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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克莱依一家还在这儿,住在他们那幢靠近大路的房子里。他们像是跟树木一起,从这周围的景物之中生长出来,而且是那种瘦弱的、落满尘土、不引人注意的本地树。周围有些人住在砖房子里,房顶铺了防水的瓦片,四周是水蜡树树篱。他们是因为遭了天灾才搬到这儿的,因此,很爱宣扬他们的道德观。他们说,在现在已经成为住宅区的地方,一到潮湿的傍晚,就从奎克莱依家那所摇摇欲坠的破院子里散发出家禽粪便的臭气,这实在是一种耻辱,一定要报告给镇管理委员会。可是一直也没谁去报告。他们之所以最终没有去告奎克莱依小姐,是因为她望着他们时脸上显得相当坦然。于是,那些人又钻回到他们那砖砌的“陵墓”里——这似乎是专门建来包容他们死气沉沉的生活的——去听早晨收音机里的广播节目。他们站在带花的地毯上,在墙壁饰面进射出来的光彩中,纳闷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和谐他们竟也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变得像他们的蜀黍扫帚似地既恼怒而又绝望。
多尔·奎克莱依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皮肤变得更粗糙了,还生出些老年斑。她的关节也更大了,还有一直就生着的甲状腺癌。她的动作也迟缓了,那是因为这些年一直照管她养的火鸡而形成的习惯。那些火鸡神情阴郁,吹毛求疵般地绕着夏至草丛大踏步地转着,或者到山坡下面长着草丛的地方,总是神情阴郁地走着。多尔系着一条旧围裙,这是她用一条干净的口袋改的。她几乎总是把它系在身上,好引起火鸡对她的注意。其实这并不十分需要。可是她愿意。她愿意自己显得棕色与灰色相间,跟在这火鸡群后面大步走着。
火鸡灰色的翅膀总有什么地方受过伤正在恢复。它们瞅瞅瞅的叫声有生病的迹象,至少有点不舒服。这样便可以解释多尔·奎克莱依为什么这样喜欢这些家禽。这些火鸡是不懂什么同情的。一她难道不能冒雨出去,从自己的头上取下防雨的麻袋,技在别人的肩上吗?不过对于多尔来说可以表示自己心中怜悯的机会总不够多。人们可以漫不经心地接受别人的同情,就好像那是抽象的善举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并不想接受下来,把它作为别人感情的依托展示出来。倘若那样,就让人尴尬了。可不是,就连巴布·奎克莱依也经常因为姐姐的抚摸而生气。
不管怎么说,大伙儿都尊敬多尔,都从她那儿得到许多物质的东西,并且经常派她用场。就拿她家里的亲戚们说吧,经常在星期天坐着轿车来。就是她那几个肌肉发达个子老高的哥哥们、现在他们已经变得精瘦、干巴巴的。还有他们那几个长得跟他们一样细高、健壮的儿子。他们要嘛在她家横躺竖卧,要嘛搜寻他们喜欢的东西,工具呀,一块铁皮呀,或者养得很肥的小公鸡。多尔都不介意。还有哥哥们爱浮夸的妻子,以及她的侄儿们的老婆。她们喜欢往那儿一坐,把湿乎乎的尿布递给她,然后就大谈她们的工作和家务事情。有时候,她们停下话头,瞧瞧多尔,又赶快回转头去看她们自己的生活。那生活当然应该更有吸引力。她的侄儿媳妇们的肚子里似乎永远怀着孩子。而那些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们,在多尔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吵吵嚷嚷地找厕所,打碎东西。到了晚上,他们都钻进汽车,连头也不回一下,因为他们还要再来。倒是孩子们生活中那些总也不会改变的东西最值得赞美,也最为残酷。如果多尔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伤害,那是因为她奉献的太多了,留给自己的又太少了。这当然也合乎逻辑。上天赋予你美德,就是让你给予。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只剩下那美德最为核心的东西了。在她的面前,人们感到羞愧,或者害怕。因为这实在是太罕见了。有时候,她的弟弟巴布因为头脑简单,竟比别人更能分辨出这种尴尬或者赞扬的实质。他经常沿着走廊跑过去,直勾勾地望着她,就像一只什么动物,像一只被允许住在一幢房子里而不被加害的老鼠。当它在动物的智力所限定的范围之内,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的时候,就会突然越过那个界限向外张望,在接近各种神秘的理解的边缘时,却又由于人的意识而重新闭合起来。于是,巴布——现在也已经是个老年人了——有时候就呲开淌着口水的鼠牙般的牙齿,露出一张发青的、有几分虚幻的脸,站在贮藏室的砖地上,站在姐姐身旁稍后一点。贮藏室一年四季都凉飓飓的。在蜡烛的光亮之下,他的一双眼睛瞅着牛奶或者面包。这些东西自身的形状从头到尾完好、动人。事实上,简直臻于完美。然后,巴布·奎克莱依像动物似地舒了一口气,越发细细地端详起他的姐姐,以求相互间的承认得到某种交流。
而她,挪一挪那个牛奶直晃的碗,或者摸一摸新烤的松软的面包。在这种相互交流的过程中,当然比她那个动物似的弟弟向前多迈出几步。无限的爱和静谧借着烛光泼洒开来,将肌肤也融为寂静。要能这样,我就是死也放心了。多尔·奎克莱依心里想。
当然,她想错了。
巴布就在她的旁边。
于是她赶快后退几步,吸了一口凉气,说;“怎么了,巴布?这么小的一间屋子,你也要紧跟在我身后。这地方只能站下一个人。你要对着牛奶哈气吗?你该去捋捋鼻子。你是会自个儿捋鼻子的。”
对于多尔·奎克莱依,这就算是生气了。她总是转身走开,两只肩膀窄窄的,心里明白自己发火了。我应当更爱巴布,她想。可是怎样才算更爱他呢?巴布正在那儿抽抽搭搭地哭。他的手帕都揉成一团一团的了。不过,要是告诉他怎么做,他自己也能弄得很好。
有时候,她出去坐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这边的栏杆还没有倒。她两只胳膊抱着膝盖,又做出姑娘时候就选定的那个姿势。她极力想接近那个尽善尽美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有时竟会像一条十分粗陋的口袋,自己套在她的头上。可惜不能永远这样。她被宇宙之浩瀚无垠、纷繁复杂吓住了。她自己有限的力量越发相形见细。她的弟弟坐在她身后,脑袋搁在尖尖的膝盖上打瞌睡。这时,脖子上那个甲状腺肿块就让她觉得一阵窒息。她刚才还觉得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突然间又变得那样沉重而悲苦。
“你干嘛不回去呢,巴布?”她侧着身子对周围的黑暗说。“你在打磕睡呢!现在到睡觉的时候了。快去吧。”
他几乎总是按别人的吩咐行事。可是,即使他走了,身影也还在窗帘上晃动。然后,黑暗笼罩了一切。但多尔·奎克莱依自己并没有从天上那注定人们命运的星座所布下的迷宫中解脱,那是无法解答的难题。她握着一双手,一直坐到很晚。
当然,人们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多尔·奎克莱依这种对命运的思索。因为有些事情太崇高而无法言传。直到那天,她去帕克家……
艾米·帕克记得,那是一个夏日,青草肥美,空气凝重,多尔穿得很体面,两条细长的腿裹在一件上面有小紫点的小方格棉布裙子里。帕克太太渐渐注意到,这是她最好的衣服。顺着多尔那张嘴巴,述涂抹着显然是很笨拙地搽上去的香粉。她平常从不搽粉,可是今天却搽了。她还别了一枚有个侧面浮雕像的胸针。这枚胸针很不错,只是已经忘了奎克莱依家是怎样把它弄到手的。它太好了,可是竟然没有引起人们多少注意。尽管有一次有位太太停下来买鸡蛋时,曾经想买它。可是多尔永远不会把它卖掉。
“哦,艾米,”关上纱门,坐下之后,她用那种拉得很长、不紧不慢的“奎克莱依式”的声音说。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呢,多尔?”帕克太太问。她正把一堆衣服喷湿了,准备熨,看见多尔来了,心里还真有点儿烦。
“我是来跟你说一件事情的,”奎克莱依小姐一边看着她那细长、柔软的手,一边说。“我不知道除了你该跟谁说。”
“嗯,什么事?”帕克太太问,在这样一个闷热的日子,她对奎克莱依要讲的事情并无兴趣。
“我弟弟死了,”奎克莱依小姐说。
“你弟弟,你弟弟巴布?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多尔·奎克莱依说。“我结果了他。我不想说我杀了他。因为我爱巴布。现在,当我死的时候,我不会感到太难过了,艾米,如果你理解的话。我虽然有时候糊涂,可有时候看得还确实很清楚。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他那张脸告诉了我这一点。”
说到这里,两个女人相互凝视着。多尔·奎克莱依那张脸那样坦然,艾米·帕克觉得自己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灵魂。她抓起朋友的一双手,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放到那儿,不停地摩学着。因为她自己永远没有希望做出如此崇高而又如此简单的牺牲。她还摸着自己的面颊,觉得厨房里那样闷热。似乎一切都乱套了,或者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因为对于多尔这个行为那种让人糊涂的逻辑的恐惧和厌恶已经爬上她的心头。
“哦,亲爱的,那么,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斯坦又正好不在,”艾米·帕克说,她是那种蚂蚁型的神志混乱的女人。她甚至散发着蚂蚁的气味。
“你最好给警察打个电话,艾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多尔·奎克莱依说。
“哦,好的,”帕克太太说。
她打了电话。
这个消息震动了警察塔克维尔脖予上那枚缀得松松的领扣。
“我们最好回我家等着吧,”奎克莱依小姐说。
“如果你愿意这样,那么好吧,多尔,”帕克太太说。
“哦,他不会吓人的。已经拿一块被单把他盖上了。他死得很安静,可怜的巴布。”
于是,两个老太太向奎克莱依家走去,一路上碰见许多人,这些人们坐在锃亮的汽车里,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们俩。她们是两个年纪很大、相当简朴、甚至很穷的女人。于是,两个老太太从她们生命的起点向前走去,她们的皮肉仍然渴望着的安慰把她们连在一起。她们周围那些早就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看起来那样陌生,而且须臾不可或缺。艾米·帕克边走边向她看见的东西微笑着,一棵树、一个罐头盒、一片灌木丛……尽管,当然,她没怎么被纠缠进去。
还有一只山羊,一只名字叫“南”的母山羊,是这位已故男人的财产。这只羊跟着他的姐姐到了帕克家,现在跟在两个女人身后,得得地跑着,还不时摇晃着脑袋,咩咩咩地叫着,因为它的乳房胀得慌。要不然,它肯定会忘记自己尴尬的处境,伸长脖子去吃嫩树叶,还要把树叶从树枝上贪婪地揪扯下来。但是它还记着,便只好咩咩地叫着,得得地跑着,拉下黑色的羊粪蛋,怀着希望跟在这两个女人身后。
不一会儿她们就到了奎克莱依家。艾米·帕克是个软弱的女人,她一辈子干什么都不成功。此刻,她祈祷着,希望上帝给她力量。而多尔·奎克莱依更有信心。
他们带走多尔,把她关进班加雷一座疯人监狱,那倒是个可爱的地方。她的朋友帕克太太从这次打击之下恢复过来之后,那年冬天去看了她一次,还带去一些精心挑选的桔子和一些枣子。多尔和先前不一样了。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她坐在一张靠背很直的椅子上,和来访问她的人谈话。看见这个人她显然很高兴。
“你身体好吗,多尔?”艾米·帕克舔了舔嘴唇问道。
“是的,我很好,”多尔没精打采地说。
她的脸蛋胀鼓鼓的,和先前留给人们的印象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你的体重是增加了,”艾米·帕克说。
“这是吃板油布丁的缘故,”多尔·奎克莱依脸上闪现出一丝阴郁的光。
“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大伙儿吗?”艾米·帕克问。“或者有没有捎给周围邻居们的口信?”
“我的弟弟也经常不断地这样问我,”多尔说。她坐在那儿,身体向前稍倾,就像一个坦诚的男人。“我不记得要对人们说什么了,艾米。以前倒是总记着,而且非得对大伙儿说说不可。现在,我已经迷路了,”她边说边向四周张望着,就好像她简直不能泄露这个充满了疯狂色彩的秘密。“我的姐姐不让我说呢!”
“可是,多尔,你们家不都是男孩子吗?”艾米·帕克说。她本来可以挨个儿数出他们的名字,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很难谈什么有实际意义的话。
“我姐姐就是个姑娘嘛!”多尔说。“她知道那些东西叫什么名字。她知道圣人都是谁。有时候到了夜晚,我们点着灯,她就给我们讲上帝的恩惠。只有我们俩,那时候可真美。因为我自己一直不懂得多少事情。我知道动物的习性,它们的足迹和巢穴。我有一盒子彩石和四片只有叶脉的树叶。所以,你看,姐姐就不得不告诉我许多事情。她总是非常和蔼。直到那天她拿刀把自己砍了。她将那把星期四敲打了一整天的很大的切肉刀搁在脖子上,说:‘巴布,上帝要收你来了。’可是我还没有被收走,艾米。你说,这也算善良吗?”
她俯身向前,似乎要怀着这种心境钻进朋友那双眼睛里。艾米·帕克看到,多尔·奎克莱依非常痛苦。
“我们总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受苦,”艾米·帕克说着挽起朋友的手。“可我是个愚蠢的人。欧达乌德太太临死时,我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欧达乌德太太?她在哪儿?”多尔·奎克莱依问,拢着她的头发。
“你知道的,她已经死了,”艾米·帕克说。
多尔开始翻艾米·帕克带来的那个纸袋,嚼着一颗可爱的、桔黄色的枣子。
“这枣子挺好吃,”她说。“我一直爱吃甜食。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些修女们经常说,这将是我的大罪。”
她微笑着。
那么,就算是罪过吧,多尔。艾米·帕克本来想这样说,可是没有。而是离开她的朋友,由着她这样升入天堂。
艾米·帕克坐着一辆开得很平稳的公共汽车回家。大家坐在一辆车上喘息、冒汗、开玩笑、脑袋痛。她没等售票员过来,就把板在手里的钱掉了。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默默地坐在那儿,一直想着在多尔·奎克莱依和欧达乌德太太心里搅动着的那两把“孪生”的刀子。那么,除此而外,还会有什么样的磨难呢?她问自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恐惧,虽然她正在回家,回到丈夫的身边。他是一个那样沉静的人,他也许在最后一刻才站起来,对她说些什么。斯坦会知道的,她心里想。
于是,她得到了安慰。于是,冬天苍白的天空一闪而过,公共汽车里所有人的身体都撞在了一起。因为她是个肤浅的、耽于声色口腹之乐的女人,做过最后的坦白与忏悔之后,艾米·帕克甚至很快就又想起曾经是她的情人的那个男人,想起他那生着斑点的小腿,想起吊袜带怎样勒着他的肌肤。她曾经多么厌恶他,她又多么希望能和别的男人做爱,跟他们一起漂荡在深深的、爱的大海。忘掉他们的名宇,却记着他们的面容。到垂暮之年,在某一个冬天,当那面孔已经沉沦黄泉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却依然熠熠闪光。
苍白的天空从这辆向家乡驶去的公共汽车上掠过。
“哦,”老太太怯生生地说,大伙儿都瞧着她。“我把一先令掉在地上了,刚才公共汽车太挤,没法弯腰去找,也许在谁的脚底下。”
大伙儿都挪来挪去,四处搜寻,跟这个丢了钱的老太太开着玩笑。
终于找着了。
“在这儿,太太,”一个很热心的男人说。“它兔了你步行回家。”
大伙儿都笑起来。
老太太也微笑着,但是垂下眼睛。跟他们待在一起,她很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有时候,她的那种素朴会像电火一样闪光。天空最后一抹苍白从头顶掠过。天已经晚了。她的外套领子上装饰着一块兔皮。此刻,她把它拉过来,捂到喉咙上,似乎是在防备会有刀子刺进来。这样,她觉得得到了一点保护。后来,他们就到了。