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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〇年二月六日(二)(1)


前面有一条小巷从路上岔了开去,我进入小巷,过了一会儿,我放慢速度,从小跑变成快走,小巷两边都是建筑物的背都一没有上漆的房子,晾衣绳上晾的颜色鲜亮刺眼的衣服更多了,有一座谷仓后墙坍塌了,在茂盛的果树间静静地朽烂着,那些果树久未修剪,四周的杂草使它喘不过气来,开着粉红色和白色的花,给阳光一照,给蜂群的营营声一烘托,显得挺热闹。我扭过头去看看。巷口那儿并没有人。我步子放得更慢了,我的影子在我身边慢慢地踱着步,影子的头部在遮没了栅栏的杂草间滑动。

那条小巷一直通到一扇插上门栓的栅门前,在草丛里消失了,成为在新长出来的草里忽隐忽瑰的小径。我爬过栅门,来到一片树木茂密的院子,我穿过院子来到另外一堵墙前,我顺着墙走,现在我的影子落在我后面了,墙上有蔓藤与爬山虎之类的植物,在家乡,那就该是忍冬花了。一阵一阵地袭来,特别是在阴雨的黄昏时节,什么东西里都混杂着忍冬的香味,仿佛没有这香味事情还不够烦人似的。你干吗让他吻你吻你①

我没有让他吻我我只是让他看着我这就使他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你觉得怎么样?我一巴掌给她脸上留下一个红印就象是手底下开亮一盏电灯顿时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

我不是因为你跟别人接吻才打你。十五岁的姑娘家吃饭还把胳膊肘支在饭桌上父亲说你咽东西时好象嗓子眼里绞着根鱼骨头似的你和凯蒂怎么的啦你们坐在餐桌边我的对面却不抬起头来看我。那是因为你吻的是城里的一个神气活现的臭小子我才打你你说不说你说不说这下子你该说“牛绳”③了吧。我发红的巴掌离开她的脸颊。你觉着怎么样我把她的头往草里按。草梗纵横交叉地嵌进她的肉里使她感到刺痛我把她的头住草里按。说“牛绳”呀你说还是不说

我反正没跟娜塔丽③这样下流的女孩子接吻那堵墙没入到阴影里去了,接着我的影子也消失了,我又骗过它了。我忘了河道是和路一起蜿蜒伸延的了。我爬过那堵墙。却不料她正在看着我跳下来,那只长面包还抱在胸前。

我站在草丛里,我们两人面对面地互相看了一会儿。

“你刚才干吗不告诉我你就住在这边,小妹妹?”那张包面包的报纸越来越破,已经需要另换一张了。“好吧,那就过来把你的

①又想起凯蒂小时候与一少年接吻的事。

②美国南方,男孩子欺侮女孩子时,爱揪住她们的发辫,让她们求饶,非要她们承认自己的发辫是“牛绳”,才肯松手。

③康普生家邻居的女孩子。家指给我看吧。”没有吻象娜塔丽这样下流的女孩子。天在下雨①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声音象叹息一样传遍了谷仓高大香甜的空间。

这儿吗?摸触着她

不是这儿

这儿吗?雨下得不大可是我们除了屋顶上的雨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那是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的搏动声

她把我推下梯子一溜烟地跑开了凯蒂跑开了

是这儿疼吗凯蒂跑开时是这儿吗

唤她紧挨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着,那头漆皮似的黑发,那只包的报纸越来越破的长面包。

如果你不快些回家,包面包的纸全都要破了。你妈妈该说你了!我敢说我能把你抱起来

你抱不动我太重了

凯蒂真的走了吗她进我们家了吗从我们家是看不见谷仓的你试过从我们家看谷仓

那是她不好她把我推开她跑了

我能把你抱起来你瞧我能

哦她的血还是我的血哦我们走在薄薄的尘土上,在一束束光柱从树丛里斜照下来的薄薄的尘上上,我们的脚步象橡皮一样,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我又能感觉到河水在隐秘的阴影里迅疾而静静地流淌。

“你的家真远,是吗。你真聪明,这么远还能一个人到镇上去买面包。”这就跟坐着跳舞似的,你坐着跳过舞吗?我们能听到

①又从凯蒂与他顶嘴的事想到另一次他与娜塔丽玩“坐下来跳舞”的情景。下雨声,小谷仓里有一只耗子在走动,空空的马栏星没有马儿。你是怎么搂住跳舞的是这么搂的吗

我一直是这么搂的你以为我力气不够大是吗

哦哦哦哦

我搂的是这么一直我是说你听见我方才说的没有我说的是

哦哦哦哦

那条路继续向前延伸,静寂而空荡荡的,阳光越来越斜了。她那两条直僵僵的小辫子在辫梢处是用深红色的小布头扎起来的。她走路时包面包的纸的一角轻轻地拍打着,面包的尖儿露了出来。我停了下来。

“喂,我说。你真的是住在这边吗?我们走了快一英里了,一幢房子也没有啊。”

她瞧瞧我,阴郁的眼睛诡秘而又友好。

“你住在哪儿啊,小妹妹?难道不是住在镇上?”

树林里不知哪儿有一只鸟在叫唤,在断断续续、不经常出现的斜射的阳光之外。

“你爸爸要为你担心了。你买了面包不马上回家,你爸爸该拿鞭子抽你了吧?”

那只鸟又在啼鸣,仍然看不见它在哪儿,只听见一个毫无意义的深沉的声音,高低也没有变化,它突然停止了,仿佛是被刀子一下子切断似的,接着又啼鸣起来,而河水在隐秘的地方迅疾而静静地流淌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这既不是看见的也不是听到的,而是感觉出来的。

“哦,真该死,小妹妹。”大约半张包面包的报纸已经软疲疲地挂了下来。“这张纸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我把它扯了下来,扔在路旁。“走吧,咱们还得回镇上去呢。我们这回打河边走回去吧。”

我们离开了那条路。在青苔之间生长着一些苍白色的小花,还有对那听不见看不到的水的感觉。我搂的是这么一直我是说我一直是这么搂的。她站在门口瞧着我们两只手插在后腰上。你推我了那是你不好把我弄得好疼

我们方才是在坐着跳舞我敢说凯蒂不会坐着跳舞

别这样别这样

我不过是想把你衣服后背上的草皮粒屑掸掉

你快把你那双下流的脏手拿开别碰我都是你不好你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恨死你了

我不在乎她在瞧着我们仍然气鼓鼓的地走开去了我们开始听见叫嚷声和泼水声;我看见一个棕褐色的人体在阳光中闪了一下。

仍然气鼓鼓的。我的衬衫开始湿了,头发也开始湿了。雨点掠过屋顶只听得现在屋顶上响起一片雨声我看见娜塔丽在雨中穿过花园走去。全身都湿了我盼你害上肺炎你回家去吧牛脸臭丫头。我用尽力气往猪打滚的水坑里跳去黄泥汤没到我的腰向臭烘烘的我不断地乱蹦直到我倒了下去在里面乱滚“听见他们在河里游泳了吗,小妹妹?我也挺想去游一下呢。”要是我有时间一等我有了时间士我又能听见我的表的嘀嗒声了。泥汤比雨水暖和可是臭不可闻。她转了过去背对着我我绕到她的前面去。你知道我方才在干什么吗?她转过身去我绕到她的前面去雨水渗进了泥沼渗透了她的衣裙使她的小背心紧紧地粘在身上弄得臭气冲天。我只不过是抱了抱她①我方才不过就干了这个。她扭

①这里的“她”指娜塔丽,前面后面的“她”都指凯蒂。过身去我又绕到她的前面去。我只不过是抱了抱她我告诉你。

我才不在乎你方才干了什么呢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要让你我要让你在乎。她把我两只手打了开去我用一只手把稀泥抹在她身上她用湿巴掌掴了我一个耳光我都没有感觉到我从裤腿上刮下稀泥涂在她那淋湿而僵直的转动着的身体上听到她的手指抓我脸的声音可是我毫无感觉尽管我的嘴唇舔到雨水开始觉得甜丝丝的

在水里的那些人先看到我们,那些头和肩膀露出在水面上的人。他们嚷叫着,其中一个蹲着的人挺直身子,跳到他们当中去了。他们看上去活象一只只海狸,河水在他们下巴额边拍打着,他们喊道:

“把小姑娘带开!你带女孩子来想干什么?走开走开!”

“她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只想看一会儿。”

他们蹲在水里。他们的脑袋凑在一起注视着我们,接着他们散开朝我们冲来,用手舀起水向我们泼来。我们赶紧躲开。

“小心点,孩子们,她不会伤害你们的。”

“滚开,哈佛学生!”那是第二个男孩,就是方才在桥上想要马和马车的那个。“泼他们呀,伙伴们!”

“咱们上岸去把他们扔到水里,”另一个孩子说。“我才不怕女孩子呢!”

“泼呀!泼呀!”他们一面泼水,一面向我们冲来。我们往后退。“滚开!”他们喊道,“快点滚开!”

我们走开了。他们紧挨着河岸蹲着,滑溜溜的脑袋在明晃晃的河水上排成一行。我们继续往前走。“那儿不是咱们去的地方,是不是?”阳光从枝叶间透进来照在点点青苔上,光线更平更低了。“可怜的孩子,谁叫你是个丫头呢。”青苔之间长着一些小花,我从未见到过这么小的花。“谁叫你是个丫头呢,可怜的孩子。”沿河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延。到这里,河水又变得平静了,黑黑的、静静的,流得挺急。“谁叫你是个丫头,可怜的小妹妹。”我们喘着气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雨点象冰冷的子弹打在我的背上。你现在还在乎不在乎还在乎不在乎还在乎不在乎

我的天哪咱们脏得赶上泥猴了快起来。雨点打在我的前额上打到哪儿哪儿便感到刺痛我的手沾上了红色的血给雨一淋现出了一道道粉红色。你疼吗①

当然疼的你以为会怎么样

我刚才真想把你的眼珠都抠出来我的天哪咱们准是臭得没法说了咱们还是到小河沟里去洗洗吧“又来到镇上了,小妹妹。你现在非得回家不可了。我也得回学校去了。你看天已经不早了。你现在该回家去了,是不是?”可是她仅仅用她那双阴郁、诡秘、友好的眼睛盯视着我,那只露出了一半的长面包还紧紧地抱在胸前。“面包都湿了。我还以为我们及时跳开没泼到水呢。”我拿出手帕想把面包擦擦干,可是一擦面包皮就往下掉,于是我就不擦了。“只好让它自己干了。你这么拿。”她就按我教的拿着。现在面包的模样象是给耗子啃过的一样。于是水沿着蹲在沟里的背脊一点点往上升那层脱落的泥皮发出了恶臭雨点啪达啪达地打着皮肤上显出了一个个小坑就象热炉子上的油脂似的。我告诉过你我会让你在乎

我才不在乎你干了什么呢

这时我们听到了跑步声,我们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看见这人

①他的脸被凯蒂抓得出了血,所以凯蒂这样问他。沿着小路朝我们奔来,平平的树影在他的大腿上滑过。

“他急得很呢。我们还是--”这时我看见有另一个人,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在吃力地跑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还有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孩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把他的裤子往上提。

“那是朱里奥,”小姑娘开腔了,话没说完,一个人向我扑来,我看清他长着一张意大利人的脸和一双意大利人的眼睛。我们一块摔倒在地。他用双手使劲擂打我的脸,嘴里骂骂咧咧的,那劲头象是要咬我几口才解恨。这时,人们把他拖了开去,拽紧他,他胸口一起一伏,拳头乱挥,又是喊又是叫,他们捉住了他的胳膊,他就想法用脚踢我,人们只得又把他往后拖。那小姑娘号啕大哭起来,两只胳膊搂着那只长面包。那个光脊梁的男孩在一跳一蹦地向前冲,一边还拽住了他的裤子。这时,不知是谁把我搀了起来,我一边起来一边看到另一个男孩,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孩,绕过小路静静的拐弯处向我们跑来,跑到一半突然改变方向,跳进了树丛,几件硬得象木板似的衣服也跟在他后面飞进树丛。朱里奥还在挣扎。那个搀我起来的人说:“嚯,行了。我们可把你逮住了。”他没穿外衣,光穿了一件西服背心。上面别着一只金属徽章①。他另外那只手里拿着一根多瘤的光滑的棍子。

“你就是安斯,对吗?”我说。“我方才到处在找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要警告你,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法庭上都会用来反对你,”他说。“你被逮捕了。”

“我要把他宰了,”朱里奥说。他还在挣扎。两个人抓住了他。小姑娘不停地嚎着,一面还抱住那只面包。“你拐走我的妹

①这是镇上警长的标志。妹,”朱里奥说。“先生们,咱们走吧。”

“拐走他的妹妹?”我说。“什么呀,我还一直在--”

“别说了,”安斯说。“你有话到法官面前说去。”

“拐走他的妹妹?”我说。朱里奥挣脱了那两个人又向我扑来,可是警长挡住了他,双方扭打了一番,最后那两个人重新扭住了他的双臂。安斯气喘吁吁地放开了他。

“你这混帐外国人,”他说,“我真想把你也关起来,你犯了人身伤害罪。”他又转身向我。“你愿意老老实实自己走呢,还是要我把你铐走?”

“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说。“怎么都行,只要我能找到一个人--来搞清楚--什么拐走他妹妹,”我说,“拐走他妹妹--”

“我可警告过你了,”安斯说,“他是要告你一个蓄意强奸幼女罪。喂,那谁,你让那丫头别吵了行不行。”

“噢,原来如此,”我说。这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又有两个头发湿淋淋象石膏一样粘在脑袋上、眼睛圆鼓鼓的男孩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一边还在扣衬衣的纽扣,衬衣都湿了,粘在他们的肩膀和胳膊上。我想止住不笑,可是办不到。

“瞧着他点儿,安斯,我看他疯了。”

“我一定要停--停下来,”我说,“我一分--一分钟之内就会好的。那回我也止不住要说啊-啊-啊,”我说,一面还在大笑。“让我坐一会儿。”我坐了下来,他们注视着我,还有那个泪痕满面、怀里搂住一只象是啃过的面包的小姑娘,而河水在小路下面迅疾而静静地流着。过了一会,我不想笑了。可是嗓子却不听我的命令,径自在笑,正象胃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可还在干呕那样。

“喂,行了,”安斯说。“忍住点儿吧。”

“好的,”我说,使劲憋住了嗓子眼。天上飞舞着一着只黄蝴蝶,就象是一小片阳光逃逸了出来似的。过了一会,我不用再那么使劲憋气了。我站起身来。“我好了。朝哪边走?”

我们顺着小路往前走,那两个看着朱里奥的、小姑娘以及那几个男孩跟在我们后面。小路沿着河一直通到桥头。我们过了桥,跨过铁轨,人们都走到门回来看我们,越来越多的男孩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等我们拐上大街,已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药房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一辆挺大的轿车,我先没认出车子里的人是谁,这时我听到布兰特太太叫道:

“咦,那不是昆丁吗!昆丁·康普生!”接着我看到了吉拉德,还看见斯波特坐在后座,脑袋靠在座位靠背上。还有施里夫。那两个姑娘我不认得。

“昆丁·康普生!”布兰特太太喊道。

“下午好,”我说,把帽子举了举。“我被逮捕了。我遗憾得很,没能看到你的字条。施里夫跟你说了吗?”

“被逮捕了?”施里夫说。“对不起,”他说。他使劲挺起身来,跨过那些人的腿儿,下了汽车。他穿的法兰绒裤子是我的,紧绷在身上,象手上戴的手套那么紧。我都记不起我还有这条裤子,正如我也忘掉布兰特太太有几重下巴了。最漂亮的那个姑娘也在前座,和吉拉德坐在一起。姑娘们透过面纱看着我,露出一副娇气的惊恐的神情。“谁被逮捕啦?”施里夫说。“是怎么一回事啊,先生?”

“吉拉德,”布兰特太太说,“你把这些人打发走。昆丁,你上车吧。”

吉拉德走下车。斯波特却一动也不动。

“他犯了什么案,老总?”他说。“是抢了鸡笼是吗?”

“我可要警告你,”安斯说,“你认识这个犯人吗?”

“认识又怎么样,”施里夫说。“我告诉你--”

“那你也一块儿上法官那儿去。你在妨碍司法工作。走吧。”他推推我的肩膀。

“那么,再见了,”我说。“我很高兴能见到大家。很抱歉不跟你们在一起。

“你想办法呀,吉拉德,”布兰特太太说。

“听我说,巡警,”吉拉德说。

“我警告你,你这是在干涉一个警官执行法律,”安斯说。“有话要说,尽可以到法官面前去说,可以去表明你认得犯人。”我们往前走去。现在我们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了,领队的是安和我。我听见后面的人们在告诉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斯波提了一些问题,于是朱里奥又激昂慷慨地用意大利语说了一通我回过头去,看见那小姑娘站在街石旁,用她那友好、神秘莫测的眼光瞅着我。

“快回家去,”朱里奥冲着她喊道,“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我们顺着大街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上一片草坪,在那儿离街较远的地方坐落着一座镶白边的砖砌平房。我们踩着石块铺的小路来到门口,安斯作了个手势让大伙儿待在门外,只带我们几个人进去。我们走进一间光秃秃的房间,里面一股隔夜的烟味儿。木格栏当中有一只铁皮火炉,周围地上铺满了沙子。墙上钉着一张发黄的地图,那是张破旧的本镇平面图。在一张疤痕斑斑、堆满东西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满头铁灰色乱发的人,正透过钢边眼镜窥看我们。

“逮着他了,是吗,安斯?”他说。

“逮着了,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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