽的光辉,不远的地方就是雄伟的海洋,在这种背景衬托之下,更使他显得神采奕奕。

  不久,我们这位旁观者对苍天大海掩映下那位少年身影上的每一条线条、每一种姿态,都非常熟悉。少年身上种种可爱之处,他本来虽已一清二楚,但每天见到时总带给他新的欢愉;他深感眼福无穷声学、力学和物理史方面的研究,首次摄得超声子弹引起的,赞叹不已。有一次,孩子被叫去接待一位客人,客人在屋子里等着女主人;孩子从海水里一跃而起,湿淋淋的跑上岸来,摊开了手,摇着一头鬈发,他站着时,全身重量落在一条腿上,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仓皇的神色很惹人爱,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笑脸迎人,仿佛意识到自己崇高的职责似的。有时他伸直身子躺着,胸口围着一条浴中,一只纤弱的手臂撑在沙地上,下巴陷入掌窝中。这时,一个名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向他献殷勤;我们这位佼佼的美少年对这个谦卑的仆从言笑顾盼,神采飞扬,动人之处简直无可比拟。再有一些时候,他不和家人在一起,挺直身于独自站在海滩边,位置离阿申巴赫非常近,两手交叉地抱着脖子,慢慢摆动着脚上的足趾球,出神地望着碧海,让拍岸的浪花沾湿了他的脚趾。他蜜色的头发柔顺地卷曲成一团团的,披在太阳穴和脖子上,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显出一片金黄色;他的躯干瘦棱棱的不长肉,隐隐地露出身上的肋骨,胸部却长得很匀称。他腋窝还没有长毛,光滑得象一座雕像那样,膝蜾晶莹可爱,一条条蓝悠悠的静脉清晰可见,仿佛他的肌肤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似的。这个年青而完美的形体,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艺术家怀着坚强的意志和一颗纯洁的心,在黑夜里埋头工作,终于使自己神圣的作品得以问世——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个难道还不懂得,不熟悉吗?当艺术家费尽心血用语言千锤百炼地努力把他灵魂深处见到的精微形象刻划出来,并把这种形象当作是“精神美”的化身奉献给人类时,难道不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

  精神美的化身!他两眼望着蓝澄澄海水边站着的高傲身影,欣喜若狂地感到他这一眼已真正看到了美的本质——这一形象是神灵构思的产物,是寓于心灵之中唯一的纯洁的完美形象,这样完美的肖像和画像,在这里奉若神明,并受到崇拜。这是有一点儿痴的,狂妄的,甚至是贪婪的:这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唤来的。他的心绞痛着,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记忆中浮起了从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一些原始想法,但这些想法过去一直潜伏着,没有爆发出来。书本里不是写着,太阳会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理智方面转移到官能方面吗?他们说,太阳熠熠发光,眩人眼目,它使理智和记忆力迷乱,它使人的灵魂一味追求快乐而忘乎所以,而且执着地眷恋着它所照射的最美的东西。是的,它只有借助手某种形体,才有可能使人们的思考力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说真的,爱神象数学家一样,为了将纯粹形式性的概念传授给不懂事的孩子,必须用图形来帮助理解;上帝也是一样,为了向我们清晰地显示出灵性,就利用人类年青人的形体与肤色,涂以各种美丽的色彩,使人们永不忘怀、前在看到它以后,又会不禁使人们满怀伤感之情,并燃起了希望之火。

  这就是我们那位醉心于艺术的作家当时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他所迷恋的大海和灿烂的阳光,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幅动人的图画:他仿佛看到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梧桐,那边是一个雅清的地方,绿树成荫,柳絮飘香;为了纪念山林女神和阿刻罗俄斯,塑立着许多神像,供奉着不少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着,小溪里有的是光滑的卵石,蟋蟀在卿卿地奏着调子。但在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这里炽热的阳光照射不到,草地斜成一定的角度,使人躺着时还可以仰起头来。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青年;一个丑,一个美;一个智慧丰富,一个风度翩翩。在这儿,苏格拉底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问题启迪着菲德拉斯,循循善诱,谈笑风生。他和对方谈论着自己怎样在烈日的淫威下备受煎熬,而当时却看到一个表征永恒之美的形象;他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们,他们见到了美的形象既无动于衷,也不会有虔敬的心理;也谈到品德高尚的人在看到天神般的容貌和完美无疵的肉体时,只会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在美丽的形象面前仰起头来、凝神地望着,但几乎不敢正视,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愿把它当作神像一样的崇拜,也不怕世人讪笑,把他看成是痴子。因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既可爱,又看得见的。注意!美是通过我们感官所能审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象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菲德拉斯……接着,他这个狡黠的求爱者谈到最微妙的事儿,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令人发噱的一种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诈诡谲之处以及它们最秘密的乐趣都是从这里产生的。

  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当时,我们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他的思想闪烁着情感的火花,而情感却冷静而有节制。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贴贴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据说爱神喜欢闲散自在个系统,社会中的人也必然要分化为三个承担不同社会职能,而她也仅仅是为了悠闲的生活才被创造出来的、这话不错。但在这样一个有关键意义的时刻,这位思家心切的作家十分激动而不能自已,很想立即投入创作活动,也不管创作的动机是什么。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某一重大而迫切的问题掀起一场争议,阿申巴赫在旅途中也获悉了这个消息。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他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所驱使,渴望一下子把这个主题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他要写,而且当然要面对着塔齐奥写,写时要以这个少年的体态作为模特儿。他的文笔也应当顺着这少年躯体的线条,这个躯体对他来说是神圣的。他要把他的美抓进灵魂深处,象苍鹰把特洛伊牧人一把攫到太空里去那样。现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的一张粗桌于旁边,面对看他所崇拜的偶像,静听着塔齐奥音乐般的声音,用塔齐奥的美作为题材开始写他那篇小品文。这是千载难逢的宝贵时刻,他觉得他写的语句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温柔细腻,富于文采,也感到字里行间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神的光辉。他精耕细作地写了一页半散文,简洁高雅,热情奔放,许多读者不久定将赞叹不已,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而不知它的来源及产生作品的条件,这样确实很好;因为一旦了解到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从而使作品失去了诱人的感染力。多么不平凡的时刻啊!他这一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也是多么不凡啊!他的灵性与另一个肉体交往,已结出多么难能可贵的果实!当阿申巴赫收藏好他的作品离开海边时,他精疲力竭,甚至感到整个身子垮了。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受到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当他正要离开旅馆的当儿,他从台阶上望见塔齐奥已向海滩方向跑去。塔齐奥只是一个人走着,此刻正走近栅栏门边。这时阿申巴赫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单纯的想法,那就是利用这一机会跟他愉快地结识,和他交谈,欣赏他回答时的神态和目光,因为这个少年已不知不觉地左右着他的情绪,提高了他的思想境界。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走着,要追上他并不难,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吐出几句问候的话,忽然他感到心房怦怦地跳个不停——这也许是因为跑路太急,一时气喘吁吁他说不出话来;他迟疑了一下,竭力控制住自己,但突然又感到一阵恐惧,生怕自己钉在这位美少年后面的时间太长,会引起他的注意,又怕他会惊疑地回过头来。他向前冲了一下,终于放弃了他的打算,垂头丧气地走过他的身边。

  太迟了!他这时在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么?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满可以达到轻松愉快的彼岸,一切都可能顺顺当当,头脑也会清醒起来。不过实际上,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不想清醒,他太爱想入非非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心灵之谜呢?艺术家善于将严于律己与放荡不羁的这两种秉性融为一体,对于这种根深蒂固的秉性,又有谁能理解呢?因为无法使自己保持清醒,就是放荡不羁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作自我批判。他的情趣,他这把年纪的精神状态,自尊心,智慧的成熟程度以及单纯的心地,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对自己的动机一一剖析,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执行原定的计划——是良心不安呢,还是懒懒散散,鼓不起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哪怕是海滩看守人——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最后目的未遂的下场,同时还深恐人家笑话。另外,他对自己滑稽的、一本正经的恐惧也不禁哑然失笑。“一脸狼狈相,”他想,“狼狈得象斗败了的公鸡那样,只能收起翅膀垂头丧气地退阵。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傲气压下去,头也抬不起来……”他细细玩味着自己的思想,觉得还是太高做了,不愿承认有这么一种恐惧情绪。

  他自己所定出的休息日子已经到期,但他毫不在意;他根本不想回家。他去信叫家人汇来一大笔钱。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彼兰人会不会离开,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饭店的理发师那里打听到达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把他的脸和手晒得黑黝黝的,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精力更加充沛。本来变的最终原因,认为这些动机后面还有应当加以探究的动力;,他一向是惯于把睡眠、营养或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活力立即投入到创作活动中去的,可现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风每天在增强他的体质,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漫无节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他睡眠时间很短,对睡时醒;每天光阴都很宝贵,可是大同小异,夜间显得很短,内心甜滋滋的很不平静。他自然很早就睡,因为九点钟时,塔齐奥已从活动舞台上消失,对他来说一天已结束了。但在第二天晨曦初吐时,一阵心悸会把他惊醒,他回想起那天惊险的情景,再也没有心思躺在枕边,于是一跃而起,披着薄薄的衣服,迎着清晨袭人的寒气,在敞开春的窗口坐下,静待旭日东升。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他睡梦初醒的心灵里,还有一种神圣之感,使他一想到还心有余悸。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还笼罩在黎明前一片阴沉沉、白蒙蒙的雾霭中,即将暗下去的一颗星星还在太空中若隐若现。吹起一阵清风,从远处某些邸宅里随风飘来哝哝细语,厄俄斯已离开她的情人起床,黎明时最初出现的一条条柔美的淡红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尽头处升起,激起了人们的创作欲。诱骗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夺走了克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然不顾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嫉妒,享受到漂亮的奥利安的爱情。天际开始展现一片玫瑰色,焕发出明灿灿的瑰丽得难以形容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染得亮亮的,飘浮在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象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漫射的光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从地平线到天顶,似乎有无数金色的长矛忽上忽下,闪烁不定——这时,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一团烈焰似的火球显示出天神般的威力,悄悄地向上升腾,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阿申巴赫孤零零地坐着,眼巴巴地观望日出,太阳神照耀着他;他闭起眼睛,让阳光吻着他的眼睑。昔日的感情和往日珍贵而痛苦的追忆,本来早随着他一生勤勤恳恳的工作而淡忘、泯灭,现在却变成了如此奇特的形象一一涌上心头——他用茫然而异样的微笑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老是微笑着,脸朝向海面,双手交迭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悠悠忽忽地睡着了。

  这天一开头就热气腾腾,象节日一般,而整个来说也是不平凡的,充满了神话般的色彩。黎明时吹拂在他鬓角与耳畔的那阵和煦的、怪有意思的清风,宛如云端飘洒下来的款款细语,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簇簇羽毛般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象天神放牧的羊群。吹来一阵强劲的风,波塞冬(希腊神话中的海神)的马儿就奔驰起来,弓起身子腾跃着,其中还有几匹毛发呈青紫色的小牛,它们低垂着牛角,一面跑着,一面吼叫着。远处的海滩上,波浪象扑跳着的山羊那样,在峻峭的岩石间翻腾。在这位神魂颠倒的作家周围,尽是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世界里一些变了形的神奇动物,他的心沉浸在梦幻般的微妙遐想里。有好多回,当夕阳沉落在威尼斯后面时,他坐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呆呆地瞧着塔齐奥,少年穿一身白衣服,系着一条彩色的腰带,在滚平了的沙砾地上开开心心地玩着球。在这样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塔齐奥,而是许亚辛瑟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但许亚辛瑟斯是非死不可的,因为有两个神同时爱着他。不错,他体会到塞非拉斯(司西南风之神)对他情敌所怀那种痛苦的嫉妒滋味,当时这位情敌忘记了神谕,忘记了弓和竖琴,终日和那位美少年一起玩乐。他似乎看到另一个人怎样在咬牙切齿的嫉妒心驱策下,把一个铁饼掷在那个可爱的头颅上,当时他也吓得面如土色,把那个打伤了的身体接在怀里,同时又看到一朵鲜花,由他甜蜜的血液灌溉着,抱恨终天……

  有时,人们相识只是凭一对眼睛:他们每天、甚至每小时相遇,仔细地瞧过对方的脸,但由于某种习俗或某种古怪的想法,表面上不得不装作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那样君子,认为君子“心有是焉”,“志有善焉”,“以通物为美”,,头也不点,话也不说。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更希奇、更尴尬的了。他们怀着过分紧张的好奇心,彼此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很不自然地控制着自己,故意装得素不相识,不敢交谈,甚至不敢勉强地看一眼,但又感到不满足,想歇斯底里地发泄一下。因为在人与人之间彼此还没有摸透、还不能对对方作出正确的判断时,他们总是互相爱慕、互相尊敬的,这种热烈的渴望,就是彼此还缺乏了解的明证。

  阿申巴赫与这个年青的塔齐奥之间,必然已形成了某种关系和友谊,因为这位长者已欣然觉察到对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比如说,现在这位美少年早晨来到海滩时,已不再象过去那样取道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而是顺着前面那条路沿沙滩缓缓地踱过来,经过阿申巴赫搭帐篷的地方——有时还不必要地挨过他的身边,几乎从他的桌子或椅子前面擦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呢?难道有什么超然的魅力或魔力在吸引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吗?阿申巴赫每天等待着塔齐奥的出现,而有时当塔齐奥真的露面时,他却假装忙着干别的事儿,毫不在意地让这位美少年打身边掠过。但有时他也仰起头来,于是彼此就目光相接。这时两个人都是极其严肃的。长者装得道貌岸然,竭力不让自己的内心活动泄露出来,但塔齐奥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探索而沉思的神情。他踟躇不前,低头瞧着地面,然后又优雅地仰起头来;当他经过时,他显示出只有高度教养的人才不会回头张望的那种风度。

  不过有一天晚上,情况有些异样。晚饭时,大餐厅里没有波兰姊弟和家庭女教师的影子,这使阿申巴赫十分焦灼。他为见不到他们而惴惴不安。晚饭后,他穿着夜礼服,戴着草帽,径自走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上徘徊,忽然他在弧光灯的照耀下又看到修女般的妹妹们和女教师,在她们后面四步路的地方站着塔齐奥。显然,他们是从汽船码头来的,由于某种原因在城里吃过晚饭。水面上大概很凉快,塔齐奥穿的是有金色钮子的深蓝色水手前克衫,头上戴着一顶相配的帽子。太阳和海风并没有使他的皮肤变色,他依然白净得象大理石那样,一如当初;不过今天他比过去苍白些,这可能是因为天气较凉,也可能是因为宛如月亮里射出的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的缘故。他两道匀称的剑眉紧紧锁着,黑瞳瞳的眼睛炯炯有光,他显得更可爱了,可爱得难以形容。这时阿申巴赫又象往常那样不无痛苦地感到:对于人类肉体之美,文字只能赞美,而不能把它恰如其分地再现出来。

  这个可贵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是他意料不到的。它来得出其不意,因而阿申巴赫来不及使自己镇定下来,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当他的目光与失而复得的塔齐奥的相遇时,惊喜交集的表情不禁在他的脸上流露出来——正好在这一瞬间子,电子凝而成元素,元素合而成物质,物质聚而成地球,此,塔齐奥微微一笑:他朝着阿申巴赫微笑,笑得那么富于表情,那么亲切,那么甜美,那么坦率真诚,嘴唇只是在微笑时慢慢张开。这象是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化为水仙花)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着身子,美丽的面容在水中倒映出来,他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这个企图结果落了空。他媚态横生,有几分心神不定,那副模样儿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

  阿申巴赫接受了这个微笑,象收到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似的匆匆转身走了。他浑身打战,受不住台阶和前花园的灯光,只好溜之大吉,急匆匆地想到后花园的阴暗角落里躲一下,他莫名其妙地动起肝火来,心底里迸出柔情脉脉的责怪声:“你真不该这样笑给我看!听着,对任何人都不该这样笑!”他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惶惶然呼吸着草木花卉夜间散发出的阵阵清香。他靠在凳背上,双臂垂下,全身一阵阵地战栗着。这时他悄声默念着人们热恋和渴想时的陈词滥调——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调子是难以想象的,荒唐的,愚蠢可笑的,但同时也是神圣的,即使在这里也值得尊敬:“我爱你!”

  在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住在海滨浴场的第四个星期里,他对周围世界作了一番观察。首先,他觉得尽管已是盛夏季节,但旅馆里的客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别是德国人似乎已销声匿迹,因而无论在餐桌上或海滩上,最后只听到外国人的声音。有一天,他在理发师那儿——现在他经常去理发——听到一些话,使他怔了一下。理发师谈起一家德国人只在这儿呆上几天就动身回去,接着又唠唠叨叨地带着逢迎的口气说:“您先生该留在这儿吧,您是不怕瘟病的。”阿申巴赫直楞楞地瞅着他。“瘟病吗?”他重复着对方的话。那位饶舌者顿时一言不发,忙着干活,装作没有听到。当阿申巴赫逼着要他说时,他说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然后设法用滔滔不绝的遁词把话题岔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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