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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4)


说话的声调不像他。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向这孩子解释点什么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间小棚屋里。它就静悄悄地搁在那儿。帕克夫妇总是为这个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带着一种权威和宽慰,在她“失而复得”的屋子里来回走着,放着、挪动着一些东西,开始和那孩子谈话。没有她应该有的那种直率和温情,只是谈话。

“我们要在这儿给你铺张床,”她说。“他一会儿就给你拿一张折叠床,然后给你找床单。不过,我们先得吃点儿东西。还有点冷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她问道。

“喜欢,”他说。

“有的人爱吃羊肉。”

“我吃过一次猪肉,”男孩说,“上面是一层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许是你爸爸养了口猪,”女人说。她很细心地用盘子和叉子摆出一个图案。

“是汤普森先生宰了口猪,给了我们一些猪肉。”

“啊,”她边说边留神听着。“汤普森先生给的猪肉,是吗?”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闭起来,显得十分谨慎。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从乌龙雅那家肉铺外面开始,重新创造一个自我。

很快他们便都坐下,保持着各自的静默,吃起东西。男人和女人咀嚼着食物。他们用一种满意的眼光瞅着屋子里的摆设。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让人兴奋得或者让人羞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双手制作的、磨损的。这是些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物。

但是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属于这个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里很快炸好的凉土豆。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瘦弱。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里坐着。

“那是什么?”吃过东西,他们心满意足地问道。

“是块玻璃,”男孩说。

“可怜的孩子,”女人在心里说。“我要跟他说话。不过,呆一会儿再说。”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至少要排遣一点儿。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涌动着那浑黄的洪水,浮现着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门,还有那架扔在“孤岛”上的缝纫机。

“啊,”他说,“不知不觉快到挤奶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一起开始上床睡觉。小男孩按照他们的吩咐,在厨房里睡。他什么都按他们说的去办。

“晚 安,斯坦,”女人说。“啊,这一天!”她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湿润润的,那么熟悉。当他用肘子撑着久起身子,去吹蜡烛的时候, 又想起他在船上坐着时,岸上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女人黑乎乎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那个白中泛绿的影子,以及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阴 影。他很快就丢开这些念头。他累了,很容易变得烦躁。

“是啊,”他打了个哈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这个孩子。你看这孩子还可以吗?”

现在,无法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刚刚亲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过晚安的女人,她闻着蜡烛熄灭之后灯芯散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

她在床上躺着的姿势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带回来,”他责备道。

她并没有感觉到曾经爱过丈夫这个男人。她已经忘记站在河岸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升腾而起,从眼睛钻入对方的心灵。她期望被一种永恒的爱所充实。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口来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

这话丈夫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进入梦乡。

然后,她很敏捷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好像这个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行动。她穿过清冷的卧室,径直向厨房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她温柔地问。

厨房里,炉子里还有火。男孩侧身躺着,透过他那块玻璃,看正在熄灭的炉火。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瞧她一眼,尽管对她的到来表示认可。

“你还玩这破玩意儿,”她说。她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是教堂上头的,”他说。

“这么说,你们家离教堂不远?”

“不是。这是后来的事儿。我和别人走散以后。在柳树林附近。我以为我要死了,”他说。

“你是和家里人呆在一块的吗?”她问道。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他有点儿圆滑地说,仍然拿着那片玻璃照着玩。她看见那块玻璃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颜色。他移动玻璃的时候,皮肤上就出现一块流动着的鲜红的光斑。

“这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她说道,用手抚摸着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孩子问道。

“哦,”她说,“我住在这儿呀。这是我的家。”

但是她觉得皮肤一阵阵发冷。她对她的这些家具什物又有点把握不住了。

孩子望着她的手。那只手毫无目的地搁在他的胳膊上。看来,她还得学习学习,才能知道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

“你不想照照这个吗?”他问道。“这是我从一个窗户上砸下来的。”

“砸下来的?”

“别人谁也拿它没用嘛,”他说。“我想拿它照着玩儿。”

显然,这是他的玻璃了。

“一开始,它掉进水里了。可我硬把它捞了上来。你知道,教堂里头都是水。”

她拿过那块玻璃,放到眼前,整个房间立刻沉浸在一片鲜红之中,还在燃烧的火炭成了一块散裂开的金子。

“我 给你讲讲那座教堂,”他说。“那里面还有鸟呢!都是从窗户上的窟窿飞进来的。那天,我大部分时间在那儿睡觉,躺在长椅上,头底下枕着一块人们跪上 去做祈祷的什么玩意儿,一种坐垫吧,不过那玩意挺扎人。鱼就在教堂里游。我还用手摸了摸一条鱼。书在水上漂着。你知道,水流动,漂在上面的东西跟着流 动。”

“是啊,”她说,“是这样。”

现在,当她在想象之中跟那小孩一起蜷缩在教堂里的靠背长椅上的时候,透过那块玻璃片看见的紫红色的洪水把她抓住了。那洪水里有死去的人和牲畜。一株株柳树下面,甚至有人的脸漂浮着。

“你做祈祷了吗?”她问道,从眼前拿下那块玻璃。

“没有,”他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祈祷词了,在那座教堂,再也不会有什么祈祷了。”

他们相互凝望着。拿开那块玻璃,他们的皮肤又变白了。

“听我说,”她说,她的声音又把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回到现实中了。“你知道,你可以住在这儿。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他说。

她把那块玻璃放到床罩上。

“你最好睡吧’她对他说。

她又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种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自信。她的声音本来应当充满热情,发自内心深处,但现在却刺耳,又显得浅薄。她不得不用这种声音表示她的意见。

“明儿早晨见。你不冷吗?你知道,你得增加营养。你太瘦了。不过,食物会把你吹起来的。”

那男孩看起来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把脑袋枕在胳膊弯上,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她不会赢得这孩子的信赖。于是她起身走开,从那束仍然缠绕着她的红光中走过去,从那座被水淹了的教堂里已经归于沉寂的祈祷中走过去。她回到她的房间,和睡神搏斗一番。

但是,她突然看见丈夫穿起了裤子。玻璃灯罩里的灯光很黄,平稳而柔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道。

“该起床了,”他说,声音像腰带抽打似的,没有一点柔情。“弗利兹已经从院子里走过去了。”

实际上,她也听得见水桶那熟悉的、吱扭吱扭的声音,还有公鸡吵人的、让人无法再睡的啼鸣声。

他 们要去做那些必须做的事情。皮肤接触到早晨的空气和水都有一股凉意。他们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在屋子里转过来转过去,各干各的事情:梳头、结辫 儿、穿衣服。很明显,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有色彩的片断。他们轻手轻脚地快步穿过厨房,从那个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熟睡的小男孩身旁走过。他们只是瞥了他一 眼,好像生怕打搅了他似的、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对面的牲口棚里,一盏风灯的光亮之下,那几头母牛的屁股影影绰绰,还有瘦小的德 国老头那张脸。他等着向他们报告事情,听从吩咐。母牛嚼着草料。唾 涎的气味以及母牛的喘息,盖过早晨清冷的空气,升腾起来。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木墩上面,膝盖中间夹着奶桶,准备开始他们例行的“仪式”。

“雨停了,”德国老头边说边挤着刚抓到手里的奶头。

“是呀,”斯坦·帕克说,“真停了。”

他用一块布擦了擦那头青灰色的母牛的乳房,然后把布挂在钉于上。

“我知道要停的,”老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弗利兹?”艾米·帕克问。

“哦,”他说,“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

然后,便是牛奶挤进奶桶时发出的音乐般的声音。

“洪水怎么样?”老头问。

“洪水太可怕了,”艾米·帕克说。“斯坦比我见得更多。我只看见一点儿。有的人失去了一切。”

老头咂了咂嘴,那声音盖过了柔和的挤奶声。

“我们带回个澡盆,弗利兹,”斯坦·帕克对他说。

“是斯坦捡的,”妻子说。

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挤着一头头温驯的、个头挺大的奶牛那富有弹性的乳头,让牛奶射进桶里。

斯坦·帕克一双脚生了根似地踩着干净的砖块,等妻子给他讲那个捡来的孩子的事情,可是看起来她还没有讲这件事情的意思,或者还没到时候。

他 们坐在那儿挤着牛奶,一层泡沫已经急不可耐地溢上艾米·帕克那只桶。这是个没完没了地挤奶的早晨。挤完之后,两个男人丁零咣啷地装着奶罐。母牛三个 一群,两个一伙,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已经挤瘪了的乳房在大腿间晃荡。然后,她从牛棚的围栏里跑出来,穿过院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那幢房子跟前。她 气喘吁吁,在心里说:现在,他的一双眼睛该睁开了吧。她要对他说许多事情。在早晨明媚的阳光照耀之下,有可能完成夜里遭到拒绝的事情。她可以用爱的力量, 强迫这孩子留在她的家里。

她放慢脚步,以免看起来太蠢。而且尽量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做出一个微笑。可是走进厨房,她一眼看见那张窄窄的床上床单摊在一旁,冷冰冰一动不动地扔在那儿。她也没有费神去喊那孩子。她看见那块红颜色的玻璃,已经在床板上压碎,成了好几块玻璃片。

不一会儿,丈夫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去送牛奶。她已经把一切准备停当,放在他的面前。桌上放着皱皱巴巴的煎鸡蛋。他爱喝的红茶盛在一个蓝颜色的搪瓷壶里,等他享用。

他开始切鸡蛋,那用力的样子就好像那玩意儿比鸡蛋硬得多,要嘛就是因为心不在焉。

“朱厄尔再有两个月就要卖掉,”女人边说边从一家杂货铺送的月份牌上撕下两张已经过时的日历。“是该挤完它的奶的时候了。”

“那孩子上哪儿去了?”

再也没有比别人盘子里切得一塌糊涂的鸡蛋让人看了更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了。

“他不在了,”她说。“跑了。”

“我们留不住他,”丈夫说道。“他不想在这儿住下来。这一点看得出来。他不属于我们。”

“是的,”她说。

尽管她不完全明白,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她 无法解释怎么会有这种时候,你自个儿一定要为生活中那些高深莫测的事情去出示一些确凿的证据。现在,她在厨房转来转去,皮肤在阳光下十分苍白,因为 起得早,越发显得形容憔悴。一双手做些迟钝的动作,无法和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辉煌的时刻联系起来。这使得她皱起了眉头,把家什放到合适的位置,捡起一个灰 不溜秋的土豆削起皮来。那土豆是前些时从篮子里面掉出来的。

他吃完饭,把碟子推过去,然后说道:“艾米,”他尽量使声音和场合相符,以便打动她。“这样也可以,”他说道。

“是的,”她回答道。“当然这样也可以。”

他们很亲密。他们的生命之树已经长在一起,而且将继续下去。因为他们不可能从那共同的枝干上再分离开来。

现 在他们既已站在窗前,胳膊有意无意地相触,她便不否认他们共同生活的好处。经过这大清早疲惫的劳作——那也是一种收获——他也可以全身心地感觉到这 一点。现在,母牛蹒跚着从树林中间走过。它们的尾巴摆动着,青紫色的鼻子嗅着淤泥里刚开始长出来的淡绿色的草,或者在金合欢树黑色的树皮上蹭着脖颈。他本 来要说,你知道这个吗?还有这个,这个。这一切他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但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一切,他只能站在那儿,捏着她手上的皮肉。也许没有必要 说出来,他从她手上的皮肉感觉到她已经领悟了这一切。她已经开始看见那簇簇树影,白色的树干。那些比较低矮的、枝儿粗糙的树木,在晨光下摇曳,向他们倾斜 着。那因为重又变得晴朗而愈显湛蓝的天空似乎在游动,站在窗框旁的这一男一女好像也跟着天空游动了一会儿,他们的躯体在摇摆,他们的灵魂在游动,辨认着那 些熟悉的国家。瞬息间,他们简直无所不能。

然后,男人穿上他那双硬梆梆的靴子,又记起那些他必须做的事情。女人取掉台布,叠了起来;就好 像她很喜爱它一样。她觉得心里很满意。如果想起那个捡来 的孩子,她能记起来的,也只是借着昨夜的火光,斜眇一眼所得到的印象。至于她自己由于膝下无子所引起的郁郁寡欢,现在可以更坚强地应付了。

“也许我们应该把这孩子的事情报告给警察局,”她说。

他说,如果下午有时间,他就骑马去一趟班加雷。

谁也没再听到帕克夫妇在乌龙雅发大水时捡到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洪水很快就退了,只留下一片肮脏的黄泥滩和许多褐色的蛇。居民们清理出他们的家具和重新找到的他们自己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只 是有时候,在杜瑞尔盖,人们回忆起那一车崇高的志愿救灾人,去救那些洪水中的难民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帕克家居住的地方怎么样以及为什么得了这么个名 儿,反正从发大水那个时候起,官方开始管这地方叫杜瑞尔盖。阿姆斯特朗先生的一位朋友——一个教授或别的什么——说这个地名的意思是“富饶”。但是这地方 的居民不太喜欢用这个名字,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太习惯,只是写信或者寄东西的时候用用。就好像有什么期待他们完成的事,他们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完 成。

艾米·帕克在写这个地名的时候,放慢了她那只总是鲁莽、粗心的手,若有所思地一边深呼吸一边念叨着这个字。当陌生人提到这个官方正式 命名的地方时,她 就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她依然用拥有这些土地的人们的名字来称呼他们这个地区。有时候,在这块被称之为“帕克家”的地方,她坐在开满白玫瑰的矮花丛前,一双 胳膊因为无事可干而显得笨拙,两眼眺望着那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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