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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七 章(2)


“这鬼东西,”她又捂着嘴说,“要是掉下来打烂,可就白花钱了。你一定奇怪,我为啥总把手放在脸前头,原因就在这儿。”

“要我,就把它拿出来,”她的朋友说。

“为什么呢?”欧达乌德太太说。“这算什么主意!我不是为了什么好看才戴它。仅仅因为这是花钱买的,你明白吗?”

然后,她把那副假牙放进口袋,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见面以后,她们很高兴能看到对方。她们俩都因为对方的出现而感到自己的存在。她发现,先前一直忍受着孤独的痛苦。

就这样,她们一起很和谐地笑着,颇有些忘乎所以,直到那股烟飘到她们面前。

“黑心肠的破玩意儿,”欧达乌德太太咳嗽着。“不过这怨不着我们,都怪那些警察。”

“这跟警察有什么关系?”帕克太太连声咳嗽着,大概是被那黑烟呛着了。

“我把你看作多年的朋友才告诉你,”欧达乌德太太说着挽起她的一只手。“还要领你去看看。可是,帕克太太,你能永远不对别人说吗?”

艾米·帕克满口应承,因为她急着想听。她们一块儿走进那座摇摇晃晃的房子。

“困为他们不愿意让体面的、爱自由的人们清清静静地生活。警察和他们那帮家伙,”欧达乌德太太说,“总是于涉别人的事情。‘喂,’他对我说,‘让他们多管闲事好了。我们给他们点好东西闻闻。’于是,我们很方便地拿旧轮胎点了这堆火。”

这时,穿过一道为了什么原因用几条麻袋拉起来的帘于,她们走进一间贮藏食物的小屋。这个小屋以前也许有,也许没有。那里面一片昏暗,各种气味混杂着, 越发污浊不堪了。艾米·帕克摸索着向前走,脚碰到一大块鼓似的羊油上。这块羊油放在这儿是为擦靴于或者这一类东西用的。老鼠一直在那上头咬着吃。

“他说:‘这火能骗骗他们,”女邻居说道。“‘会冒出第一流的臭味,尽管不如那个气味大。’”

当她们这样跌跌撞撞地向这幢屋子的厨房走去的时候,“那个气味”确实开始占了优势。那味儿透过上下颤动的地板到处弥漫,有几块地板简直能把你陷进去。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把你的脚抽回来。这儿有白蚁。真是些可怕的东西。等他有时间的时候,我们要好好收拾收拾它们。”

她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进厨房。“第一流的臭味”直冲她们的鼻子。欧达乌德太太微笑着。

“那么,是啤酒了?”艾米·帕克问。她被这股酒气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们从来不提它的尊姓大名,”欧达乌德太太说,脸上露出一丝可爱的微笑。

她搅了搅锅,一缕蒸汽懒洋洋地笼罩住她那张脸,涂上一抹暖洋洋的色彩。这种色彩在她的脸上是不常有的。她的脸色更接近于树皮、皮革,或者于透了的棕黄色东西的颜色,因为在太阳下晒了这么多年。

“我们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喝这玩意儿的,”她解释道。“因为人家警告他不能再喝烈性酒了。再说,开销也是需要考虑的。因此,到了晚上,我们就坐下喝两杯。下午也喝,喝两瓶没害处。不过好像下午喝得更快。”

“这么说,你也喝上酒了?”艾米·帕克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喝上酒了!”欧达乌德太太顿了顿。“如果一个可怜的人喝上了瘾,作为妻子至少也得陪陪他呀。我不喝酒,帕克太太。我只是用给他一点儿同情的办法减轻丈夫的痛苦。”

这时,传来那样响的打嗝儿声,房子被那样剧烈地震动着,门铃那样急促地响着。她连手里的勺子也掉了下来。

“是那个家伙来了,”她说。“他是来领中午那一份的。”

铜制的门铃急促地撞击着,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老婆子!老婆子!”欧达乌德喊道,那声音阴郁而富于韧性。

“他这是开玩笑呢,”她解释道,从先前酿造好的啤酒里拿出一瓶,拔掉塞子,把那给人以抚慰的液体,倒进正好放在手跟前的一个容器里。“他装了个门铃,你已经听到了,还会看到,相当巧妙。”

即使艾米·帕克不想看,周围环境的力量也强迫她去看。她的朋友和邻居手里端着一个铁盘子,被这股力量带进一个过道,然后走进去,最后又出来。就这样,她们很快便到了这幢房子的那边。欧达乌德坐在走廊里,在一丛倒挂金钟旁边。

“别拉你那个铃了,”他的妻子说。“这儿有位太太看望我们来了。”

“什么太太?”他问道。他不拉那个铃了,不过还用拴在脚趾上面的一根绳子控制着,继续跳动着叮叮咚咚响了一会儿。

“我从来不特别喜欢女客人,”欧达乌德说。“不过既然来了,就来吧。帕克太太,”他说,“跟我们喝一杯。一切后果由我负责。只要烧不坏你的肠子肚子,就能给你提提神。”

“谢谢,我不需要这玩意儿,”艾米·帕克说。

这时,她已经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来看望欧达乌德夫妇。她因为头脑清醒了,显得一本正经。

“她不屑于喝酒,”欧达乌德太太说,她自个儿的鼻子倒柜愿意伸到杯子里头嗅一嗅。

“我不会喝,这你是知道的,”艾米·帕克分辨道。

“她是个头戴礼帽的了不起的太太,”欧达乌德太太穷追不舍,从她的杯子上赶走一两只苍蝇。

“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不过是不喝酒,而且愿意一直保持这样子。”

“一个人的生活如果这样,那可太可怕了,”欧达乌德打了个寒战。“一直保持一种冷冰冰的状态。我这人如果不喝酒喝得热乎起来,就不能照镜子。”

艾米·帕克看着那一簇倒挂金钟,心里生气自己干嘛要到这儿来。

“众口难调,”欧达乌德太太说。“不过,跟朋友聊聊天还是很好的,她既然来了嘛。”

她把手里的杯子晃来晃去,脚脖子也很自在地晃动着,还把脑袋偏向一边,像个贵妇人的样子。

她说:“帕克太太,你们那个男孩,小雷子,我想还好吧?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艾米·帕克看见她在观察她。

“雷,”这位母亲用轻松而又清晰的声音说,“他到西部地区去了。他写过信回来,做买卖呢!”她说。

“做买卖?太好了。什么买卖?是百货,还是五金?”

“他没说,”母亲用和刚才一样清晰、肯定的声音说。“很难用几句话解释清楚一种买卖,一种重要的买卖。”

“这倒是真的,”欧达乌德太太说。

但她还在观察着。她的一双眼睛眯得很细。她在找一个缝隙,好在那个下午没事可于,可以伸进一把刀子搅和一番。

“哦,做买卖,”欧达乌德闷闷不乐地说。“要不是被我认识的一个从福勃斯来的家伙骗过,我大概也做买卖去了。那是为了几年前我想出来的一项发明——用机器拔小公鸡的毛。这个新玩意儿是这样的,”他边说边半群起来,分开五指,表演机器错综复杂的动作。

“你要先这样抓住鸡脖子,拧它一下,懂吗?揪它的毛,直到除了脱落下来,再没有别的希望。你能听明白吗?就是这个最简单的设计,帕克太太,让那个家伙偷跑了。而且,人们跟我说,从那天起,他就没再露过面。”

“什么破机器!”欧达乌德太太说。“你的塞尔玛呢?帕克太太。听说她混得不赖。”

母亲清了清嗓子。“是的,”她直截了当地说。“塞尔玛已经订婚了。”

“哦,”欧达乌德太太说,“是真的吗?塞尔玛订婚了?”

“跟一个律师,”母亲说,“一位叫福斯迪克的先生。她先前是他的机要秘书。订了婚也还是。”

“我真想把那家伙的脖子拧断,”欧达乌德说。“就好像他就是一只小公鸡。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真想不到,这个小塞尔玛,”欧达乌德太太说。“那么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惊讶。”

“可她没死,”母亲说。

她们在这条充满危险的友谊之船上颠簸着。

艾米·帕克心里实在奇怪,她为什么要来这儿?或者原本清楚,现在又忘了。也许习惯是大多数行为的原动力。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下坐着。小鸟也在阳光下飞出飞进,在那丛倒挂金钟间飞来飞去。三个人或多或少地任凭相互间那个天平摆布。

“要是有孩子,而且做买卖,我们就是坐着也蛮好,”欧达乌德说。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那牙齿倒是他自个儿的。

“那得指望你赐福了,”他的妻子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里剩下的那点儿褐色的啤酒喝干。“赐福也好,不赐福也好,再过一个星期四,你还是老样子,长得也还是那个屁股蛋儿。上帝保佑。”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简直是头母牛,”他说,“喜欢拿真理当武器用。照着你看见的第一个可怜的家伙那颗与人们的描绘相符合的脑袋上猛击。你真是头该死的老母牛!”他说。

他从牙缝里吐出第二口唾沫之后,又在他的坐位上往下缩了缩。艾米·帕克看见他的牙齿还很白。她想起,欧达乌德能用这口牙咬碎核桃,而且把壳吐得很远。

现在他却情绪低落。

他的妻子开始哼什么曲子。她抬起胳膊——这胳膊还蛮粗壮的——把头上戴的那个仿龟背骨的梳子别了别紧,嘴里哼着那支从少女时代起便毫不悔恨、一直唱着的曲子。

他们就这样神情呆滞地坐着,还不完全像几尊雕像。欧达乌德似乎直往下陷。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脯。两眼瞅着艾米·帕克,就好像她和他的思想几乎要沟通了。她看见他是个汗毛很重的男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啊,她心里说,我必须离开这儿。好端端的一天变得这样沉闷。她渴望从这沉闷中挣脱出来。可是动一动都很困难。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欧达乌德太太?”她问道。

“我已经许多年不跟钟表打交道了,”她这位油腔滑调的朋友说。这天下午,她下定决心要摧毁某个人,或者她自己。“不过你还不能走,帕克太太。天还早哪!如果你看见他神情沮丧,他会再振作起来。他要是心情好,有时候也能让人特别快活呢!”

于是,她又给他倒了一杯,好让他进入那种心境;给她自己倒了一杯,则是出于对他的同情。

“运气来了,”欧达乌德太太说,“我的丈夫要给我们讲一两个故事了。”

“我都忘记了,”欧达乌德说。

“啊,我听说,”他的妻子说,“邮政局长的男人上吊以前,一直画油画呢。而且人们从来没见过比那些画更稀奇的东西了。你也许听人说过这事吧,”欧达乌德太太问。

她屏着呼吸听着。

“我听人们说过,”艾米·帕克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是些什么样的画?”欧达乌德问。他使劲打着呵欠,直到嗓子眼里的小舌头都好像竖起来了。

“死树和耶稣基督,”他的妻子说。“还有光屁股女人。看起来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东西。”

“住嘴!”她的丈夫说。“照你说,画个光屁股女人就是疯了?帕克太太,你怎么看呢?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疯疯癫癫的光屁股女人的画像?”

“我没说我看见过,”帕克太太说,脸不由得红了。

“你喝多了,你,”欧达乌德太太对她的丈夫说,这当儿一直看着帕克太太。

“我也要画个光屁股女人,”他说,翻着发红的眼睛,几乎把眼球里头的种种幻想都翻出来。

“可你不会画,”他的妻子说。“而且你喝醉了。”

“我要是会画,就知道该画什么,”欧达乌德咆哮着。“我要画绵羊的下水。因为那是很漂亮的东西。我还要画个光屁股女人,”他说,同时眯起一双眼睛,盯 着文米·帕克。她害怕她已经陷入某种困境。可怕,但又存着一半希望。“一个光屁股女人坐在柳条编的椅子里,膝盖上放一束倒挂金钟。”

“天呀!听听!”他的妻子大笑着,神经质地拢起头发。“开头还正正经经地聊天。我知道,你醉了。你这个家伙,是喝多了!你是画家,那我呢?”

她又大笑起来,十分古怪地望着艾米·帕克。她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等一等,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望着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还有点事要问你。啊,亲爱的,请原谅。”

她走出去,绕到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走廊的台阶。台阶威胁着要把她掀翻,但终究还是没有成功。

就这样,艾米·帕克被扔在那儿,跟欧达乌德呆在一起。她不看他。但等待着。这时,他们的身影在走廊里显得很大,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会变得更大。

“她总是不让人说话,”欧达乌德说。他也站了起来,瞅着他的脚趾盖儿,让自己站稳了,非常仔细地看着那干燥的皮肤。“要是不把她先杀了,她就会先杀了 你。可是,这种事我总干不成。她是个好女人,帕克太太。正是这一点,把事情弄得越发糟糕了。我到底有没有画画的本事不去管它。不过,这也许只是说话的一种 方式,或者表达一种思想的方法。我的想法很值得研究研究呢,如果这些想法没有流产,没有被扼杀,或者没像那个拔鸡毛机的设想一样被人偷走。我是个被搞得一 塌糊涂的人。”

“如果你坐下来,欧达乌德先生,也许会觉得好一点儿,”艾米·帕克说。

因为他这个异乎寻常的大块头已经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了。她很想举起一只胳膊,挡住对她的进一步的、任何形式的侵犯。

“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欧达乌德说,抓挠着瘦骨嶙峋的手指,找他那个“一些事情”。“而且我感觉挺好。”

“哦,天呀!”艾米·帕克叹了一口气,朝她的朋友离开的方向望去,她还没有回来。

那一簇倒挂金钟上面挂着的朵朵小花兴奋地颤动着,它们那鲜红的花瓣,色彩从来没有这样强烈。

“你看,”欧达乌德俯过身来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我自己。没谈过,跟谁也没有谈过。”

他这样弯腰曲背的时候,向帕克太太的罩衫里头瞅着。然后,走过来,直挺挺地站着。

于是,艾米·帕克明白,其实,她一生都在期待欧达乌德做出这种性质的事情,或者并不一定非是欧达乌德这个人。她并没有马上恢复常态。雨后,大朵大朵 的、湿润润的百合花沉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或者甚至是几滴露水也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而实际上,它们那清新丰润的肌肤在自得其乐。

就这样,瞬息之间,她也变得湿润润的,恢复了她的丰饶和华丽。直到她感到讨厌,然后,那厌恶之声直冲她的喉咙。

“我们刚才是谈话来着,”欧达乌德说。他既然已经离了“谱”,便有几分慌乱。

“有点儿事情,我想起来之后想问问你,帕克太太,”他的妻子说。她恰在这时回来了。

看起来,欧达乌德太太把脑袋扎到桶里浸了一下,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淌着水珠,一副可怜相。

“刚才我有点激动,”她说,“可现在还是没想起那桩该死的事情!”

“你要是想不起来,”艾米·帕克最后说,“我就走了。”

“好吧,”她的朋友说。“你不会出去说我们的坏话吧。”

“我能说什么呢?”艾米·帕克问道。

“我怎么能知道呢?”欧达乌德太太说。她尽其所能,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帕克太太。“你是个古怪的女孩儿,艾米,从来就是。”

帕克太太走下台阶。

“这事我可没办法,”这个重新恢复了活力的女人笑道。她的脸那样滑润,胳膊那样结实。

欧达乌德太太将信将疑,看着她的朋友;看见她又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她满脸鲜红,或者是被倒挂金钟映红的。艾米·帕克还是浑身热烘烘的,她身上似乎不时放出光来,在她那顶大帽子的帽檐下面闪耀着。

她赶着车走了,留下欧达乌德站在妻子身边。他因为失掉了机会和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而变得萎靡不振。妻子也许想起了她一直搜寻着要和艾米·帕克诉说的苦闷。欧达乌德夫妇没有挥手告别,他们太心事重重了。

艾米·帕克赶着马车继续向前走。那匹油光水滑的马沿着小路跑得特别欢,因为这是回家的路。马车颠簸着,给赶马车的女人带来的是对事物无所谓的态度。她 像一束光,像拂动着的树一样轻松自在地、平平稳稳地流动着。去欧达乌德家路上的那种焦躁不安现在烟消云散了。如果有一个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出于本能,她也 可以把握它、理解它。

不过,当然没有这样的难题摆在面前,也不会有。因此,她那双紧握缰绳的手中的力量最终还是使她感到烦恼。她从那一闪而过的光滑的树干中间漫不经心地望 过去。她怀着一种厌恶,又想起欧达乌德那呆滞的、汗毛很重的躯体。最后,所有那些能引以自豪的行动自由,以及恢复了的青春,都被这种厌恶的感情淹没了,也 变成一种恐惧。她从来没有从任何车辆里面颇出来过,但是她意识到,这种事情完全可能发生——只要车轴的轴头撞到一根门柱上面,或者一个轮子从甚至算不上粗 的圆木上碾过去。

把车赶进后院的时候,艾米·帕克已经浑身冒汗,心怦怦怦地跳着。丈夫正把奶桶归拢到一起,从一个窗口望出去,皱着眉头。

“天晚了,”他说,“我要开始挤奶了。”

他提着闪闪发光的奶桶走了出来。

“不消一分钟,我就准备好了,”她说。她从马车上爬下来,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动作已经够快的了。不过她那么莽撞,样子很难看。

她一定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她脸红了,而且垂下了眼睑。

“我到欧达乌德两口子那儿去了,”她说。“浪费了好多时间。他们都喝多了。那两个胜鬼,大白天里胡闹。”

她走进她的房子,穿过井然有序的厨房,走进卧室,脱掉她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一边把刚才经历过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给丈夫听。那些事情简直叫人无法相信。

可是她的丈夫却善意地笑着,心满意足地继续向牛栏走去。他有时候喜欢听人讲别人的罪孽,思索一番,笑一笑。因为他毫无邪恶之心,宽容也许反倒成了他的缺陷。

艾米·帕克脚丫扁平,又穿上她挤牛奶时穿的那件旧羊毛外套。她现在看到,她有时候是多么地没有身段。匆忙或者兴奋都使她显出几分污秽,显出她是一个粗俗的女人。她又想起欧达乌德夫妇,想起她用来描写他们的字眼。

胡闹,她又沮丧地对自己说。

这不是她的语言,但是她已经说过了,现在又被这话的声音迷住了。那是一种凶狠而又颇具感染力的丑陋。她在她那件旧衣服里舒展了一下身于,仍然穿着袜于站在地上。她很觉心烦意乱。

是挤奶的时候了,她在心里说,伸开手掌,贴在脸上。于是这张脸被她的手掌和镜子框住了。

然后,一种巨大的悲哀占领了这幢房子。也许只是她那两只扁平的脚从地毯上走过去穿鞋的时候,谛听着的寂静。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她不敢 去想——她会表现得很斯文,还是表现出那种不时威胁她的凶狠?她向屋子外面望去。也许会来封信——她的一审判”可以采取这种更为仁慈宽厚的形式——告诉她 雷要回来。那时,她就会把一切都收拾得好好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这兴奋从她的血管里进发出来。她会跑出去,在他站在面前的时候,把他的头抱在怀里。那重新 回到身边的儿子是属于她的。

然而,她正提着鞋后跟穿鞋。

斯坦在等我,这位显得很有点笨拙的女人心里说,他要不高兴了。

然后,她走出去,没有再想别的事情或者再做什么蠢事。尽管向四周张望着,生怕有人过来,向她问路,或者告诉她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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